刘以祥:心绿|散文
文/刘以祥
【作者简介】刘以祥,七十年代生人,出没山野,凡夫一介,素无沽名之心,亦无侧协之累,作诗为文,但求“我手写我心”,岂复其余。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题记:对我来说,有两种事物的消逝让我深深痛惜,一个是我的孩提时代,一个是野地。孩提时代已经远去,留下的只有我回望时空茫的眼。野地或许还有挽救的机会吧,野地是大地的孩提。自由与纯净,只有野地与孩提才够资格相配。我有一片心绿,以此为题,为野地与孩提唱一阙歌,以泯我心中的痛惜。
(一)
这么多年来,在我的心底一直存着一片奇异的绿。我也不止一次想把它记录下来,但都没能成功,或者说都没能让自己真正满意。其实我现在几乎绝望了——我不可能把它完整地用笔表达出来。前些时,与一位朋友聊天,说她写三篇文字我也写一篇,当时就想到了它。或许这次是个机会,我暗暗在心里努努劲,希望能写好它,但不是为了忘却。我清楚地知道已经忘却不了它的,它如同刻镂般存在我心底,自始如斯,今生如斯。
每每入夜,声潮淡褪,浓浓的暗色一层层覆上来,温暖地包围着我的时候,整理心绪,让内心腾出一片空间,仿佛月光照了进来,一派空明,心神荡漾,一些白昼无暇顾及的事物就渐渐自心湖的深底浮泛而出,随着心潮载沉载浮。调匀了声息之后,我就乘着一叶心舟,泛兮,泛兮,到那汪湖的中央。那是一汪绿色的湖。
(二)
眼下就是这样,寂静的夜一如往常温暖。街道上偶尔疾驰而过的车骤然划破夜之湖面,随即风平浪息,夜色又聚拢过来,我朝内心倾听,从心底传出一阵清亮的童声,那是我小学读第一篇课文的声音:
春天来了,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树木开花……我们来到田野里,来到山岗上,我们找到了春天。
那天,全班十几个孩童稚嫩的声音整齐地汇在一起,像村边的溪水一般清透。这朗朗的读书声飞出简陋的教室,在只有四间平房的学校上空盘旋,又被清风托举飘摇而上,就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回荡开来了。紧靠着学校的后山是一片梧桐林子,那时候,树上已经挂满可以榨油的梧桐。后来听说凤凰的巢常筑在梧桐树上,也不知什么道理。如果那片梧桐林真能引来凤凰,我想那天,凤凰也一定会噤口——它的嗓子会有这一阵阵初开的读书声更透亮、更有节奏么?所读的课文是《春天来了》,时值九月初,春天早已杳无踪迹,但那天我正看着这篇课文的插图出神。我至今仍能清晰忆起这幅图的样子。
这是一幅铺张着绿的图画。图的上部三分之一是天空,蓝滢滢的天空,缀着几片云朵,还有几只斜飞着掠过的燕子,长长的剪刀尾巴。燕子是我那时再熟悉不过的小动物,春天里常能见到,就连我家的屋檐及大梁下都有它们的巢。燕子喂食的时候,雏燕在巢里总是喳喳叫得欢快,是一群贪吃的小家伙,就跟那时的我一样。
除了天空之外,余下便全是绿色,属于春天的颜色。画面的远处,约在图中部的三分之一是一大片田野,已经插了春秧,秧苗的新绿就一直蔓延到更远处的数抹长山脚下。田野中间还蜿着一带清溪,一如我村边的那条小溪。画面的近处,也就是下部三分之一,是一座短岗,一条简单的弧线勾勒出山岗的轮廓。
现在想起来,那座山岗就像乳房一般丰满,弧线之内鼓胀着草绿。也许在春天里,这样绿绿的山岗就是大地的乳房,充溢着生命之绿的乳房,无声地哺育着花草树木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一切其他生物。就在这绿色的乳尖上,站着几个——记得是四个——小孩。他们正欢呼雀跃,挥舞着红领巾,他们在朝着天空和大地的远处高喊:我们找到春天了,我们找到春天了。就像我那时读书声一样,传得很远,回荡在天地之间,很久很久。
这群孩子就仿佛春天的精灵,他们过田野,爬山岗,只为了寻找春的踪迹。“草色遥看近却无”,当他们登上山顶的那一刻,在高且远的地方终于得以望见大地上正像火一般燃烧、一直漫延到天边的绿草绿树之时,他们就发现了春天的踪迹。那一刻,他们全身心地融入到春天的绿色之中,那是多么鲜活的绿,如同他们自己的尚且稚嫩的生命一样鲜活。他们的目的就是如此单纯——寻找春天。
(三)
没必要把孩子们的心思想得太复杂。如果你曾经有过寻找春天的经历——我说的是孩提时代,那你或许能理解这种单纯的寻找。春天在孩子们的眼里并不像成人那样总被拿来做为某种象征物。“春天来了,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树木开花”,萌动着的生命,也包括一切变化的事物,都吸引孩子们几乎永远好奇的眼睛,都会带给他们小小的心灵某种微妙的触动。假如你有神奇的记忆能力,还能记得自己的孩提时代,那一定会相信我,这不是夸张。这群寻找春天的孩子,他们也许仅仅是好奇于春草何时悄悄变绿了,树木何时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成人的思维对于孩子是一个危险,成人几乎不可避免地野蛮侵犯过孩子们那个单纯而神秘的思维世界。人的一个可悲之处在于,当我们成人之后却无法确切知道孩提思维世界是在何时坍塌的。在成人与孩子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界线,但成人已经无可挽回地告别了孩提,不再有回头路可走。
孩提不需要象征之类复杂的东西,那是一个没有伪饰的最直接、最接近某种本源的世界。比如白居易也寻找过春天,他在一座山寺里找到春天的时候,犹叹了一声“长恨春归无觅处”,已经明显渗入成年人的色彩,在欣喜之余的一声叹息便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随着年事渐长,忆像的色彩逐渐被尘垢所覆,被抹了一层令人不快的灰色、甚至残留着斑斑黑迹之后,这幅画中的绿也在不知不觉中沉淀到心底深处,但它未曾因世事的尘垢蒙染褪色,反而越发鲜嫩如滴。只是要在寂夜的深处、当自己得以整理思绪、返视心灵的时候才看得更清楚。对我来说,白昼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灰色的,黯淡无光泽,而夜尽管是黑的,却因了心底的这片绿变得煜煜有光。
在我身心疲惫的时候,我总愿意想起它,让它鲜活纯净的绿洗洗我的心神,使我的呼吸更加清畅自如。它早已经洇出了那幅画,淌进我的心底,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片“心绿”。而最好的一面也仅止于此,尽管我现在有一支用来复述的笔,但我知道这样的复述也如同一个梦永远不可能变得真切,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成人。
(四)
正是长期被这片心绿所蛊,我深爱着一切不加修饰、充满生命的山野之绿,这和城市中的绿完全不一样,只有在野地的绿才算是真正的绿。我常引用张炜《融入野地》开篇的一句话: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张炜显然很宽容。在我,早已视城市为野地的仇敌,不共戴天。
城市总在贪婪地吞啮着野地,代之而来的是一层层铁甲般的混凝土,混凝土把一切自由的曲线抹成直线,这还不够,高耸刺天的钢筋混凝土怪物像癌细胞一样随之四处扩散,结成一个个难以消除的肿瘤。野地就这样患上了皮肤癌。野地原本绿色的肌肤在这些癌细胞的侵蚀中逐渐失去光泽。
有一位诗人看着城市的晚空,试图找回那条曾经是山水与天相际的地平线,一条柔和的曲线,但失败了;于是另一位诗人退而求其次,他惊恐地望着故宫的飞檐,那高高翘起的飞檐曾经还挂着夕空绚烂的晚霞,如今却在钢筋混凝土怪物群中没顶,他在寻找飞檐的空际线,也失败了。城市让自由广阔的天空与野地起了隔膜。大地的野性被日渐埋葬到更深处。城市妄图找的捷径攀上天空,却一不小心过早割断了与野地的脐带,失去生命之绿的光泽,城市已经变得营养不良。
(五)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拗地抵制城市对野地的野蛮入侵,正是因为这片心绿,是它在提醒着我——绿色的野地已经兑变成一个梦。我总在想,人心原本还能长出野草的,现在却只能长出像城市中的“篱笆树”一样的东西。绿,一旦像“篱笆树”那样被囚禁,就不再是野地里的绿,就只能像笼中鸟一样做着一个尚且跟野绿有关的梦,且在梦中寻找些许慰籍。
突然想起一则公益广告词:当人的眼泪成为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那将是一个彻底失去绿的荒芜。这是一则诗一般的广告,也让我从此记住了。
倘若真有一天,绿已经不能够再在野地上自由生长、蔓延,那我将更加庆幸自己拥有的这片心绿。这是我在纯真的孩提、一个野绿张扬的时代,于野地的中央连土移植到心中的一丛,它至今浸润着我的生命。
后记:我希望此文不是一个完结。我试图歌唱自由与纯净。我希望我的心绿长葆青葱,在自己苟活于人世之时,得以片刻时间,呼吸一下新鲜的气息,让心灵得到些许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