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宏宇《咖啡屋》(下)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获奖者。著有《管得着吗你》《红月亮》《武王伐纣》《深水爆破》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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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让兰子相信“彻底解决”计划的必须、合理、完备、高度可行,阿光准备了很充足的说辞。当然,他知道,女人,至少是像兰子这样的女人,通常都没有很强的承受力和逻辑推理能力。在跟随老板也就是“彻底解决”计划的目标“正经工作”之前,阿光其实也没有多强的承受力和逻辑推理能力。但现在,一切不同了。
本来,他准备的说辞里,还有关于小镇地形、位置、作息特点以及基于这些的“撤离条件”的内容。实在要是兰子还是害怕、犹豫,他就抛出原没打算讲出来的“技术性”细节,比如:他已完全摸清娇兰咖啡屋的门窗,想好了事后从里面销死门、窗户逃出、从外面封死逃出的窗户的所有步骤,一旦完成,咖啡屋就成了“死地”;走运的话,里面的死人变成白骨,都不会被发现;最保守估计,也能慎到尸体的腐变能从外面被明显感知,就便是当下的仲夏时节,那少说也得个十天八天的。再比如:他跟咖啡屋里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早就“缔结”了“超越常规”的“亲密关系”,而且不是“背靠背”。女人就是这样,一旦跟男人有了那种关系,就很容易“共谋”。他甚至已经私下跟性感的小姑娘吹了风,说要借咖啡屋接待极重要的客人,需要她和她称呼“姨”的中年女人配合……
兰子没等到阿光说出准备的全部说辞,更没等到阿光不得不说出原没打算交代的“技术性”细节,就首肯了“彻底解决”计划,问她要做些什么。
“首先,要在他面前一切如常。”阿光交代。“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该怎么亲热还怎么亲热。我知道这不容易,坚持一下,很快就都过去了。”
“我给孩子加了一个康复疗程。”阿光说。“还换了主治医师,是我大学同学的发小儿。工作已经做通——疗程一开始,他就会建议慢旅行康复的疗法;这样,你就可以带着孩子,合情合理离开……往沿海方向去,走远点儿,微信给他报平安。记住我设定的时间节点。到了,或者过一两天,选个舒服地方安顿下来,微信联系我,问他的行踪,说发去微信一直都没回……要让所有人都完全相信,你惦记他,一时没联系上,有点儿担心,一点点而已……”
“会怎么对他?”兰子的语调里,隐约有一丝哭腔。
阿光想恶狠狠瞟她一眼,但忍住了,垂眼不看女人,温柔地拉起她的手,“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吧……这事,本来不该捎带上你。知道的越少越好。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阿光出发前,把兰子和孩子送到大学同学发小儿、主治医师严大夫面前。本来想私下再叮嘱叮嘱,还没开口,严大夫就说:“放心。一切有数。都会安排好的。”
阿光走后,严大夫让护士端来精美的饮品点心,热情洋溢地招待兰子和孩子,告诉她们:“咱这是全方位VIP疗程,别客气……”
阿光一直都不知道娇兰咖啡屋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名字。现在,他用“嗨”称呼性感的姑娘,用“那谁呀”称呼中年女人。
趁着“那谁呀”在后厨给准备简餐,“嗨”在柜台玩平板电脑,阿光用文字微信,跟老板约定翌日单独来这儿谈判,发了位置截图。很顺利,一杯咖啡工夫全搞定。
这是关键步骤。可以说是整个“彻底解决”计划的基础。所以,虽只用了一杯咖啡工夫,却投入了前所未有的专注,以至于搞定后,阿光很觉疲惫,有点儿犯困,让“嗨”再弄杯咖啡,想撑到天黑再休息,至少等“那谁呀”把简餐弄好端来,吃了再打盹儿……
他真的很累,等咖啡的时候,犯起迷糊,甚至呼吸已切换到睡眠模式,能清晰听见自己发出的鼾声。他虚眼看在柜台那边忙活着的“嗨”,觉得她的身影有点儿摇晃,含含糊糊说:“弄好叫我。”“嗨”一如既往地“噢”了一声。他很放心地微微合眼。
“哎,醒醒……”阿光听见温柔女声隐约在耳边,伴随脸颊被轻轻拍打的触感。
“啊——”他猛睁眼,感到一阵眩晕,“对不起,睡着了……”说着话,想赶紧调整好坐姿,却竟没成!好像,身体已不属于自己,动弹不得。
他有点儿慌,用力闭眼,再睁开。闭眼时,他想可能是打盹儿姿势不对,压麻了身体,睁开眼1秒钟后,所有猜想、计划,都似被抽走,脑子一片空白,迅速放大的瞳仁里,映出老板笑容可掬的脸和闲适地摆弄咖啡的动作。
“怎么选在这么个地方?”老板笑眯眯问,听不出“好歹”。
“您……您……”阿光想问“您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可本体感觉发出的无法动弹的信号,让他失却了问出来的胆量,慌乱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隐隐作痛。
“我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是吧?”老板替他问出来了,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把摆弄停当很精致的“拿铁”往阿光面前推了推,“尝尝——”话出口,忽然变出满脸凝重,很沉痛地看住傻了一样的阿光,俄顷,缓缓垂头,低沉地说:“忘了,你已经喝不了了……”
不等阿光做出任何反应,老板长叹一声,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头,正视阿光,咂吧一下嘴,低声道:“这人哪,不能太聪明……噢,对了,先告诉你,我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很简单,我不是从哪儿来,我其实一直都在这儿。准确地说,我的魂儿,一直都在这儿。”
阿光听见一声凄厉的“啊”的惊叫,浑身一激灵。那一刻,他确信,那声惊叫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的。可是,那个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陌生!
“贪心,结果就是……”老板似很沉痛地回忆着什么,埋下头,沉重地冲阿光挥挥手,“不是说你,说我自己……”抬起头,半仰着环顾四下,“这是我做的第一桩生意。当时不是咖啡屋,是棋牌室……噢,忘了说,我就是这儿的人——”
阿光明显感觉到胸腔里猛地疼了一下,像什么在里面爆炸了似的。
老板轻轻用小勺搅动那杯“拿铁”,精致的图案迅速变成一片混沌。
“太想发财了。”他盯着那片混沌,自语般说。
“老婆孩子都顾不得了。年轻人,就是分不清主次轻重……”
阿光的视线里,“那谁呀”和“嗨”,阴气森森地悄然聚拢到老板身后,死一般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老板没察觉似的地接着说:“真是疯了,欠了债,能把老婆孩子给抵出去……”
悄无声息鬼影般在他身后的“那谁呀”和“嗨”,流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怨责神情。
阿光确信落入了没法解释的空间,缓缓、偷偷转眼珠,想扫视一下周围,发现除了对面的老板及其身后影子般的“那谁呀”和“嗨”,一切都混沌得难以分辨。
老板停止了搅动咖啡,怅然地缓缓半仰起头,一脸凄婉的茫然,不知看着哪儿。
“天可怜见,有好人,卖了一个肾,把她母女俩解脱了。”
阿光不由自主把目光移向“那谁呀”和“嗨”,惊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影绰到了她们后面。
老板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天外——“这混账世道,真是好人没好报。许是我命太硬,夺了太多人的福分……”
阿光注意到,那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转身离开,“那谁呀”和“嗨”,也随着缓缓转身,平移着跟住。阿光觉得浑身都在战栗,感到冷汗划过面颊的酥痒。
忽然,老板一脸阴沉正视他,“他们把店子改了好几次,什么都没做成,还遭了火灾。”
老板眼里闪出泪光,疲惫地垂下头,压抑地喘息,像极力隐忍不哭出来。“从那时候起,我其实就死了。”
阿光听着老板的话,眼里四下的混沌,变成凄凉的焦土。
老板重新抬起头正视他,投来他熟悉的憨憨的笑:“咱有缘。不然,你也来不了这儿……”
阿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冻住了,几乎失去了所有感觉,只有从封冻的躯壳深处某个地方升腾起的恐惧。
猛然,他想起刚刚带走“那谁呀”和“嗨”的那个中年男人何以“似曾相识”——就是最初在救援车上向他介绍小镇的那个人!
“我死了是么?!”天哪,终于发出声了!阿光脑海里燃起一丝“起死回生”的兴奋,随即,又被自己终于发出声音问出的这句话的含义,重新冰冻。
老板认真跟他对视,平静如雕像,良久,沉闷开口:“也……未准是坏事。”
“天哪!!”阿光惨呼,并且完全认定,这个声音,属于他自己。
他不敢看老板,不敢看一切,死死闭起眼,很想抱住头,可手怎么都动不了。
老板的声音,幽灵般传来:“其实,你想要什么,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尽管说出来。我是已经死去的人,能怎么样你们呢……”
阿光死死闭着眼,含混地叨咕:“那……她们……她……”
“年轻人就是贪心!”老板的声音变得冰一样冷。“在这世上,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阿光拖着长音惨叫,随即天旋地转,仿佛飞旋着坠向了无底深渊。
活了33岁,阿光从没被嗅觉“唤醒”过。所以,醒来后,他很判断了一阵,一团浆糊的脑海运转得很慢,很生涩;良久,才基本确信,的确是被“嗅觉”捕捉到的什么气味“唤醒”的;又良久,才反应过来,“唤醒”他的气味,是血腥气!浓浓的,还带着热气的,夹杂淡淡秽臭的,血腥气!
他惊呼一声,目的含混地挥挥手,惊喜发现又能动了!
惊喜还没流遍全身,就又倏地僵住,不明所以地看自己手里血淋淋的长刀,继而看见自己满身的血迹。“操!”他惊恐地丢开刀,人从火车座跌落到桌下。
他趴住不敢动,战战兢兢窥视四下,看见了记忆中的“娇兰”咖啡屋,也看见了柜台脚下狼藉着的凌乱、血污的躯体。
他没惊呼,也没惨叫,无声无息尿了一裤裆。他机械地缓缓爬向柜台。凌乱血污的躯体渐渐清晰,“唤醒”他的气味也越来越浓重。
一团滑腻腻血淋淋的什么,堆在躯体旁。他吃力地颤栗着绕开,绕到跟凌乱、血污躯体头对头的位置,颤抖着手,撩开铺散了满脸的长发,看见了兰子的脸!
“啊!”他触电般弹起,被大力拽着似的踉跄倒退,跌坐在三四步开外,垂死般喘息,交替看被他丢开的血淋淋的长刀和剖露的脏腑还在微微蠕动的兰子,泪水奔腾,涎液长流。
“不!”他不知道是内心在说还是嘴在说,“不可能!!”
他使劲摇头,想清醒起来。
他努力调整姿势,想站起来。
跌坐时本能往后撑向地面的一只手,移动间感到跟地面明显不同的带着温热的酥软。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身子猛挺,牙齿不由自主地高频碰撞,发出骇人的咯咯声。
他就这么咯咯着,濒死般慢慢转头,往按着温热酥软的那只手看去。
小小的、静悄悄的血污躯体才映入眼帘一小半,阿光就爆发出受伤野兽般的惨叫。
那叫声实在太瘆人了。本来白天还算有点儿人气的小镇,似被惊住,瞬间恢复死寂。
“娇兰”咖啡屋破败的门脸不远处形似垃圾场的地方,很不起眼地停着一辆国产SUV。最初向阿光介绍小镇的中年男人,悠然站在驾驶门边抽烟,斜睨着咖啡屋方向。
车里,坐副驾席的老板低声打手机:“谢谢你严大夫,我太太和小孩都安顿好了,以后不用麻烦你了……”后座上出远门装束的“那谁呀”和“嗨”,闻言对视一眼,又齐刷刷看前面的老板,轻轻撇嘴,似笑非笑。
咖啡屋里不断传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嗨”禁不住哆嗦,瞥过去,嘟囔:“就不要了?”
老板正好收线,接过话:“有什么可要的,一堆破烂儿。”说着,转向半开的驾驶位车窗,冲守在外面正丢烟蒂的中年男人喊:“走了!”
车子静静、缓缓驶出人迹寥落的小镇,车里隐约传出语声。
中年男人:“不报警了?”
老板:“用不着了,他自己喊那么响。”
“嗨”:“有点儿舍不得。”
老板:“换个地方给你开间更好的。阿强,这趟过去,留下帮我吧。贴身助理,还得是自己人,城里人心眼儿太多,不仁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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