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庆:父亲的寿宴|小说大赛(72)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蔡永庆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父亲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在城里过他的八十岁大寿。用他的话说,城里房子小,来人多,挤挤窝窝的,住不下,天气又热。因此父亲在立秋前就领着我母亲,从蒙阳的弟弟家回到了乡下。

这也就成了我回故乡的理由。我八年没回故乡了。故乡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巍峨的群山照样环抱在那儿,变得愈加荒芜和肃静,故乡的院落也静静地躺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既安然,又孤寂。我们几个做儿女的,为了父亲的大寿,早就忙碌了好些时候。关键是不通公路,车子无法进村。父亲早就发了话,说吃的东西通通不用买,只从城里弄些热闹一点的鞭炮就行了。因此我们几兄妹约好了,多买些炮,在父亲寿宴的前前后后不停地放。

现在的鞭炮可不同我们小时候的了,花样百出。那种“千子里”简直就是小儿科了。卖鞭炮的老板一下子给我们介绍了七八种新型鞭炮,一箱一箱的,打开一看,和军火差不多。老板反复强调说,现在做生日,都流行放烟花、放礼炮,而那种“千子里”只能是在喝酒猜拳时放一放。

几姊妹都把目光瞪着我。因为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在单位上班的,买不买烟花和礼炮,全看我的了。我望着那几种型号各异的烟花和礼炮,对老板说,这东西这么大,响起来不会伤人吧?老板说,这你放心,绝对不会的,农村最适合放这些了,只要把它搬到离人远的地方,下面摆稳了,点燃引线,它们自己会一个一个地往上冲,喜庆得很呢!我在心里想,父亲又有几个八十岁呢,既然他老人家喜欢炮,那就把各种类型的炮都买两箱吧!几姊妹都为我的决定暗自庆幸着,因为她们不用掏钱,出点力气就可以了。

我们一行就如同运送枪支弹药一般,顺着故乡的茅草小路,汗流浃背地进了村。

因为我是村里唯一一个在单位上班的,八年没回去了,所以我一下就成了父亲寿宴前最重要的话题。三宝爷早就坐在了我家中堂的长凳上,一只脚弯曲地提在凳子上,不停地用手指抠他的灰趾甲,长凳下方斜躺着他那双破了洞的棉布拖鞋。三宝爷得知我是早晨从长沙赶过来的,就感慨万千地说:“现在他妈妈的也真是方便,早晨还在长沙,下午就到这里了!要是解放前,不走你个残脚败手,怕是半个月也到不了边。”

我说:“现在方便,通高速了,很快的。”

三宝爷吸了一口烟,拒绝了母亲端给他的一样吃货,他张开嘴,取出一副假牙,含含糊糊地说:“你看看,全光了,好多东西奈不何了。”三宝爷依旧对高速公路感兴趣,他说,“日他崽崽的,听说车子一到了高速路上,比飞机还要快。”

我说:“是很快,有百多码的速度。”

三宝爷说:“这要我去坐,我还不敢呢,万一哪个轮子出了问题,那就麻烦了。”

我说:“是的,高速路上一旦出了问题,不是人死,就是腿残。”

三宝爷慈祥地说:“那你以后少坐这样的车,还是坐火车最安全。”

三宝爷还想和我继续聊下去,一个白发零乱、身体消瘦的女人出现在我家的中堂门口,她拄着一根拐杖,泛着一只发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说:“是叫化子来了吧,认不到了噢?!”

能够呼唤我小名的,该是我的长辈了。我好生看了看。这时母亲奔过来,插话说:“这是开凤嫂!”

我终于认出了开凤嫂原先一丝模样来,可她完全变了,她应该和我大姐的年纪差不多,然而却老得让人难以置信。母亲要她进来坐一坐。她不肯,她用身子靠着门方,显得很乏力。母亲把一盘吃货端给她。她也不要。母亲硬是在她手里塞进去两个。

开凤嫂说:“长沙到蛇口有多远?”

我说:“是不是深圳那个蛇口?”

她说:“是的。”

“坐火车也就几个小时吧,怎么啦?”我问。

三宝爷说:“开凤,你家贵贵还是没消息么?”

开凤拉着脸,异常沮丧地说:“要是有消息,就好了。”

母亲告诉我,开凤嫂的满崽贵贵,你怕是认不到了,标标致致的一个后生,前年到深圳打工,就一直没音讯了。

开凤嫂抹了抹她那只绿眼睛,说:“是八月初六开始没音讯的,也是前年这个时候,八月初五他还把电话打到毛兴家里,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他在蛇口一家鞋厂做事,过得还好,二千八一个月,要是肯加班,合三千多一个月。”

我说:“那他怎么没音讯了呢?”

开凤嫂只是不停地抹眼泪。三宝爷说:“这倒是出鬼了,王胡子的崽和贵贵是同一个厂,他都不知道贵贵去哪了。这边的人跑到那里去找,厂里的人说他早就辞职了。深圳地盘这么大,你到哪儿去找呢?”

事后,母亲对我说:“这个开凤嫂也真可怜,养了三个崽,那两个结了婚,但又做不了主,是两个媳妇手里的泥巴,就这个满崽落靠,却打工打工打了个没人了,也可怜这个单身婆开凤了。话又讲回来,你长期在外面工作,可能不认识她那个满崽,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在我们团山乡,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一米七几,白白净净的,样子和在你家电视里看到的那个乾隆皇帝差不多,讲话很有礼貌,从不乱来。”

我说:“他读过高中吗?”

母亲说:“读过。”

父亲接过话柄说:“他哪里读过高中啊?”

母亲说:“你就不要和我争了,贵贵不是在蒙阳读过书罗?”

父亲一下子变得很权威,他骂着说:“日你妈妈的,蒙阳那个学校是什么高中罗?是技校,专门教人养鸡和阉猪的。”

母亲不想和父亲争下去,父亲马上就要过八十岁了,争起来不好。不过,母亲还是悄悄告诉我,开凤嫂那只眼睛是她哭坏的,天天都泪汪汪的,天天都朝毛兴家里走无数回,毛兴家里安了一部电话,她想听贵贵的消息。可是,一两年了,贵贵就是没有音讯,怕是真的死了。也该她开凤没这个命,这么好的一个崽,说没就没了。

父亲的寿宴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搞得很是有序。快开席的时候,母亲想把开凤嫂拉到和我大姐她们坐一桌,可是,她就是不肯,她宁愿和一帮娃娃们坐一桌。

宴席一开张,鞭炮也就放起来了。到处都是噼哩叭啦的声音,到处都弥漫着烟雾和灰尘,到处都可以闻到一股香喷喷的火药味。

夜幕降临,中堂里还有两桌在猜拳。“拳无少,高升,拳无少,高升--都来了!--二家有喜!”负责唱“二家有喜”的人就大声说:喝!

马上又有人吩咐着“放鞭炮”。中堂里有人在甩“千子里”,叭啦叭啦的,像打机关枪。这时候,开凤嫂拄着拐杖过来了,她默默地走到我身边,说:“叫化子,现在可以为你爹的寿喜放烟花了。”我是不敢放那种东西的,于是请了村里的一些后生们,帮忙搬烟花礼炮,准备把我父亲的寿宴推向高潮。

顷刻,黑沉沉的田埂上,蹿出了一柱又一柱火线,然后在夜空“砰”地一响,炸出一朵朵美丽的烟花,迷人极了。

开凤嫂扯了扯我的衣袖,望着我说:“叫化子,你是在外工作的人,你深圳肯定有朋友,帮我找找我家贵贵吧!他肯定没死,他这么好的后生,怎么会死呢?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暂时不愿回家。”

一闪一闪的烟花,照亮了开凤嫂那张消瘦的脸。

我说:“贵贵有没有相片?”

开凤嫂立马就在怀里掏。她掏出了一张合影。然后拉我到灯光下,指着其中一位说:“这就是我家贵贵!书名叫蒲三贵。我家贵贵,是2010年8月初六失去联系的。”

我决定利用网络,去寻找我的故乡人——八月里失踪的蒲三贵。

但愿他一切安好!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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