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碧春:记忆之城|散文
文/蓝碧春
【作者简介】蓝碧春,记者、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开始在各类报刊发表作品并获多种奖项,1999年出版散文集《边走边唱》,2011年获中国散文学会主办的第二届中国时代风采征评活动散文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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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站在窗前凝望江北。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嘉陵江北岸的那一大片河滩,先是朦朦胧胧有了一点绿意,几场潇潇春雨,那绿意泼墨似的浸润开来,迅速占领了河滩的坡坡坎坎角角落落。嘉陵江愈发显得纤细——脉脉含情、楚楚动人地闪动着,像极了处子的细腰,不经意间就撩拨起无数“好色”男女的爱恋之心。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江北城就是我的至情至性的“敬亭山”。看它时,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首记忆不清的老歌,那旋律缠绕了我许多年。一直努力想弄清楚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可惜总不能得。那一次偶然翻开王蒙的随笔《我的喝酒》,吃惊地发现大老爷们的王蒙也有小女人似的伤感。他在文中率真表白:“我喜欢凝视,我以为凝视也许能带来长久的温习。也许是永远的记忆。”“已经起身了,还要回头,还要回眸,还要再一次地看你,记你,得到你”。多么感伤、多么委婉、多么真情!由此看来,多愁善感惆怅忧郁绝非小女人的专利。
记忆是什么?有人说记忆就是人,记忆就是自己。今年春节前,原江北城的一位老者在报纸上流露出“邀老街坊吃团年饭”的想法,竟一语打动万人心,数不清的老江北城人遥相呼应。那几日捧读报道,每每让我热泪盈眶不能自己。因为我也是江北城的女儿,我深深眷恋着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
一九九七年三月,重庆翻开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成为中国的第四个直辖市。与此同时,江北城将全城拆迁的消息不胫而走。那年的十二月,我写下了一篇小文《古城墙的槐花》,回忆了在江北城上学读书的美好时光,表达了对江北城美好未来的期待。文中最后写道:“得知江北城很快就要重新规划,心中不禁为这沉寂多年的小城即将重放异彩而甚感欣慰。只是希望能给古朴的槐树留下几分空地,让槐花踏着季节的脚步绽开,年年岁岁地把江北城裹浴在浓浓的花香里。”文章在晚报刊登后,立即有文友打来电话:城墙边,古道旁,槐花如白蝴蝶栖落枝头,白蝴蝶在槐花中上下翻飞。何等的美景!何等的享受!可惜现在见不到了。我忌妒你!
槐树不过是凡树,槐花也不过是凡花,比之美丽的树和花何止万千,怎么就对槐树槐花情有独钟?现在想来,这只不过是对青春岁月的一段诗意回忆,是一种美好珍贵的情愫。
武汉作家池莉对记忆有独到见解,她说:“记忆是有生长与消亡的,经过生长到达成熟的记忆才是历史。”那么,我对江北城的记忆有几分是历史呢?
江北城历史悠久。据《江北厅志》记载,江北城殷周时代即为巴国领地,东汉时为百府城,明代是江北镇驻地,清朝乾隆19年(1745年)后为江北厅驻地,因位于嘉陵江北岸而得名江北城。在秦汉时期,江北城已具巴蜀古城传统的建筑布局,既有依山而建的吊脚楼,也有保存完好的古城门和船舶连楼的河街水市。现存江北下横街的那一段古城墙,江北嘴河边一条直接就叫古城墙的街道,以及“东升门”、“问津门”等古城门都可以作证。此外,在江北三洞桥附近名为“九倒拐”的上面,还有一段斜斜的古城墙,住了大约数百户居民,那街道就叫城墙厚街。山是江北城的脊梁,水是江北城的风情。夏可看滚滚东逝水,冬可看烟雾锁浩淼。那濒江而居的味道啊比沱茶还浓。
江北织布厂的厂部办公楼占据着全城的制高点。每当中午和下午下班时,厂子的高音喇叭就准时响起郭兰英的歌声,于是全城居民都在“同一首歌”中享受几乎不见油荤的但却充满幸福感的午、晚饭。许是反复聆听和感受的缘故,江北城的姑娘没有不会唱《人说山西好风光》和《兰花花》的,而且,一张口甜津津、脆生生的,活脱脱一小郭兰英。据说有好几位姑娘因此考上了专业文艺团体,还有的被部队文工团招去当了兵。
江北城里,西欧风格的“洋房子”就建在有假山围绕的江北公园里,童年时在此玩耍总是警惕着嶙峋的山石后面会突然跳出个孙悟空来。最难忘的是江北露天电影院,五分钱一张的电影票,看电影成了人世间最快乐的事。就是没钱也没关系,站在场外的碎石堆上,可以透过稀疏的竹篾围墙看半截画面的电影啊!更何况可以免费“听”电影。一部电影刚上映,班上立刻有不少同学会唱电影插曲会说精彩对白,我敢打赌,都是那么学来的。
弯弯斜斜的马路两边,低矮的民居与砖瓦结构的百货商店隔着一缕阳光。有多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街,那里大都是穿斗木板房,人们在街边喝茶聊天,隔着街道大声打招呼。还有藏在弥漫着槐花香的巷子里的漆色斑驳的深宅大院,留下或哀怨或缠绵或令人扼腕叹息的小家碧玉的故事。江北城的许多街名很独特很生动很形象,一听就知其状况。如黄土坡、岳家沟、衙门口、戏园坝、洗布塘,还有许多叫台的地方,如上月台、下月台、土柜台、刘家台。一个街道的转角常常就是一段历史的转角。
有人说城市如同人一样,也有生理年龄。不知此话是否有理。六十年代初,江北的重心向西转移。嘉陵江大桥建成通车后,观音桥一带开始兴盛而江北城日渐落寂。江北城不但没有什么新兴产业出现,而且过去的一些小型企业如织布厂、造船厂、剪刀厂、锁厂等也相继倒闭(或被兼并)。曾经让江北城居民引以为骄傲的,至今一些人一提起还会眼泪汪汪的“洋房子”、文化馆、文昌宫和圆觉寺等历史建筑,也在风雨飘摇中显出衰像(所幸有关单位和有识之士予以抢救,如今在南坪“重庆映像”步行街可一睹原貎)。江北城仿佛成了蔡琴演绎的一首怀旧老歌:沧桑、悲凉、伤感、无奈。
记忆深刻的一件事。那一年,在媒体工作的我随市有关部门到江北城走访慰问困难职工。在一幢“干打垒”宿舍楼的一间又黑又小的房间里,两张单人床几乎占了全部。门打开着,过道外煤炉子熏人的气味直往屋里灌。床上躺着的是一位曾经受人尊敬的老职工,严重的风湿病让他再也无法站立。他闭着眼一言不发。其老伴解释说,平时没啥人与他说话,大概他已经不习惯说话了。就在一群人放下慰问品准备离去时,老职工突然睁开眼“哇哇”大哭起来,那汪汪的泪水和无奈的眼神令在场的人全部停住脚掉了泪。我不知别人的感受如何,我是好几晚不能入睡,一闭眼那老职工的哭声和眼神就像要把我的心撕裂似的。
拆迁是一段历史的结束,也是一段历史的开始。二00三年,江北城全城拆迁,动迁人口有十来万。这是一项异常艰巨的工程。但有着“三峡百万移民”经验的重庆最高决策层十分从容地破解了旧城改建的种种难题。据了解,江北城拆迁补偿之优惠,拆迁安排之合理,拆迁户的满意程度,是其他地块无法比及的。我至今相信,父母官们尽了最大可能观照被社会称为“弱势群体”的江北城的居民们,让他们享受了几乎能够享受的一切优惠政策。
我曾多次到拆迁户较为集中的南桥寺和五里店一带作过采访,欣喜地见证了江北城居民居住环境的巨大变化。在南桥寺的一个花园小区,高扬的白色风帆下,三三两两的居民正坐在雕花铁椅上休息,旁边是湛蓝湛蓝的环形游泳池。浮苍滴翠的林荫道上,我见到一对老夫妻正牵着孙儿的手在悠闲散步。仔细一看,不禁笑出声来,这不就是在江北打铁街居住过的李铁匠夫妻吗?当年他们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钉子户”。其实,老李一家实有苦衷,大胴胴的两个儿子和老两口挤在十多个平方的平房里。大儿子结婚,只好把自家搭建的厨房改为新房。动迁时,老李一家横竖一句话:要两套房!否则不搬。说起当年的事老俩口脸上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挂满了笑容,抢着告诉我,多亏政府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补了点钱,分了两套两居室的房子。李铁匠搓着长满硬茧的双手连连感叹,要不是动迁,现在这种日子想也不敢想啊!“你看,我们现在住的像不像‘洋房子’?”他指着不远处的楼房说。那一刻,与老李夫妇一样,我的眼里也噙满了泪。为穷而守志的老江北城人终于过上好日子高兴,也为他们真心祝福:越来越好。
搬迁后的江北城宛如一座空城,空旷寥寂。除了江北嘴河边正在施工的重庆大剧院和重庆科技馆的基础工程外,其他地方似乎没有多大动静。经常凭窗凝望,竟然望出了名堂。有一天突然发现,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密密麻麻,紧紧匝匝,已形成了江北城新的天际线,并正对以江北嘴为圆心,以黄花园大桥北岸和正在修建中的朝天门大桥(溉灡溪—弹子石)北岸为半径的那一大片扇形地块形成合围之势。啊,江北城像凤凰一样要涅槃新生了!
在重庆的经济版图上,渝中半岛历来占据着都市圈的核心位置,重庆经开区、高新区则是高速发展的象征,而南岸、江北等区域经济早已开始发力并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江北城蕴涵的发展机遇晚了一步,却起步不低——纳入重庆中央商务区,与渝中区朝天门、南岸弹子石构成“金三角”。经市人大审议决定,江北城规划定位为“记忆之城”和“未来之城”——一座让历史文化和现实结合起来的小城。这就给了人们更多的期待:它该怎样来演绎一个地域的历史与未来?在与其他区县的城市品牌产品共同承担起把重庆打造成功能完善、环境优美、生活舒适的山水园林城市的历史使命中,它又将如何突出其自然风貌和差异化优势?它会成为美丽江城王冠上的闪闪发亮的钻石吗?
新的江北城是一种诱惑,一种挑战,一种补充。八年十年后它会长成什么模样,人们完全可以去想像。繁荣?舒适?和谐?亲民?总之,当它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中时,相信它一定是一座扬波江河拍岸九州的美丽城市。
作为江北城的女儿,我将继续生长成熟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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