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张传文《炮 手 营》
【作者简介】张传文,笔名阿文,祖籍山东日照,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会员。相继在《黑龙江日报》《新晚报》《生活报》《黑龙江法制报》等媒体发表新闻作品、图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45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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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阳落山已经很久了,夜的帷幕徐徐拉开了,一丝凉意慢慢地融进来。月亮在云朵里穿行,时而在云朵的帏幕里露出笑脸,时而又含羞地随手抓了条洁白的纱巾遮住自己秀美的脸。于是,大地上一片朦胧。
炮手营天窑子(山寨)的大门紧闭着,黑漆漆的大门上,两个黄铜虎头嘴里叼着的铜环在月光下发着冷冷的光。
山寨里有一处正房和几处厢房,都是用柳木杆搭建,外面糊上了和着碎草的泥巴。正房里此刻正点着两盏狼油灯,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走烟子(火坑)放着一个由几块本板做成的小炕桌,上面摆着一大海碗漂洋子(水饺),还有几碗菜肴。一碗油炸的大花鞋(蛤蟆)、一碗清炖的穿浪子(鱼)、还有两碗分别是粗瓜(牛肉)、滚子(鸡蛋)。旁边的一个玉宝(酒壶)装得火三子(烧酒)是万家烧锅的高粱烧,这万家烧锅的掌柜是宝清县有名的大粮户(地主)万发学。
炕桌旁盘腿端坐着炮手营大柜(大当家)刘大脑袋,他美滋滋地喝着烧酒,摇头晃脑地哼着:“离开京城出了关,关外竖着三座山:长白山上藏猛虎,千山庙里住神仙,兴安岭上风雪大,满山的木头砍不完……”
这是一首古老歌谣,唱的是白山黑水的原始与荒蛮。可惜,这首歌儿并未在东北大地上传唱开,而仅仅流传于三江平原一带。听老一辈人讲,远自汉朝在关东设郡时,这歌儿就开始传唱了。
刘大脑袋的喜悦是有来头的。就在前几天,驻扎在宝清县城关东军十师团江防支队的肖滨善少佐通过宪兵分遣队宪补田秀林给他带话,叫他投奔日本人,答应给他个中队长的职位。而饶河游击队队长张文偕也托猎户老周头给他捎信,叫他跟着自己干。刘大脑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和手下的60多个弟兄这下子还成了“香饽饽”了。他谁都没有答应,这跟谁干的事可得好好掂对掂对,不是脑袋瓜一热就能做决断的,这可关系着自己这60多人的队伍。
前天晚上,刘大脑袋和二柜(二当家)马卡巴眼子带领20多个弟兄去抢一个挂洒火(富人)万发学。临行前叫水香(军师)给算了一卦,说是大吉大利。
万发学是宝清县七星河一带的大地主,早些年间他的父辈从山东德州来到了关东的荒野深处,人工挥镐垦荒,开出几十亩熟地。当时正是跑马占荒的年月,万家拥有生产工具,占据了肥沃荒原,很快开垦起来,这一带的农民更租种万家的土地,交纳地租。万家凭借土地的资本,家业很快发展起来,一边务农,一边经商,雇有几十个短工。有大车七、八辆,土地近三百垧,成为这片土地上有名的大地主。
万发学继承了祖业后,他吃喝嫖赌,随意挥霍,在大老婆生下了女儿万雁云后,他又一气娶了三房姨太太。妻妾成群的万发学没事总要去宝清城逛窑子,总认为家花没有野花香。但是叫他乐极生悲的是在女儿四个月时,他染上了脏病,失去了生育能力,万贯家产只有万雁云这一个独苗苗。
万发学对自己的独苗苗万雁云是呵护有加,不但从小锦衣玉食,而且还叫她上学识字,最后还送到大城市北平读书,这在当时十里八村可是一件新奇事。
刘大脑袋和马卡巴眼子带领20多个弟兄来到了万家大院,瞅上红(看到抢劫的目标),悄悄地翻过了院墙,刘大脑袋一挥蹄子(盒子枪),20多人像潮水一样冲了上去。
万发学和别的粮户不一样,他没有修建炮台。当时很多粮户们为了防御土匪侵扰,多修筑土墙院套,四角构筑炮台。在院套外挖成护城河,院套内一般从室内到炮台都设有通道。土匪来时,院内人可从室内进入炮台。由于当时土匪尚无攻坚武器,所以这种土院套对防匪是很管用的。
早期居民分散,多在荒芜的土地上开荒建房,住户星罗棋布,也有少数人在住处建立炮台的。每逢土匪骚扰为害之时,大多数居民都向粮户大院逃避,俗称“跑胡子”。这样,股匪为害时地主粮户却无所损,受损失的主要是广大自耕农、佃户和贫苦农民。
凉风习习,月光如水。早睡的人们已经吹熄了油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刘大脑袋踹开了屋门,将搂着三姨太睡得正香的万发学从被窝里拎了出来,将盒子炮顶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白皙的三姨太吓得一声怪叫,翻着白眼就昏了过去。
炮手们翻了半天也只翻出几十个银元,金货却一点也没见到,他们是又狐疑又生气,这样的大粮户,不应该就这点玩意呀,还不够弟兄们掰手花子(分赃)哪!
惜命更爱财的万发学被两个耳光打的是晕头转向,打他的是二当家马卡巴眼子,他一边不停地卡巴着眼睛,一边厉声地问着:“老不死的!快他妈的说,金银财宝都放到哪里了?要不老子给你喷花!”
万发学一听喷花(将活人站埋坑中,血液自下而上涌入头部,用利器直插头顶,血液直喷向天如花一般),吓得浑身肥肉直颤。
马卡巴眼子这个人个不高,矮墩墩的,长着一个挺大的肚子。他的心狠手黑比他的好色还出名,他没事就喜欢琢磨些酷刑,很多老百姓都拿他的名字吓唬不听话的孩子,人们赌咒发誓也常说,要是自己不按誓言做,叫自己出门就遇见马卡巴眼子。
被扯着脖领子的万发学跌跌撞撞地带着众匪来到了自家的牲口棚,众匪搬开了沉重的石头马槽,向下挖了不到三尺,就挖出一口沉甸甸的小缸来。性急的刘大脑袋用匕首划开了蒙在缸口上的牛皮,大家的眼睛都直了。
小缸里装的都是银元和金条,更有一个小金佛明晃晃地刺激着人们的眼睛。看到被划开牛皮的小缸,万发学“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鼻涕和眼泪一起糊满了他那胖乎乎的大脸。
被吓了一跳的马卡巴眼子恼羞成怒,回转身就给了万发学一脚,这一脚正好踢在他的心窝上,万发学刚嚎了一声就昏了过去,不解气的马卡巴眼子又一枪将万发学的脑袋打了个万朵桃花开。
从北平刚放假回家才三天的万雁云被哭哭啼啼地掠到了山寨中,偌大的万家大院也被匪徒挂红旗(放火)烧得是鸡飞狗跳,满目狼藉。
二
民国年间,宝清土匪活动猖獗。其武器多是来自沙俄制作的的连珠步枪。其时宝清县设治尚没有多少年,社会还处无政府状态,这里许多地方都是鸦片烟区,每当烟市季节到来,官兵步步设卡没收鸦片,土匪(8人以上称匪)、“棒子手”(8人以下为棒子手)也处处潜伏劫堵烟客而发横财,种植鸦片的烟客被劫持后一气之下有的也当了土匪。土匪队伍一旦壮大了,往往就被官兵收编,那时的官兵与土匪有难以割断的联系。
股匪一般为十几人或几十人一伙,多者竟达数百人。活动在宝清、虎林、饶河之间的匪队名号是“庄稼人”,有20名步匪,杂枪装备;活动在宝清、义顺号(大和镇)、炮手营、虎林之间的匪队名号是“仁义军”,有40名马匪,也是杂枪装备;还有活动在富锦、同江、饶河、虎林之间的匪队“东久胜”和“北平(李华堂)”等。
刘大脑袋惬意地在山寨大柳树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手拿茶碗正在喝茶。旁边的柳木桌子上放着一个光灿灿的金面具,这是小崽子(小土匪)们从古城林子里面的一个辽代多室砖墓中抠出来的,听说这玩意拿到大城市里可值不少钱。
“大柜,大柜!”一个小崽子一溜烟地跑了过来。
小崽子来到刘大脑袋面前弯腰给他行了一个土匪礼,恭恭敬敬地说:“大柜!绑来那个将果(大姑娘)闹事哪!”
“妈个巴拉!”刘大脑袋将手中的茶碗摔在了地上,气哼哼地朝着关着万雁云的小屋走去。
小屋里洋学生万雁云正将一碗面片汤摔在了墙上,又要将小炕桌掀翻。
“咣!”刘大脑袋一脚踹开了房门,眼睛一瞪,大吼了一声:“妈个巴拉!还反了你个丫头片子了!”
万雁云被一脸怒气的刘大脑袋吓坏了,张着两手呆站在那里。
把守的小崽子直朝大柜使眼色,刘大脑袋疑惑地跟着他走了出去,小崽子顺手又锁上了房门。
走出10多步后,小崽子站住了脚,俯在大柜的耳边轻轻地说:“刚才二柜来了,他要和那个将果睡觉,被将果给挠了,二柜说晚上他还来……”
刘大脑袋挥了挥手,小崽子闭上了嘴。刘大脑袋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卡巴眼子呀,就是他妈的管不住裤裆里的老二,真不省心呀!
马卡巴眼子是后上山寨的,他原先是宝清保安队赵东华队长的勤务兵。他这个勤务兵当的可是尽职尽责,不但经管好赵东华的日常工作,还替他经管起他的三姨太来。
发觉带上绿帽子的赵东华把马卡巴眼子绑在了院中的杨树上,打了个半死。到了晚上,余怒未消的赵东华又手拿皮鞭进房去找红杏出墙的三姨太出气去了。
人常说,命不该死有救星。马卡巴眼子的救星是一条狗,确切来说是赵东华养的一条德国狼狗。这条狼狗,平日里都是马卡巴眼子喂它吃,给它喝,时常还领它到宝石河去洗澡。狼狗咬断了绑着马卡巴眼子的绳子,他趁着夜色溜了出去,最后跑到炮手营当了土匪,由于他枪法出众,还在军队干过,两年间就坐上了炮手营的第二把交椅。
刚到炮手营的时候马卡巴眼子还是很规矩了一阵,但时间一长,他就流露出好色的本性来。特别是当上二柜后,粘花惹草已是常事。对此,刘大脑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唉!”刘大脑袋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卡巴眼子还没法和他撕破脸,找个机会再说说他吧。
刘大脑袋对小崽子说:“晚上二柜再来,你告诉他,谁要是再敢对这个将果动心思,老子插(杀)了他!”
小崽子一个激灵,被大柜的浓浓杀气吓住了。
“给老子开门,我要找那个将果聊聊!”刘大脑袋的话音未落,小崽子已经跑着去开门去了。
万雁云低着头正在低声的哭泣。刘大脑袋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瞪着这个叫她家破人亡的大柜。
“好了,好了,别他妈的哭咧咧的了,老子把你整到这来,也亏不了你,你识文断字的,以后给老子当个女账房吧!”刘大脑袋不耐烦地对万雁云说。
万雁云没有接刘大脑袋的话茬,只是哭泣声小了下来。
刘大脑袋又对万雁云说:“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以后二柜不会再来撩扯你了!”
话音未落,刘大脑袋就迈开大步向柳树下的躺椅走去。屁股还没把躺椅坐热,小崽子就火烧屁股般地冲了过来,人没到,话先过来了。“大柜!抗联派人来了……”
刘大脑袋立马站了起来,沉思了一下,大手一挥喊了一声:“带上来!”
看着小崽子带过来的人,刘大脑袋习惯性地晃了晃脑袋,妈的,又是这个高丽棒子(朝鲜人)!
刘大脑袋挤出几分笑容,上前拉住抗联游击队教导员崔国才的手,笑嘻嘻地说:“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了妈妈,想娘家人,小孩他舅舅就来了(朋友来了),哈哈……”
崔国才也回了一句土匪的黑话:“都是熟脉子(自己人)!”
山寨的大厅里一张八仙桌上放满了各式菜肴。一把菜(咸牛肉)、哑七(鸡)、扁嘴(鸭子)、大耳子(兔)、丫环(咸鱼)等等。大柜刘大脑袋在此宴请崔国才,二柜马卡巴眼子和水香在旁作陪。
崔国才端起一碗小烧:“此酒本是杜康造,琼林蟠桃具皆要。今日将酒敬仁兄,弟愿大哥坐八轿。”
刘大脑袋一口将酒喝完,又倒上酒回敬道:“杜康造酒不为差,支宾待客都是他。弟兄饮酒多快乐,异日贤弟戴乌纱。”
酒桌上崔国才娓娓而谈,向刘大脑袋讲诉了一件惊天大事,听得这个土匪大柜的嘴是一抽一抽的。
崔国才告诉刘大脑袋,前几天,抗联的地下联络员将一份紧急情报送到东北抗日联军第七军军部。报告说:伪满洲国军政部要员日野武雄少将前来边境视察防务。9月26日,在四十多个武装军警的保护下,要乘船来到小佳河集团部落巡视。
当时,七军军部的密营在老鹰沟,家里只有一个警卫连和一个少年连。留在密营的代理军长崔石泉和从同江回军部汇报请示工作的一师副师长姜克智立即研究军情,决定由姜克智任总指挥来消灭这股来敌。
27日那天下午,崔石泉和姜克智带领抗联队伍直奔西风嘴子,黄昏之前,他们按时到达了目的地悄悄地埋伏起来。
第二天上午10时,日军汽艇进入埋伏地区,抗联发起了攻击,将日野武雄少将和他带领的39人全部击毙,将汽船打沉,缴获机枪一挺,长枪二十七支,短枪十支,子弹四千多发,望远镜一架。
崔国才已经讲完了,马卡巴眼子一个劲地直卡巴眼睛,水香和刘大脑袋也呆呆地愣神。他们的心里直嘀咕:这个红胡子(抗联)还真他妈的有尿!把鬼子的将军都整死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刘大脑袋一挥手,小崽子们撤掉了酒菜,将一个大茶壶拎了上来,并麻利地给他们斟上茶水。
刘大脑袋端起一个茶碗,大声地向崔国才说道:“茶是蒙山茶,壶内涌泉花。贤弟金驾到,老哥敬杯茶。”
崔国才急忙站起身来,回敬道:“茶是三江水,随待五湖宾。你我行伍将,何必讲根生。”
接着酒酣正劲,崔国才再一次邀请刘大脑袋带着队伍干抗联。刘大脑袋摇晃着硕大的脑袋,慢条斯理地说:“贤弟,你再叫我好好想想,这不是个小事呀!”
崔国才笑了笑,起身刚要说话,看守万雁云的小崽子就冲了进来向刘大脑袋报告说,那个将果不吃饭,又在哭闹,一个劲的要放她回宝清。
刘大脑袋恼羞成怒,不顾客人在座,恶狠狠地说:“把这个不识抬举的娘们给我带来!”
万雁云被小崽子们推推搡搡地带进大厅,散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孔,她把头发甩了甩,露出脸来看着大厅中的众人。刹那间,她的眼神一愣,和崔国才同时喊出了一声:“是你!”
三
九一八事变后,挠力河畔的百姓生活受到很大震荡。鸦片烟价下跌,粮食、食盐不能运进,造成粮荒、盐荒,完达山里居住的农民有几个月都吃不上盐的。大批富裕户开始解雇佣工,靠出卖劳力维生的独身者,化为游民,陷入无法生存地步。因此“匪患”四起,一些游民迫于生活的困苦也揭竿而起。仅在民国二十年至伪康德元年(1931—1934年)间,百姓自发的山林队武装竟有20多伙,人数最多时达600余人。
万雁云和崔国才的一声惊叫,让刘大脑袋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马卡巴眼子也狐疑地直卡巴眼睛,一脑门子的不解。
崔国才上前一步,拉着万雁云的手,颤抖地喊着“雁云……”万雁云更是直接投进了崔国才的怀抱,哭的是一塌糊涂。
崔国才将万雁云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长长的黑发,万雁云则将头靠在崔国才的肩膀上肆意地哭泣着,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苦闷。
刘大脑袋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而马卡巴眼子的神态已经由狐疑变成了嫉恨,他的小眼睛开始充血,两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并在暗暗的使劲。
“咳!咳!” 刘大脑袋干咳了两声。沉浸在久别重逢喜悦中的崔国才和万雁云才相互松开,万雁云用手擦了擦泪水,又拢了拢散乱的头发。
崔国才转过头来,向刘大脑袋拱了拱手:“大柜!万雁云是我们抗联的同志,不知道何处冒犯了您的虎威,还请您看我的薄面上,行个方便。”
刘大脑袋晃了晃脑袋,又用手抓了抓头,刚要开口说话,马卡巴眼子就站起来抢先说道:“不行!这个将果是我们的肉票(人质),你说放就放呀?!”
马卡巴眼子的话音刚落,万雁云就用仇恨的眼神死死地看着这个土匪二柜。
崔国才又向刘大脑袋拱了拱手:“大柜,不知道这炮手营上是谁当家?!”
刘大脑袋眼睛一瞪,扭头冲马卡巴眼子大声地喊着:“老二,你给我闭嘴,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马卡巴眼子哼了一声,愤愤地一屁股坐下,整的椅子“吱噶”了一声。
刘大脑袋沉思了一下,对崔国才说:“兄弟,哥哥我可以给你面子,但山有山规,这个将果我后天放,到时你来接她就行!”
崔国才略一思索,爽快地说:“那我先谢谢大哥的仁义了,后天中午我来接,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崔国才和刘大脑袋双方击掌后,又坐下来闲谈。万雁云又被带了回去,马卡巴眼子借故也溜走了。
刘大脑袋和崔国才两人的闲谈中,又提起去年3月份抗联远征同江和富锦的事来。抗联七军将原来的一、二师合编为新编第一师,李学福任师长。将收编了八个反日山林队经过整编后,成立了新编第二师。
3月初,李学福师长率一师六百多人远征到同江、富锦境内活动。在大旗杆、同水林子、卧虎里山、对青山、前六排、二龙山、小酒家等地开展抗日活动。
抗联在当地群众配合下将富锦伪军“讨伐”队长张大胡子、同江二龙山土豪左殿生枪毙。同时在同江二道岭与警察队激战,打死警察五名,俘虏六名,缴获二十四支枪。在同江二龙山一连伪军哗变中,李学福率领三百多名战士与五百多名伪军战斗五个多小时,毙敌五十多人,使哗变过来的五十余人全部参加了抗联。
崔国才讲得是活灵活现,刘大脑袋听得是聚精会神,他不时地摇晃着脑袋,心里暗暗地想着,这个抗联看着不显山不漏水的,关键时刻还挺他妈的有尿的,不行,老子带弟兄们也加入进去,打打鬼子,省的叫老百姓骂兄弟们是土匪。
刘大脑袋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被崔国才看在了眼里,他更加卖力地讲起抗联的战绩来。
6月份时,李学福师长率领六百多名队员在头道林子与伪军等九百多人相遇,经过一天激战打死打伤一百多名敌人。
更叫人称赞地是,有一次李学福亲自带领着二十多名队员,扮成伪军消灭了二龙山一个日军“讨伐”队二十多人。事情一传开后,当地的老百姓都说抗联的李师长是神人,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听到这里,刘大脑袋哈哈大笑,摸着脑袋说:“这不赶上诸葛亮了吗?抗联的能人不少呀!”
又聊了一会,刘大脑袋站起身来,拉着崔国才的手说:“兄弟,陪大哥到河边转转去!”
挠力河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这里花海片片,云蒸霞蔚,铺翠流丹;暖风吹来,到处是一片芬芳扑鼻的香气。有金光灿灿的野荷花、金针菜,洁白的菱角花、珍珠梅,靛蓝的马兰花和粉红的毛水苏;成群的鸟儿在蓝天上翱翔,乌黑的鱼鹰、洁白的水鸥等水鸟,时而高飞、时而潜底。
九曲十八弯的河面上,一艘小渔船在顺水而下,渔民正在收网,一股股带着鱼腥气的小风不断地吹来。
“过来,过来!”刘大脑袋挥手朝着渔船喊道,渔民听到后先是手搭凉棚朝岸上看去,当他看到是远近闻名的土匪头时急忙将网拽到船舱,然后抄起船桨就向下游划去。
“骂了个巴拉的!”刘大脑袋怒骂了一声,掏出枪来朝天开了一枪,又接着喊:“赶紧给老子过来,要不一枪打死你这个王八蛋!”
惊恐的渔民转过船头,慢慢地朝岸边划去。船刚一靠岸,刘大脑袋就一个箭步窜上船去,沉重的身躯将小船震得晃晃悠悠,船边也荡起了层层涟漪。
刘大脑袋一手就将干瘦的渔民拎着脖领子薅了过来,“啪!”地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个渔民摸着红肿的脸一声也没敢吭气。
崔国才冲了过来,刚要劝刘大脑袋消消火,盛怒之下的刘大脑袋又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妈个巴拉的,你他妈的跑啥,老子今天高兴,又不是他妈的不给你钱,你个王八犊子!”
船舱里已经堆了一堆鱼,有鲤鱼、白鲢、六须鲶、鲫鱼、泥鳅和葛氏塘鳢(老头鱼),更难得的是渔网上还挂着几条挠力河特有的红肚囊鲫鱼,这种鱼腹部宽而厚,呈鲜艳的粉红色,可达2—3斤,最大能达到5斤左右,不仅体态有鲜明的特征,而且肉质细嫩鲜美,有补肾益脑,通窍利尿,催乳等功能,从清代时就是进贡朝庭的贡品。
刘大脑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拉着崔国才的手说:“兄弟,今天咱哥俩可是有口福了,今晚咱俩好好喝点!”
听到枪声就急忙跑来的小崽子们此时也到河边,刘大脑袋手一挥,叫他们把鱼拿走。小崽子们从柳树上撅下柳条,将鱼从鱼鳃一条条穿起拎在手上,美滋滋地向山寨跑去。
“拿着!”刘大脑袋从口袋里摸出几张100元面额的满州中央银行券丢给了渔民。
惊喜交加的渔民,此刻也忘了脸上的疼痛,在地上捡起钱跳上渔船操起船桨划着小渔船走了。
挠力河上夕阳西下,余辉四射。嫣红的霞光,把飘荡在微红的天幕上洁白的云朵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就好像是一幅绚烂的油画。金灿灿的阳光把远处的炮手营镀成了金黄色,在空旷静溢的水泽之地,夕阳悬在半空中就像圆盘一般。
四
夜晚,炮手营是一片欢歌,空气中弥漫着纯粮酒的辛辣和鲜鱼的醇香。大家端起酒碗,相互敬酒,划拳声、拍桌声,不时地响起,热闹的氛围中独独少了二柜马卡巴眼子的身影。小崽子们把这事告诉了刘大脑袋,他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说:“他爱去哪就去哪,溜达够了就回来了,多大事呀!”
在微醺的酒意中,刘大脑袋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搂着崔国才的脖子,打着酒嗝,用散发着浓浓酒气的大嘴告诉崔国才,自己决定带着弟兄们投靠抗联了。
听到这个消息,崔国才的脸上也笑成了花。他回手从桌子上端起一个酒碗和刘大脑袋一饮而尽,两人约定后天带领队伍去抗联密营。
酒宴直喝到深夜,大家才跌跌撞撞地找地方睡觉去,还有几个贪酒的土匪仍坐在那里迷迷瞪瞪地喝着。
刘大脑袋把崔国才拽进了他的房间,两人脱掉了鞋,躺在炕上没聊了几句就都睡着了。
把两人从睡梦中惊醒的不是干渴的喉咙,也不是烫人的火炕,而是炒豆般的枪声,密集的枪声中还夹杂着“突突”的机枪声。
两人都是对枪声敏感的人,不由得一轱辘从炕上爬了起来,匆忙地穿上了鞋,刘大脑袋将枕头下的手枪拎在手上,一脚踹开了房门,大吼了一声:“妈个巴拉,咋回事?!”
一个小崽子跑了过来,磕磕巴巴地说:“大柜!鬼子……鬼子打上来了……”
刘大脑袋上去就给小崽子一脚,小土匪一个趔趄晃了一下,又马上站直了身体。刘大脑袋把手一挥:“叫弟兄们顶住呀,手里都是他妈的烧火棍呀!”
小土匪无奈地说:“很多弟兄们都叫不醒……”
崔国才这时也跑了过来说:“快拿凉水泼他们一下就好了,再不赶紧防守小鬼子就冲上来了!”
刘大脑袋和崔国才几个人连泼凉水外加用脚踹,才把迷迷糊糊的土匪们叫醒。有的一醒过来,就哇哇直吐,还有一个吐到了崔国才的鞋上。
崔国才对刘大脑袋说:“小鬼子咋突然摸上来了?”刘大脑袋伸手摸了摸头,也疑惑地说:“他妈个巴子的怪事,这帮小个子黑灯瞎火地能摸上来,没有熟悉道的人领着,不得掉大石砬子下面去呀!难道有内鬼?”
回答他的是一阵比一阵密集的枪声。刘大脑袋把枪插在腰里向山寨的石头墙跑去。
子弹头在横飞,打在石墙上的弹头还崩出火花。刘大脑袋和崔国才跑到石墙前拿出手枪和大家一起对着日本人射击。
战斗越来越激烈了,大家呐喊着,不时还夹杂着土匪的咒骂声,小崽子们不停地跑来跑去传递着子弹,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了刘大脑袋身旁,蹦起的泥土恰好掉进了他的嘴里。刘大脑袋皱着眉头狠狠地向地上吐着唾沫,咬着牙根骂道:“妈个巴拉的,叫老子吃土?!”
“砰……砰……”刘大脑袋和崔国才的枪打得很“刁”,虽说射击得不快,但每一枪下去,都有一个人影倒下。
战斗进行快一个时辰了,东方也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小鬼子虽然“嗷嗷”喊得欢实,却没有攻进山寨几米,但形势却也不容乐观。
天越来越亮了,鬼子的火力一直很强,弹药也很充足。而炮手营的子弹却已经消耗去了三分之二,现在是在防守,如果换了炮手营进攻,小鬼子防守的话,那么现在炮手营的人早已经被小鬼子打死好几遍了。
崔国才和刘大脑袋相互看了看,有一个疑问一直徘徊在他们的脑海,这小鬼子邪了门了,深更半夜的也敢来打炮手营,这是老寿星上吊——不想活了。寨门前的几处机关也没起到啥作用,就叫他们摸了上来,真是蹊跷。
刘大脑袋瞪着眼睛,甩手一枪将一个鬼子撂倒。突然他和崔国才都同时喊了一声:“马卡巴眼子!”、“二当家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神秘失踪的二柜马卡巴眼子。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俩的推断似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鬼子堆里传了过来,“弟兄们,别……打了,咱好汉不吃……眼前亏,跟着皇军干……咱们才能吃香的喝辣的!”这话语在乱糟糟的枪声中断断续续。
“这个孙子!”崔国才骂了一句,朝着话语处开了一枪,一声惨叫随即传了过来。没过一会,马卡巴眼子的声音又喊了起来,“弟兄们别傻了,人生在世就是吃喝二字,还他妈的活几辈子呀?放下枪,到皇军这来,皇军又给金票,还给日本娘们叫咱快活哪!”
刘大脑袋“呸!”地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叨叨地骂着:“卡巴眼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敢反草(变心),是老子瞎了眼,日本人是你亲爹呀!”
战斗越来越激烈了,一个个鬼子倒下了,一个个土匪也倒下了,战斗的惨烈激起了这些土匪的血性。看着刚刚还和自己划拳喝酒谈女人的兄弟,或是脑袋被子弹打穿,或是胸膛冒出了血花,有的被打断了胳膊打断了腿,躺在地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哀嚎,他们心里恨死小鬼子了。
这时一个身影跑了过来,刘大脑袋回头一看,是抢来的将果(大姑娘)万雁云。她朝崔国才点了点头,从地上捡起一把枪,推上子弹趴在地上朝着鬼子瞄准。
“砰”的一声,万雁云一枪打倒了一个鬼子。刘大脑袋惊讶地瞪着眼睛看着万雁云。只有崔国才没有吃惊,他知道万雁云的枪法一向不错,他冲着万雁云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后,就接着瞄准鬼子射击。
“一、二、三、四、五……”刘大脑袋一边换子弹一边回头数着人数。他妈的,情况不妙呀,算上自己还有12个能喘气的,其中还有三个挂了花(受伤)。但小鬼子也没好哪去,顶多也只剩下20来人。
鬼子堆中,有两个鬼子在摆弄着小炮,崔国才一枪打倒了一个鬼子炮兵,但也招来了一阵急促的枪声。
“哎呦!”刘大脑袋的右腿被子弹打中了。他皱着眉头,对崔国才:“老弟!鬼子马上要开炮了,这个寨子是守不住了,你带着那个姑娘走吧,我看出来了,你们抗联是干大事的!”
崔国才刚要拒绝,刘大脑袋将枪口对准了自己那硕大的脑袋说:“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先插(杀)了自己!这也是老子负累万年青(托身后事)!”
崔国才含着泪水刚要说话,马卡巴眼子声音响了起来,“弟兄们,还傻等啥?杀了刘大脑袋和那个抗联的高丽棒子(朝鲜人),皇军给你们金条!”
“妈个巴拉!老子先干掉你!”刘大脑袋一枪将刚从人群中探出头的马卡巴眼子头盖骨掀开,他像死狗一样倒了下去。
“快走,还他妈的傻等啥?老子不用你们给收尸!”刘大脑袋大声冲着崔国才和万雁云喊着。
“走!”崔国才拉起万雁云猫着腰朝着山寨后面跑去。
东边的红色在逐渐加深,范围也越来越大,把邻近的云也照得发亮。远处完达山后,一轮红日已探出头,在崇山俊岭之间冉冉升起。天空的云朵顿时被镶嵌上了一道金光闪闪的边,浩瀚的云海经阳光一照,色彩斑斓,熠熠发光。
身后的枪声还在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随着崔国才和万雁云奔跑,枪声也变得越来越小。
“轰……轰……”两声轰鸣的炮声传了过来,枪声没了,一刹那,天地间变得宁静起来。
崔国才和万雁云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朝阳如火,残云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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