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龙岳《阳光》

【阅读悦读丨诗歌】朱鹰《千年岩石》

文/龙岳

【作者简介】龙岳,笔名罗叶,山西晋中作协会员,诗词协会会员,作品以小说和古典诗词为主,散见于《乡土文学》《贺州文学》《诗文杂志》等,有作品收录于《祁县诗词》一书。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理发店开在偏僻冷清的大华路上,无疑是一种错误而无奈的选择,但吴大目前只能如此。

吴大是个身材矮小,相貌丑陋,技术一般的理发师。具备这样拙劣条件的理发师是很不受人欢迎和瞩目的,这一点,在几年前刚入行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明白了。

人家一开始都叫他矮子,也有叫他墩子的,但后者的称呼似乎并不太贴切,他只矮,却并不墩。更有甚者,管他叫武大郎。知道水浒上是怎么称呼武大的吗?三寸丁,谷树皮。这就更不贴切了,至少他没有武大那么丑,那么矮。

当然,武大郎的称谓是大多数人最喜欢的,因为它形象,具备想象和发挥的空间。武大郎,武大郎,你家潘金莲呢?有的时候,大伙这么逗他。他不恼。

武大郎,武大郎,看,西门庆来了。还有时候,大伙这么逗他,他还不恼。他似乎从来没有因此发过脾气,你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关我的事。因此,大伙从此更加肆无忌惮,仿佛他就应该叫这个名字,时间一长,连他原本叫吴刚的真名都没人知道了。叫着叫着,为了顺口,武大郎改成了武大,武大改成了吴大,人们似乎懒得再提潘金莲和西门庆那回事。

吴大,过来给我递发杠……

吴大,把垃圾倒了去……

吴大,把这筐毛巾都洗了……

吴大,把卫生间收拾收拾……

类似的话,在吴大学徒的时代就已经听厌了,但他仍然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地把漫长的学徒时代渡了过去,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大伙认为,吴大除了外表令人遗憾外,其它方面还是很值得称道的,他从来不会象别的学徒那样,因为多干点活就不高兴,不舒服,甚至嘟嘟囔囔,摔东打西的。他以前工作过的那家店里,老板虽然不喜欢他,可也不讨厌他,因为,他是店里最听话,也最称职的一名学徒,尽管店里的学徒由于各种原因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可吴大从不受其影响,哪怕大家都走光,吴大也仍然会守在他的岗位上一动不动,似乎要一辈子扎根于此了。

吴大老实本分,唯唯诺诺的表现造成了他在众人心目中极其低下的地位,没人把他当回事,大家对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很少有人考虑过他的感受。仿佛他就应该是那么个玩意。

只有吴大自己知道他不是他们眼里的那种人。他其貌不扬,那本不是他的错,生来如此,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返回母亲肚子里重生一回。他记得当初准备学理发时的情景,由于他特殊的外形条件,城里竟没有一家理发店愿意收留他,人家表面不说什么难听的话,可从人家略带讥讽和嘲笑的表情上判断,他这形象根本没戏。听听人家都是怎么说的。

你,你,嘿嘿,你,好像不太适合干这行,还是选择干点别的吧,真的,还是干别的吧。

说类似话的不止一家,再有就是碰到那些脾气不好,自以为是的店老板了,他们说的话才气人呢,去去去,不要不要,我店里不要矮子,影响生意。

这时,吴大才深深意识到了形象的重要性。思来想去,倍受打击,感到身心疲惫的吴大决定放弃学理发的念头,可是他这样的人又能干什么呢?做生意?没本钱。做苦力?没力气。做什么也不如有一技在身来得安稳。

他的母亲一贯信奉一技用终身的古训,坚决不允许吴大另投它行,因此她母亲卖着老脸托关系走后门终于把吴大安排在了这家店里。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店里所有的人都用一种惊讶而嘲讽的表情盯着他看,没有人认为像他这样的条件还能干理发这样时尚的行业,吴大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能怎么办呢?管别人怎么看呢,安下心来学吧。总算他凭着过人的忍耐力和安稳本分的心态赢得了老板的认可,条件差就差点吧,店里的杂活还是需要有这么个人干的。

这一安心就是二年。二年里,吴大看多了人们的冷嘲热讽,领略了太多的人情世故,但他始终象局外人一样,默默承受,冷眼旁观,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因为旁人的任何变动而影响自己,谁爱来就来,谁爱走就走,仿佛一切都于己无关。他深深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那可是她母亲那张老脸换回来的,他怎么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呢?

可谁乐意教他呢?没一个人乐意教他,大家只会使唤他,利用他,嘲笑他,谩骂他,至于教嘛,他们还是愿意教那些既漂亮又伶俐的女孩子,只有她们才有机会,有资格让师傅们手把手,肩挨肩的指导技术,吴大的作用是在一旁递个发杠,拿个喷壶,有时还显得很碍眼,人家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吴大愣是把他们的技术偷到了一部分,他背着大家悄悄的在假人头上模仿,练习,再模仿,再练习,直到把假人头上丰满的头发都练光。他终于掌握到了一些做头发的技巧。

即便如此,吴大在客人头上上手的机会仍是微乎其微,没有客人乐意让一个丑陋的矮子做头发,她们不光不信任他的技术,更看不起他这个人,认为让他来摆弄自己的头发是一种耻辱,她们会瞪大眼睛惊讶的说,你你你,还是让那个帅哥给我做吧,我用他。

老板的态度就更不用说了,去去去,一边呆着去,你就不能安分点?

而师傅们的态度呢,吴大,你小子也该照照镜子瞧瞧,就你那样也敢往客人跟前凑,不是等着挨骂么?

二年里,漫长而苦闷的学徒生涯,吴大记得只有那么一个女孩子似乎还同情过他。

是的,只有她一个人。那女孩子叫灵玉,机灵的灵,白玉的玉,同他一样是个学徒,但是人家长得就是那么机灵,那么如玉,她是店里所有男性追逐的目标,是所有师傅竞相争夺的徒弟,其情其景,与倍受冷遇的吴大是有天壤之别的。人家活在阳光里,而吴大活在阴影里。

就是这个叫灵玉的阳光女孩,曾经几次三番的把吴大从众人的谩骂与嘲弄中解救出来,让他间接地领略了为数不多的几次温暖。

他记得灵玉维护他时总爱说的那句话,干嘛干嘛啊你们,别欺负人家好不好,人家又不是生下来就让你们欺负的。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吴大始终铭刻于心,尽管他不知道女孩此举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许只是一时的冲动,或许是临时的善心发现,不管怎样,吴大从心里记住了她,就像用正午温暖的光线在冰凉的心底深处画了一个明亮的影子。

此后,灵玉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吴大的心影就跟踪到哪里,仿佛灵玉就真的是一道四射的阳光,他就是被那片阳光普照的大地,郁郁苍苍,生机盎然,他从未有过如此畅快,如此惬意的感觉。

灵玉在店里干了不到一年就离开了,离开时,店里所有的男孩子都表示了无比的遗憾,大家纷纷挽留,而她去意已决,她说,为什么要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呢,我的心不在这里,谁也留不住我。

她竟然是这样的说法。吴大静静地站在远处,眼神一刻不离的跟着女孩,他知道她若是想走,没有人能够留得住她,她不应该属于这里,这里太狭隘了,太昏暗了,狭隘地连阳光都进不来,昏暗地连阳光都照不明。

女孩灵玉的突然离去,使吴大一度对接下来的生活失去信心,他也不想干了。为什么要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呢?我的心不在这里,谁也留不住我。这句话在吴大心里象暗夜天空的惊雷一样反反复复过了无数遍,直到惊雷被铺天盖地的昏暗所淹没,吴大才恍如从梦中惊醒,他知道,自己没有可能象女孩灵玉一样,她有选择,而自己没有。这是多么令他遗憾的一件事啊。

女孩灵玉去了哪里,吴大不知道,他没有问过任何人,就算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吴大也不会去问的,他们怎么可能会告诉他呢?他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徒增苦恼罢了。他愿意给自己留下一丝想象的空间,留下一丝希冀的苦楚。他盼望着,渴望着,也许会有那么一天,那个属于阳光的女孩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牵着他,领着他,一步不离的带着他,走向阳光,走向远方。

美好的梦想和遥远的期盼伴他渡完学徒时光,凭他的默默努力,终于有信心去开辟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了。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也许会很好,也许会很糟。如果好的话,他将很快赚到学理发以来的第一笔钱,这笔钱的用途很广,一大部分应该给母亲,他能想象出母亲拿到钱后会是怎样的一副欣慰样子,儿子赚钱了,她该多高兴啊。剩下的一小部分嘛,由他自己自由支配,也许他会给自己添一身像样的衣服,像那些师傅一样,时尚而夸张,他身上的这身衣服已经穿了很久了,袖口以及领子早就被水洗得开了线,早就被时间磨得毛了边。也许他会拿着钱去买一套合适自己的理发工具,他知道一套好的理发工具对一个理发师意味着什么,他总不能老用那把便宜的刀口快钝掉的剪子给客人理发吧?

那么,糟糕点的情况会怎样呢?也许根本赚不到什么钱,也许还会赔钱,这都说不准,而且他也不敢朝这方面多想,想多了只能使自己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还是朝好的方面多想想吧,老天爷不会总和他作对的。他期待了那么久,在黑暗里摸爬滚打了那么长时间,总该见到点光明了吧?

吴大开店的钱是用他父亲那条命换来的。那是他父亲出车祸死后,母亲向肇事司机争取到的一笔赔偿金,数额虽然不多,但母亲一直给吴大存着,谁能说准将来什么时候会用到这笔钱呢?父亲在世时,家里的境况还不象现在这么糟,那时,吴大上学,父亲上班,母亲在家里做家务,一家人还算融洽,生活也过得去,父亲一去世,家里失去了顶梁柱,没有了经济来源,多病的母亲只好拖着虚弱的身体起早贪黑的去城里给人家打临时工,赚一点微薄的薪水以维持家里的生计,其中甘苦自不必说。

吴大辞掉店里的工作,在城里四处选址时,母亲抽空把那笔钱取了出来,加上她平时省吃俭用攒的一些零用钱全部摆在丈夫的灵位前,母亲抽泣着对着丈夫的遗像说,咱儿子终于有本事了,他马上就要自己开店做生意了,你在下面该高兴了吧……

选来选去,现实的情况令吴大再一次陷入失落和彷徨中,没想到城里店面的租金一家比一家贵,贵得离谱,他父亲留下来的那点钱连人家半间门面都租不起,即便租得起,只付够租金就行了吗?还有店里的设施,简单的装修也是必要的,总不能让客人坐到光光的板凳上理发吧?那又需要一笔钱。让他到哪里弄去呢?

直到吴大来到了位于近郊的大华路上,他才看见现在的这家门面,那是多么偏僻又不起眼的一家门面啊,小自不必说,还破,还烂,破烂不堪,没有一丝生气,斑驳的墙面,沾满污垢的玻璃窗,坑洼不平的地面,这样的地方倘若开了理发店,怎么可能会有人来呢?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吗?没有,他知道,根本没有,他必须在这样的地方开店,也只能在这样的地方开店,这就是他的地方。

直到把门面租下来,他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把店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收拾好以后,他才对着门面露出了埋藏了很久的一个笑容,以前,这地方同他一样是被人们所遗弃所不齿的,遗弃也好,不齿也罢,总之现在在他手里是焕然一新了。你瞧,玻璃窗光亮了,亮的如同镜子一般闪人耳目,斑驳的墙面用石灰补好了,坑坑洼洼的地面也用水泥抹平了,手抚过去,脚踏上去如同整洁的壁纸和新修的柏油马路,平坦而光滑,顺畅而无阻,现在,就是现在,他要同它一道,鼓起勇气,迈开大步,一往无前地向生活的阳光明媚处开拔。

大华路是一条狭窄破败的街道,住在这里的无一不是生活所迫跑来这座小城讨生活的外地人,因为这里都是廉价的出租房,人们只需出很少的钱就可以找到睡觉的地方。只有少数几家有钱的房东才会出钱盖那么一座二三层的小楼房,楼里全是一间一间象格子一样的房间,只有那些赚的钱多的人才舍得租住那里。

不可否认,吴大的经营历程是艰辛而惨淡的。没几个人来他店里理发,看起来那些外来人口每天都很忙碌,有的人似乎从不理发,即便他们的头发长得乱七八糟,像一团乱草,在路过吴大店门口时,依然会头也不偏的走过去,仿佛他的店根本不存在似的。

吴大整天冷清而孤寂地守着他的店铺,没有一刻不在为生意发愁,即使有几个人进来,人家也会狐疑的低头打量他两眼,有的虽然坐下了,不过,摆出一副随时可能站起来要走的样子,有的直接拔腿走了,连头也不回。这样的情形每天都有,留下来的客人,吴大总是把他最大的耐心,最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服务当中,丝毫也不敢懈怠,半点也不敢马虎。

即便如此,几个月过去了,他的生意仍不见好转,客人寥寥,只能算是勉强维持罢了。

这样就不错了,刚开始嘛,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吴大尽量安慰自己,但他知道这种希望有多么渺茫,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

他只能盼,盼啊盼,让时光在等待中消耗,在期望中流失。

也许有一天阳光真的会照耀到他。

这一天是伴着女孩灵玉的突然出现到来的,直至女孩灵玉推开店门,俏生生地站到他面前,喊了一声吴大,他还是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可这女孩的确是灵玉啊,他揉揉眼睛,定了定神,再揉揉眼睛,再定定神,不是灵玉又是谁呢?女孩微笑着站在那里,象一道久违的,四射的阳光那样闪烁着他,照耀着他,直至唤醒他心底深藏的那道心影,他才真正的定下神来,这是真的,真的是灵玉,他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困惑的,亮堂堂的笑容。

我回来了,女孩笑盈盈的说,我走了一圈又回来了,啊,这一圈走的,真累啊。

吴大给女孩让了坐,倒了水,直到看着女孩端起杯子,把水喝到嘴里,他才舒服的叹了口气,他说,回来吧,回来就好,总在外面飘着,都会累的。

你还好吗?女孩休息下来,笑容收了收,她似乎显得很疲惫。

这已经不像她了,她一向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看起来她现在的确很疲惫,一脸倦容,面色苍白起来,微笑的样子带着一丝牵强。

我好啊,我真的很好,比以前好多了,你瞧,我现在有自己的店面了,我能养活自己了,再也没人能欺负到我了,你好吗,这么长时间了,我相信你一定过得很好。

我啊,女孩犹豫了一下,淡淡的说,我还好吧,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老样子。

她把水杯放下,眼神低垂下来,望着某个地方怔怔发呆。

门外突然想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灵玉,你他妈干什么呢,这么半天不出来,有帅哥绊住你了吗?

咣当一声,推门进来一个满脸胡子茬的大汉,一脸凶相,铁塔一般站在那,直眉瞪眼的瞅着屋里的两个人,那凶汉低下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吴大,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当是有个帅哥呢,没想到是个矬子,怎么,你改了口味了吗?大汉说着揶揄的瞅着灵玉。

你放屁,他是我以前店里的同事,你少小看人家,你不就长了个傻大个吗,有什么了不起?灵玉说着站起身,抱歉的看了吴大一眼。

大汉的表情变得更滑稽,什么,你说什么,就这么个玩意还是你以前的同事?

你说什么呢,你会不会说话?灵玉真的有些生气了。

吴大象灵玉那样对大汉怒目而视,它意识到了大汉与灵玉的特殊关系,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惹灵玉生气了,他绝不允许灵玉被人欺负,不管是谁。

大汉好容易忍住笑,再次低下头看了看吴大,他摸了摸满脸的胡子茬问道,小子,会刮胡子吗,给我刮刮胡子。说着,轰隆一声往理发椅上一坐,理发椅的皮面与金属被重物挤压后,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别神经好不好,这里没人伺候你,走吧走吧。灵玉一把扯住大汉的衣袖,用力拽了拽,但是无济于事,大汉连动都没动一下。

刮个胡子嘛,又不是不给钱。大汉说着把庞大的身躯往椅子上舒服的一靠,理发椅在他的身体下发出更痛苦的呻吟,看样子他永远不打算起来了。

灵玉似乎拿他没办法了,他再次抱歉的看了看吴大,吴大对于大汉的无礼其实并不在乎,类似的情况他遇得太多了,自己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现在只关心灵玉的感受,他不能让灵玉为此感到自责。因此他很利索的烫了块毛巾,打了点肥皂沫,剃刀在他手里突然出奇的运转自如起来,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要知道,他以前可从没有如此顺利的给客人刮过一次胡子,他才只是个半成手嘞。

吴大看见大汉的喉结异乎寻常的突起,随着他的呼吸一上一下的起伏,显得躁动不安。不知道喉结的大小与人的脾气性格有没有关系,但从这个人的情况看,必定有着直接的联系。吴大无从判断女孩灵玉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搅在一处,但这些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多留灵玉一会就多留一会,因此他给大汉刮胡子时,细致得如同雕刻一件艺术品。他多么盼望灵玉留在店里永远不走啊,让她阳光般地笑容占据他心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驱走他积聚了太久的阴霾。

大汉终于从椅子上坐起来,他把脸对着镜子照了照,又用手摸了摸,脸上露出惊奇和赞许的表情,嗯,不错不错,刮得不错,没想到你这么个玩意刮胡子还有一手,好吧,以后就用你了,可要一直保持这个水平哦。

吴大看见灵玉白了大汉一眼,脸上露出不屑地神色,哼,垃圾。他听见灵玉轻声嘟囔了一句。

大汉对着镜子美了半天,突然沉下凶脸来,扯着嘶哑的嗓音说,灵玉,你个臭婊子,不许你以后在别人面前骂我垃圾,你才是垃圾,婊子,野鸡,妈的,现在是我养着你,不是你养着我,懂不懂?他狠狠瞪了灵玉一眼。

灵玉背过脸去,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回应,吴大看见她的一对肩膀在瑟瑟发抖。沉默了几秒钟,她突然冲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吴大觉得自己的眼里有两团火在熊熊燃烧。

大汉骂骂咧咧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打百元钞票,递给吴大一张,说,快点找钱,我还要忙去呢。

吴大收起两团火,摆摆手说,不要,不要,你以后尽管来好了,钱就免了吧。

大汉奇怪的看了看吴大,又看了看灵玉,脸上现出揶揄的表情,呦呦呦,你瞧瞧,你瞧瞧,灵玉,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在这还养着个小矮人,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白雪公主吗?

无聊,灵玉一跺脚,猛地转过身来,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她再次朝大汉啐了一口,眼泪不听话的夺眶而出,吴大惊讶的看着灵玉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出。

妈的,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真他妈贱,不是老子罩着她,她早死八回了,跟老子这玩纯洁,你也配。大汉收起钱,瞪了吴大一眼,看什么看,就你那熊样还想替人出头,老老实实待着吧你,矬子。

大汉甩出一条胳膊把吴大轻轻一拨,吴大就踉踉跄跄的退了好几步,险些撞在墙上。大汉摔门而去。

吴大看见大汉大踏步向大华路深处走去,刚才灵玉也是朝那里跑去的。他们许是在那里租了房子。

灵玉的突然出现使吴大重温了一年多前那段充满阳光的日子,虽然阳光被一些说不清楚的类似阴影般的东西笼罩着,但吴大仍然觉得这是上苍赐予他的一次恩惠。

灵玉和大汉的身影总是在太阳照得老高的时候,才从大华路深处慢慢出现,他们有时挨得很近,有时又离得很远,有时表情愉快,有时愤怒,还有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出现,或者是灵玉,或者是大汉,若是大汉的话,吴大会看见他总是拿着一部手机在对另一端的人喝骂或讨好,若是灵玉的话,她总会是一副失失落落,郁郁寡欢的样子,象童话里迷失方向的白雪公主,踽踽独行,这时,吴大不论在干什么,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象小矮人那样,打开店门,把他的白雪公主迎进店里,这是他一天里最阳光,最幸福的时刻。

看起来灵玉的情绪一天不如一天,她仿佛受过什么打击似的,以前阳光灿烂的样子似乎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被阴霾遮蔽的天空。这一年多来,她出去走了一圈,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呢?吴大无从猜测,或许很大程度和那个讨厌的大汉有关,但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用自己最普通最无声的方式来抚慰灵玉。给她倒杯水,或是问一句,你好点了吗?

灵玉的双眼总是贮满了委屈和茫然的泪水,她心事重重,但从没有把心事给吴大透露过一丝半点,吴大知道自己不能问也不该问,这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但他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了,他怎么能忍受如此伤心刺骨的煎熬呢?灵玉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缕阳光,假如上天连这一缕阳光都要剥夺掉的话,他还有什么希望呢?

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你为什么非要和他在一起?吴大说出这句话时,头埋得很低,眼神低垂着,生怕被灵玉看见他复杂的表情。

灵玉愣了一下,然后惨然一笑,你不该问这些的,她淡淡的说,我的事情谁也管不了,哼,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丈夫,情人,姘头,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这重要吗,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没有办法摆脱他,这就是我的命。

吴大哭了,他细削的肩膀在低垂的头颅两侧微微颤抖,仿佛被什么事物振动时起得连锁反应,此刻,他什么也不想再问了,哪怕有天大的事,他也不想知道了。

灵玉放下手里的水杯,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痕,露出一个许久不见的阳光般的笑容,顷刻间温暖了吴大的心田,放心吧,用不着为我操心,她说,我很好啊,我一直过得很好啊,上天其实待我不薄,起码让我认识了这个世界,认识了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我没有白来啊,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的,希望你也一样,我们都会过得很好是不是?

吴大擦去泪水,使劲点了点头,仿佛在履行一个诺言似的。

灵玉走了,她说她可能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了,也许很快就回来,也许很久不回来,他问吴大,可以送她一个祝福吗?

吴大笑了,他说,我一直都在祝福你啊,我无时无刻不在祝福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样是,我希望你永远幸福,永远像阳光一样灿烂。

灵玉听了这句话,浑身像筛糠一样抖起来,她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像是下定一个决心似的,冲吴大微笑着点点头,眼睛里放射出如白玉般无瑕的灵光,她再没有说话,就那样如释重负一般,像一缕即将消逝的阳光那样,轻轻地走了。

吴大已经有多日不见灵玉的身影了。倒是那大汉最近很反常似的频频在他理发店附近出现,时而怒气冲冲的打电话,时而点头哈腰的接电话,吴大不得不经常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注意那大汉。

吴大关了几天店门,回乡下照顾多病的老母亲,母亲身体刚好些后,就急匆匆的回来开店。灵玉旅行该回来了吧,他掰指头数着日子,真希望她经过这次远途旅行,心情会大为好转,吴大相信她会好起来的,阴霾是永远遮闭不住阳光的。

几天后,大汉一个人胡子拉碴的进到吴大店里,脸上依然是那副凶巴巴的表情。大汉站在那里冷冷的扫视着店里的一切,仿佛店里有什么令他不爽的东西似的,他撇了撇嘴,接着瞪了吴大一眼,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摸了摸乱蓬蓬的胡子,给我刮胡子,他粗声粗气的说。

吴大一边准备刮胡子的东西,一边冷眼扫视着大汉,他听见大汉又在打电话了。

妈的,那娘们花了我那么多钱,就那么死了,我找谁评理去?大汉靠在椅背上,对电话那头没好气的说。

吴大心里咯噔一下子,一个不祥的讯号占据了整个脑海,他迅速回忆着灵玉说要出门远行那天的情景,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灵玉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此刻都仿佛刚发生似的历历在目,莫不是灵玉有什么不测了吗?吴大的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个不祥的讯号突然象海绵吸水般膨胀放大,立刻使他脑子里出现一种即将撑破的痛感,以至于大汉在那里怒声呼喝了他半天,他都充耳未闻。

吴大很快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同时也听见了大汉高声喝骂他的声音。不可能,绝不可能,他默默地为自己打气,那天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死了呢?吴大认定大汉电话里说的人绝不是灵玉,灵玉说她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旅行了,她说过的,她迟早会回来的,也许很快,也许很久,但是她一定会回来的。

大汉挂断手机,对着吴大骂骂咧咧,你他妈怎么像个娘们一样磨磨蹭蹭的,不想干了吧,惹得我火了,把你的破店一把火烧了,快点干活,耽误了我的大事,有你好瞧的。

吴大如往常一样默默地给他刮胡子,细致而耐心,他寻思着用什么样的话向大汉打探一下灵玉的去向,这件事对他太重要了。

胡子刮到一半时,大汉的手机又响了,他睁开眼,对吴大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然后他毕恭毕敬的接起了电话。吴大站到一边等待,他听见话筒里隐约传出一个严厉而尖刻的男声,大汉直起身体,先是唯唯诺诺的应了半天,表情甚是严肃,对方说了一会,大汉才回了话,老板,这件事我也没料到,太突然了,那死娘们死活不肯跟我走了,骗我说怀了我的孩子,非让我娶她不可,我能怎么办?你知道那娘们软硬不吃,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跟我走,还没等我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呢,她就自己作死了。

手机里又传出一阵尖厉的喝骂声,大汉仍是唯唯诺诺,好好,我马上就去,我早就要走了,这两天净他妈的跟警察磨嘴皮子了,她自己上吊,关我鸟事,警察真麻烦,搞得人心惶惶的……

吴大脑子里轰隆一声,一种天旋地转般的晕眩险些使他栽倒在地,他下意识的倒退几步,靠在墙上,眼前呈现一片茫然的昏黑。真的是她吗?上吊?自杀?不会是她的,怎么可能?

大汉挂断手机又开始嚷了,死矬子,你找死吧,又躲到后面去,还想不想干了,信不信我砸了你的鸟店?

吴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起剃刀在杠刀布上杠刀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大汉的脸划破一道口子的,当大汉从理发椅上蹦起来,一把扯掉脖子里的毛巾破口大骂时,吴大才算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大汉脸上那道鲜红的血印,那道血印如同梦魇中的一道刺眼的阳光,突然撕裂阴霾,破缝而出。

吴大一瞬间感到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传遍他的全身,他知道,从此以后,他终于可以和灵玉永远在一块了,那个属于阳光的女孩,此刻真的出现了,她冲吴大温暖的微笑着,伸出手臂,拉住吴大的手,牵着他,领着他,一步不离的带着他,走向阳光,走向远方。

暴怒的大汉发够脾气后再次躺下,等待吴大把剩下的胡子刮完,吴大如往常一样细致而耐心的把大汉脸上的胡子刮干净,细致得如同雕刻一件工艺品,剃刀在他手里再一次呈现运转自如的姿态,手法有如神助一般,吴大终于能像一个成熟的理发师那样熟练而流畅地给客人刮胡子了。

就在刮完大汉脸上最后一抹胡须的同时,吴大的剃刀也轻松地划开了大汉的喉咙,那股鲜红的腥气的血柱就这样撕裂喉咙喷射而出,吴大最后听见的是一个嘶哑而无助的叫喊声,随后便归于沉寂。

此刻正是午后时分,耀眼的阳光从玻璃窗投射进来,形成斑驳的光片,吴大就在这午后斑驳的光影中扔下手中沾满血渍的剃刀,轻松的,如释重负的走出了他一直无法摆脱的阴影,他眺望天边,看见的是阳光的最深处,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身影在向他挥舞着手臂。他知道,这是灵玉在召唤他了,他会跟着她,就象平常一样,迈开大步,一往无前地向阳光的最深处开拔。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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