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里隐藏的祖先秘史

✪ 波 音

导读】波音,蒙古族。北京大学毕业,曾任《世界遗产》等杂志主编。写作力求从细微处见雄奇,用通俗诙谐的文笔展现鲜活的前沿知识。出版十多部历史类、经济类、科普类作品,包括《草与禾:中华文明 4000 年融合史》《航海、财富与帝国》《王朝的家底》《从此爱上经济学》《阅读宇宙》《大国工匠·复》等,其中部分作品已发行英文版、韩文版、繁体中文版。

本文原标题为《农耕乐土,爰得我所》,蒙出版方慨允,授权刊发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黍、粟、菽、稻、猪、狗……在新仙女木期的寒冷结束后,华夏祖先如同“开挂”了一般,在开启农业时代之初,出手就是一连串的“王炸”,迅速奠定了中华文明未来几千年的农耕社会底色。

世界上没有任何面积等大的其他区域,在古代农业的规模和技术上能够与中华大地媲美。

这片农耕乐土出现在人间,出现在中华大地,要归功于天时、地利与人和的协奏。

所谓天时,就是“仰韶温暖期”,国际上的说法是“全新世大暖期”,由于这段时光是中国考古学上的前仰韶文化时期、仰韶文化时期、龙山文化时期和夏文化时期的阶段,学者以“仰韶”来描述中国的这段温暖期,其实温暖期的时段远比仰韶文化时期漫长。熬过寒冷的祖先们遇到了一段长时间的温暖气候,可以让他们从容地积累和交流农业技术与农业物种。

在距今8000—3000年前的5000年里,全球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其间虽然偶有降温,但很快又会恢复和煦。而且中国是这次全球温暖期中升温最高的区域之一。根据黄土高原、河北、青海、内蒙古、辽宁地区的植物孢粉沉积情况,气候学家判断距今8500—7200年前这些地区的平均气温比今天高2~4℃。之后的距今7200—6000年前是仰韶温暖期中稳定的暖湿阶段,各地气候普遍暖湿,季风降水波及全国,植被生长空前繁茂。

所谓地利,就是适宜农耕的黄土高原。黄土高原位于中国山西、陕西、甘肃、宁夏等省和自治区,总面积达40多万平方千米,其上覆盖着厚达百米的黄土层,厚厚的黄土是最近两三百万年由西风吹来的。由于青藏高原的隆起阻断了东南季风深入内陆,中国西部以及中亚地区变得干旱,这些地区又恰好位于北半球的西风带,因此西风把细小的沙尘吹向东方,在今天黄土高原的位置沉积下来,日积月累,就形成了黄土高原。

黄土均匀、细小、松散、易碎,有机质含量高,并有良好的保水性,具备“自我加肥”的性能,这片高原对最初的一批华夏农民来说真是一块宝地。最开始的农耕是刀耕火种模式,农民开垦出一块地,耕种一年后休耕,换另外的地块种植,否则土地肥力会下降,土质会变差。而黄土高原的土壤只要保持好水土,就不存在肥力下降的麻烦。而且在仰韶温暖期开始的时候,气温比今天高,当时黄土高原的自然环境很优越,大量植被覆盖地表,水土流失并不严重,非常适合黍、粟、菽这些旱地作物的连续种植。

所谓人和,就是我们的祖先以自己的智慧对工具的革新、对各种野生品种的驯化。前面我们已经领略了他们对于植物与动物资源的驯化,这个过程中也伴随着生产工具的进步。农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以传统的石斧砍伐树木,用石铲松整土地,使用石镰收割野生和驯化的农作物,使用石磨盘、石磨棒把采集的果实和收获的籽粒磨碎。这些工具是沿用自渔猎采集时代的用具。为了适应农耕的需要,他们对石器进行改进,比如制作出椭圆形的斧以及穿孔斧、穿孔铲等复合式农具。他们还发明了新的挖土工具—耒耜。耒耜由采集时代挖掘植物根茎的尖木棍发展而来,后来发展成类似铲子的模样,是中国古代最流行的农业生产工具,在青铜时代到来之前,一直是华夏远古农民的重要工具。

天时地利人和,仰韶温暖期的各处遗址出土的大量粮窖告诉我们,祖先们的粮食越收越多了。他们不再像渔猎采集时代那样四处游走寻找食物,而是能够长久地定居,守住自己的一方水土惬意生活了。相对于渔猎采集时代,中华大地上的人口出现了爆炸式增长。

学者曾经估算仰韶温暖期黄河中下游地区的人口规模,这个区域大概包括今河南省、山西省、山东省和陕西省的全部或大部分面积。距今8500—7000年前,也就是粟、黍等农作物和猪、狗刚刚被驯化不久,黄河中下游地区的人口大概只有20万~30万。当然这个人口数量可能也已经比渔猎采集时代高一个数量级了。

到距今7000—5000年前,也就是仰韶温暖期最为暖湿宜人的时候,黄河中下游地区的人口可能先是突破了100万大关,然后又逐步增加到200万左右,比起之前又增加了一个数量级。在这个时期,以彩陶为标志的仰韶文化开始风靡中国北方。

在接下来的距今5000—4000年前,北方旱地农业已经相当成熟,黄河中下游地区的人口再次翻番,可能达到了400万~700万的规模。到这个时期,似乎有来自几个方向的文化都向中原地区辐射。以东北方为基地的红山文化越过燕山山脉,向中原扩散;正北方向内蒙古中部的文化越过阴山山脉,向中原挺进;以西面的陕西为基地的仰韶文化越过黄河,向中原扩散……

这种文化汇聚的现象,让学者们不禁联想起中国上古神话中黄帝、炎帝大战蚩尤的传说。不论上古传说与真实的远古文化有几分吻合,此时中国北方大地上呈现出的文化景象就是—逐鹿中原。

逐鹿中原的参与者,与其说是来自各方的人群,不如说是来自各方的远古文化。进入农耕时期后,大地上的人口增长了至少两个数量级,大量的民众开始定居生活,人口密度很大,而且形成了许多繁荣的聚落。如果说农耕时期之前我们的祖先处于基因流动时代,那么现在我们的祖先更多地处于文化流动时代。逐鹿中原并不是携带不同基因的人群向中原汇聚,而是不同地区的远古文化向四周扩散,包括向中原扩散。这种扩散当然也是通过人员之间的交流实现的,但并不是像农业开始之前空旷大地上的人群迁徙,而是不同人群都有着相当多的人口,有着相当多的物产和文化产品,人群与人群间的交流更为频繁,他们通过馈赠、贸易等方式,输出自己的文化和技术,输入别人的文化和技术。

与北方地区人口爆炸式增长、各种文化逐鹿中原相对,南方地区似乎渐渐落在了后面。除了前面谈到的良渚文化这个特例外,南方地区整体上处于不温不火的缓慢发展之中,一副“小邦寡民”的模样。

在基因流动时代,南方曾是蓬勃发展的先行者,是携带不同基因的各种人群积蓄力量的摇篮、向北方扩张的始发站。进入农耕时期后,为什么南强北弱的势头出现了反转,变成了南弱北强呢?

答案可能要从地理环境中寻找。南方气温比北方高,自然环境中动植物资源丰富,遇到冰期受到的冲击也小,因此在农业出现之前,南方更适合从事渔猎采集的古人生存。农业出现后,尤其是在北方地区以粟、黍、菽等农作物构成的旱作农业发展起来后,南方相对于北方的生存优势就消失了。

即使手握驯化出的水稻,与拥有容易开垦的黄土土壤、大片可以耕种的平原的北方相比,南方的农耕也劣势明显,比如:土壤多为紧密的黏土,植被太多遮盖土地,在青铜时代到来前,用石制工具开垦南方田地比北方困难;山岭密集,河网纵横,分割了原本就不多的可耕种平地;降雨量大,容易出现洪涝灾害;缺乏连片农耕区做物质基础,南方孕育的文化在规模上无法与北方的文化相比;水稻田的高产对于农业技术的要求更高,从育苗到收获,南方农民需要掌握平整水塘、修建水渠、维护田埂等一系列技术……南方相对于北方的再度崛起,至少要等到公元后几百年了。

农耕时代的来临,从基因方面给古老人群带来了两个变化。

其一是农业人口的基因逐渐占据了人类基因库的主流,凭借粮食养育的更多人口,原本狩猎采集者基因型一统天下的世界,转变为农民基因型越来越成为世界的主流、大众,狩猎采集者基因型越来越成为末流、小众。

其二是虽然农业人口增加了,但是人群之间的基因交流并没有相应增加,至少在农耕时代的早期如此。一旦从漫山遍野暴走的狩猎采集者变成了俯身默默耕耘的农民,大量古老人群越来越倾向于定居生活,绝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就是围绕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打转转,除了自己所在的部落、村落外,几乎不再与远方其他人群发生关系。这种不完全的“生殖隔离”意味着,在仰韶温暖期时代,不同区域的农耕人群基本保持着自身的基因型特色,大规模的人群间基因融合,还要稍等一段时间才会降临到中华大地。

而站在距今4000多年前的历史节点上,文化的初步融合远比基因的交流融合更为蓬勃。北方各路文化正纵横捭阖、群雄逐鹿,如同历史夜空中璀璨之群星。很快,来自北方的罡风即将呼啸而来,给中华大地制造一次凤凰涅槃般的巨变,我们的祖先将走向下一个新时代。

本文整理自《无字史记》 波音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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