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像之美(5)
五、邯郸(上)
邯郸是古城,战国的赵都渺不可寻,曹操的邺城尚存遗迹,东魏北齐一时辉煌,直到北宋仍为陪都,有许多可看之处。我来邯郸主要是看响堂山石窟。中国石窟艺术从印度经阿富汗(健陀罗)传入,在库车(龟兹)和敦煌扎下根基,最终在北魏的平成(大同)和洛阳达到鼎盛。东魏、北齐延续着石窟开凿的传统,邺城和晋阳(太原)之间的响堂山石窟,正是此时的杰出代表。如果要说北朝石窟的源流,就应沿着云岗,龙门,巩县和响堂山一脉游学。
响堂山石窟分为北响堂、南响堂和水浴寺三处,作为旅游景点开放的主要是北响堂,也是峰峰矿区近年着意打造的景区。景区很大,石窟很小,从大门到石窟的路非常远,还要爬山,实在不方便,真是忍不住要吐槽。山下有座常乐寺,残存古塔,可以一观。爬山至临近石窟山门外有一组小窟,均为圆拱尖楣窟,窟内没有佛像。
(远眺北响堂山石窟)
(山路上的尖楣窟)
走进山门,正对一窟,外罩木制楼阁,俗称释迦洞,我更习惯称其为中洞。因为山门内有三组大窟,按照位置分为北、中、南三洞。大窟均为北齐所建,周围还有些小窟,则多后世所开。中洞是响堂山最早开凿的洞窟之一,也是如今香客礼佛的场所。我看石窟,先观形制,方便理解当时宗教活动的场景和宗教文化的内涵。走进后世所建的木阁,才能看到石窟,可惜空间局促,视线被挡,也看不全。中洞外立面为石雕仿木建筑,四柱三间,柱为八棱莲柱,仅存残片,仍可看到雕刻细腻的卷草纹。左右两间为菩萨立像,残损严重,只剩背光,花叶精致,色彩依稀。中间为石窟门,上开天窗,左右侍立二菩萨。菩萨身躯保存尚可,立姿平淡,仅腿微曲,远没有唐代菩萨的窈窕,衣饰华美,特别是衣纹飘逸,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之感。天窗两侧有飞天浮雕,色彩鲜丽,衣带翩跹;门框满刻忍冬卷草连珠纹,叶片肥硕,气韵宏大,是响堂山最典型的装饰纹样之一。无论是忍冬纹(希腊),还是连珠纹(波斯),都是西方传入,可见北朝石窟的兼收并蓄。资料中说,整组外立面是由一层中式楼阁与二层印度覆钵式佛塔组合而成的塔形窟,可惜我看不清全貌,也无从分辨。石窟内部为中心方形塔柱窟,一面开龛,龛周为石刻幔帐,幔帐之下是畏兽;龛上释迦牟尼佛趺坐于覆仰莲台之上,莲台旁似有二童子,可惜只剩小腿,无从辨识;两侧侍立菩萨,立于仰莲之上。一佛二菩萨的头部均为补刻,显得很呆板,与衣饰雕刻的流畅不太匹配。龛底部刻有博山炉和神王像,我能辨认出头戴风帽手持风袋的风神王。龛背两侧各开一洞,可为龛后甬道透光,洞内刻有狮子。入塔观相和绕塔礼拜是早期佛教的传统,在中心塔柱窟中得以传承,我也绕着中心方柱走上一圈。塔柱左右后三面均未开龛,仅留狭窄的甬道通行,窟壁刻有佛像,整体较为简素。
(中洞)
(飞天)
(忍冬卷草连珠纹)
(博山炉)
(风神王)
(畏兽)
北洞规模要大很多,传说是高欢的陵穴。北洞外立面被后世用砖砌满,仅余窟门和上部三个采光孔,完全看不出样式。窟内空间较大,同为中心方形塔柱窟,三面均开有一佛二菩萨的幔帐龛。龛顶还开有小的尖楣龛,一面四个,其中南侧(右侧)顶部一小龛被打开,就是传说中的高欢陵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棺椁放在那个位置,从考古照片上看,内部空间仅够放棺椁,实在很局促。高欢虽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藏在此处,难以理解。背面不开龛,仅留甬道。北洞最精彩的部分,是四面窟壁上开刻的塔形列龛,尤其佛塔顶部的花叶宝珠装饰虽颜色退尽,依然精致华美。列龛内原有石刻背屏菩萨,皆被盗取,除一件完好保存在上海博物馆,其余都流失海外,一同流出的还有畏兽石刻。佛龛之下都刻有神王像,保存尚可,可分辨树神王等。神王形象的出现时间不长,大约就是北魏末期到北齐一段,主要在巩县、响堂山两处石窟多见,同时期的其它石窟也有,邺城出土的北齐佛教造像基座上亦有出现,估计是当时的流行。在佛像佛龛的基座上一般常出现菩萨、弟子、天王、力士、伎乐、供养人等,神王是很特殊的形象,或许是佛教部众与自然神祗的结合。在北朝墓葬壁画中常出现畏兽(双肩有火焰)和众多神怪的形象,不知两者间是否有联系。一般直接以神王的特征命名,有象、鸟、树、鱼、山、风等,在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有些记载,却又无法一一对应。我只能从美学的角度去理解,多变的神王形象极大地丰富了佛龛底部的装饰,统一且有变化,与后世的伎乐形象如出一辙。从神王到伎乐,也是佛教中国化的一种体现。
(北洞)
(右手第二个小龛空洞内就是传说的高欢墓穴)
(塔顶)
(被盗后补填的背屏菩萨像)
(被盗后保存在上海博物馆的背屏菩萨像,图片引自网络)
(畏兽)
(神王像)
(神王像)
(树神王)
南洞形制与中、北不同,为佛殿窟,没有中心塔柱,三壁各开一龛,每龛中各有七身佛像,有佛、菩萨、弟子,几乎都没有头。所存的幔帐、莲花顶和忍冬卷草纹都很精彩,色泽尚存。最重要的是窟壁上有刻经。按《唐邕刻经碑》所载:于鼓山(响堂山)石窟之所,写《维摩诘经》一部、《发鬘经》一部、《孛经》一部、《弥勒成佛经》一部……唐邕是北齐的书法大家,也深得高氏重用,先后侍奉诸帝。佛教曾在北魏太武帝时经历过以此灭佛浩劫,而此时北齐强大的对手北周武帝又掀起灭佛运动,这必然给北齐佛教带来压迫之感,为使经卷长存,在石窟刻经或许是一种办法。由此响堂山刻经成为中国石窟刻经之始。看着窟内端庄雅正的书法,还真是历经千年而不坏。与南朝风尚不同,北朝很重视刻碑,大量魏碑传世,这也为石窟刻经奠定了很好的基础。若论石碑刻经的源头,则是熹平石经,是熹平四年蔡邕刻在洛阳太学石碑之上的儒家经典。这么多的经书自然是一个南洞刻不完的,旁边还有刻经洞专门刻经,可惜不开放。走出窟外,回望南洞,下半部保留着后建的三个石拱券作为石窟的出入口,上半部已恢复原样,是塔形窟的塔顶,有着花叶宝珠卷草的装饰。
(南洞)
(莲花天顶)
(刻经)
(飞天)
(南洞外观,引自网上图片,可见下层砖拱券和上层塔顶)
(塔顶)
除北、中、南三洞大窟外,还有不少小窟,内容很丰富,有文殊普贤、有文官关圣等等,不一而足,大多是隋唐乃至之后的作品,与北齐相比,无论精致,还是气韵,都有不足。艺术的美在不同阶段追求不同。上升期的艺术,技艺还不完善,粗率却生机勃勃,所追求的是创作者心中要表达的意向之美,这种美是直接的,更容易与观者共情,这个阶段也是大家辈出的时期,用个性推动艺术的发展。成熟期的艺术,技艺纯熟,精致却规矩森严,所追求的是符合规范的技艺之美,是与理想形象的靠近,而不是创作者个性的表达,这种美是间接的,可以被观者赞叹,却不容易与观者共情,这个阶段只见流派,不见大家。
(关圣)
(莲花天顶)
(文殊)
(普贤)
(文官)
看完北响堂山石窟,抓紧时间前往水浴寺。我只是在百度地图上查了位置就包车前往,到了地头才发现是座空荡荡的荒村小庙,根本找不到石窟的影子。悻悻而返时才发现文保碑,又燃起探寻之念。在小庙周围转了三圈,忽发现一扇虚掩的铁门,门口停着辆电瓶车,想也没想推门便入,果然石窟就在院内。院内有三位老人,一脸诧异地望着我。我说来看石窟要不要买票,老人摇头,我便直接走进石窟,举起相机一顿猛拍。此时一位老妇进窟阻止,我只好悻悻收起相机,专心看窟。
水浴寺只有两窟,东窟开凿较晚,窟也较浅,可看程度不高;西窟开刻较早,从题记上看:“武平五年甲岁十月戊子朔明威将军陆景、张元妃敬造定广佛并三童子……”应是北齐。西窟也是中心方形塔柱窟,塔柱三面开龛,背面开甬道,每龛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两侧龛壁开一佛二菩萨浅龛,周围环绕千佛。门口两侧内壁刻有多排供养人像,这是水浴寺石窟的特色,虽没有龙门、巩县石窟的帝后礼佛图那么富丽,却也整齐得当,别开生面。整座石窟规模不大,雕刻精细,窟内陆面也有凿刻,仍可见清晰的莲花纹样。走到窟外,岩壁上还有后世的浮雕,依稀可以辨认出佛塔、涅槃等内容,可能是佛传本生故事。看司机与几位老人聊得正欢,我便凑上前去攀谈,才知水浴寺石窟并不开放,可巧今天几位老人来打扫卫生,没想到被我撞上,真是幸运。
(东窟)
(西窟)
(供养人像)
(窟外壁浮雕)
而我在响堂山石窟的幸运还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