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子:“离坚白”
《坚白论》的主题在于“离坚白”,即“白”、“坚”对“定所白者”、“定所坚者”的相“离”;这“离”是公孙龙学说的根柢所在,它以与儒、道全然不同的方式吐露了“名家者流”对语言的自觉。依然是设譬而论,指归则在于经由称“石”而“离坚白”的辩难,把“离”的意蕴喻示于对言辞日用而不察的人们。
《坚白论》仍是以拟托的客方向论主发问开篇,不过不像《白马论》那样径直拈出中心话语,而是从浅近、亲切而便于着手的某一边缘处说起。一块又白又硬的石头,它的坚性、白色和石形三者可以同时被感知吗(“坚白石三,可乎”)?这个在常识判断中似乎不成问题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不可”)。那么,三者中取其二,或者这石的白色和石形,或者这石的坚性和石形,可以被同时感知吗(“二,可乎”)?当客方这样询问时,论主则作了肯定的回答(“可”)。 “二”则“可”,“三”则“不可”,其要害在于坚性(“坚”)与白色(“白”)不可同时被感知:
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者,无白也。(《公孙龙子·坚白论》)这第一个回合的答问,把“坚白”的讨论推进到了这一步:石的“坚”性和“白”色不能被人的同一感官所感知,它们分别相应于人的触觉和视觉。视觉和触觉的相分似乎注定了“坚”与“白”在同一感知维度上的“离”,尽管这“离”尚未被径直点破。
在客方看来,没有了白色固然看不见那块石头(“天下无白,不可以视石”),而没有了坚硬,石头也就称不上是石头(“天下无坚,不可以谓石”)了,坚性、白色、石形在同一块石头上原是相互含纳而并不排斥(“坚、白、石不相外”)的,若是说只可见(看见或摸见)其二,不可见(看不见或摸不见)其三,那就是有意把其中的坚性或白色作为第三者藏(“藏三”)起来了。论主矫正客方的话说,确实可以称之为“藏”,不过不是人刻意要藏(“非藏而藏”)。但客方并未就此释疑,他坚持认为坚性、白色、石形在同一块石头中是相互含纳(“相盈”)的,既然可以相互含纳,它们中的坚性或白色又怎么可能自己把自己藏起来呢(“其自藏奈何”)?论主遂回答他:
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一一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同上)至此,由“不见”(看不见或摸不见)说到“藏”,由“藏”说到“离”,“离”作为立论的基点开始被提了出来。不过,这时所称述的“离”还在同感知关联着的经验的层次上。
客方再度质疑:白色是这块石头的白色,坚硬是这块石头的坚硬,石形是这块石头的形状,尽管有看得见看不见、摸得见摸不见的不同,并且由此发生了感知过程中举其二还是举其三的争辩(“二与三”),但它们毕竟就像任何一物品的宽和长一样相互含纳而成一体(“若广修而相盈也”),而这样说难道会有什么不妥吗(“其非举乎”)?论主则针对客方囿于实存的偏执,变换了一种角度,尽可能地让自己所说的“坚”、“白”在其各为一独立概念的意义上明确起来。他指出:某物是白色的,但白色并不限定在这一物上而只“白”这一物(“物白焉,不定其所白”);某物是坚硬的,坚硬也并不限定在这一物上而只“坚”这一物(“物坚焉,不定其所坚”)。既然“白”、“坚”都不会只限定在某一物上,它们就必定为所有白色的物、坚硬的物所兼有(“不定者兼”)。若是这样,——论主起而反问对方——为什么要把“坚”、“白”只限定在那块石头上去说呢(“恶乎其石也”)?客方当然难以理解这“白”而“不定所白”、“坚”而“不定所坚”的诡谲意趣,他的累于实存的所思仍牵绊在那块坚硬的白石上。依他的看法,摸那块石头(“循石”)会触到坚硬,没有了其坚硬即无所谓石(“非彼无石”),没有了石头也就无从去说白石(“非石无所取乎白石”),“坚”、“白”和“石”原本不可分离,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其无已”)的事实。客方是固执的,也是认真的,这使论主只好在已反复讨究过的问题上再作申述。他接过客方的话说:
于白,一也;坚白,二也,而在于石。故有知焉,有不知焉;有见焉,有不见焉。故知与不知相与离,见与不见相与藏。藏故,孰谓之不离?(《公孙龙子·坚白论》)在这一轮的辩难中,对“坚”、“白”间的“藏”、“离”关系的讨论仍停留在经验层次上,但所谓“物白焉,不定其所白;物坚焉,不定其所坚”而“不定者兼,恶乎其石”的说法,则已经是“离”石而说“坚”、“白”,它为“坚”、“白”概念对于包括“石”在内的所有经验之物的“离”的论证作好了铺垫。
客方局守于经验的思维是一以贯之的,他抓住论主所谓“知与不知相与离,见与不见相与藏”的话头继续质难:眼睛看不到坚硬(“目不能坚”),不能说坚硬就不存在(“不可谓无坚”),手摸不到白色(“手不能白”),不能说白色就不存在(“不可谓无白”);眼和手的职能不同(“其异任也”),二者无从相互替代(“其无以代也”),但坚硬和白色毕竟寓于同一块石头中(“坚白域于石”),怎么可以说它们相离呢(“恶乎离”)?对这最后的质难,论主作了尽可能详尽的回答。借着应答,他把“坚”、“白”和以此相喻的所有概念或“名”置于超出经验感知的格位上,由此在某种绝对的意义上阐示了诸“名”(概念)相互间及其对于一切实存事物的“离”:
坚未与石为坚而物兼,未与物为坚而坚必坚。其不坚石物而坚,天下未有若坚,而坚藏。
白固不能自白,恶能白石物乎?若白者必白,则不白石物而白焉。黄、黑与之然。石其无有,恶取坚白石乎?故离也。离也者,因是。(同上)“不坚石物而坚”的“坚”是独立于一切坚硬物的“坚”的概念,“不白石物而白”的“白”是独立于一切白色物的“白”的概念;这“坚”、“白”概念对于天下万物或整个经验世界潜藏着(“坚藏”、“白”亦“藏”),而如此的“藏”亦正是对天下万物或整个经验世界的“离”。
用以命名、摹状的“名”或语言与天下实存的森然万象并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而人却不能不借助它去辨识人生存其中因而总会打上人的或此或彼烙印的世界。“名”或语言靠了“离”的性状而自成一个独立于经验实存的系统;人处在“名”或语言系统中,人也处在与其生存际遇的践履性关系中。人在这两重关系中如何赢得更大程度的自由,这有赖于人对自己既处其中的境域达到相当的自觉,其中当然包括人对“名”或语言的自觉,而公孙龙“离坚白”之辩的意义正在于他从一个独特的运思向度上把这一重自觉启迪给了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