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残|湖南古代最有名的画家,开创金陵画派,却一辈子回不到故乡
髡残,(1612—1692),清初四画僧之一,与石涛合称“二石”。本姓刘,出家为僧后名髡残,字介丘,号石溪、白秃、石道人、残道者、电住道人。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后寓南京牛首山幽栖寺,开创金陵画派。绘画作品有《层岩叠壑图》《卧游图》《苍翠凌天图》《物外田园》等。
图为髡残的《雨洗山根图》,题跋:“雨洗山根白,净如寒夜川。纳纳清雾中,群峰立我前。石撑青翠色,高处侵扉烟。独有清溪外,渔人得已先。翳翳幽禽鸟,铿铿闻落泉。巧朴不自陈,一色藏其巅。欲托苍松根,长此对云眼。”
髡残画像
一、武陵画家
风也潇潇,雨也潇潇。
辛卯秋末,在武陵张家界,我曾陪同朋友风雨中摄影。
我们没有上山,而是选择走金鞭溪。十多里长的金鞭溪,奇峰三千,秀水八百,被沈从文先生赞誉为“张家界的少女”,被吴冠中先生赞叹是“一片童话般的世界”。人沿清溪行,曲曲弯弯,峰峦幽谷间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清溪两边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汽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堑,要纵览全貌,只能在白茫茫里和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
张家界风光
许是雨太大,游客寥寥,偌大的一涧清溪,仿佛成了刘墨的摄影专场。我是初见刘墨摄影,瘦小的身子挎着笨重的相机,看得人都觉得累,而那双拿笔写文作画的手却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个不停。于别人而言的滂沱大雨,在他的眼里成了千载难逢的美景,而我第一次知道摄影是艺术,黑白片子拍摄出来的云绛烟绕、山隐水迢的风景,由来予人中国水墨画的韵味。“唯晴欲雨、雨欲霁,宿雾晓烟,已泮复合,景物昧昧,时一出没于有无间,难状也。此非墨妙天下、意超物表者断不能到。”故而,画前,画中,画后,是一贯的明哲而痴心。整整一天,我们就在金鞭溪里,幽幽的雨水,如幽幽的墨色光华,营造出比真实更真实的第二自然,顶峰上突兀的一棵老树,溪涧旁斜生的一枝细桠,杂草中挺立的一根芦苇,路途上横生的一块巨石,无不在镜头里表现出一种荒寒寂厉、奇境独辟又枨触无边的画境。
边走,边看,边想,寒冷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感受时,我希望这狭长的清溪永远延伸下去,艺术的拍摄也可以延伸下去,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
张家界风光,如水墨画
唐代的树质朴而富贵,宋代的树真实而神秘,元代的树抒情而柔婉,明代的树是笔墨和图式,而清代的树则是随意重复上述每个朝代,即拟古。这是朋友拍摄时对我所说的一句话,镜头里的五棵树诠释了五个朝代的画论。我好奇地问湖南古代可有大画家,朋友马上说出一个名字:髡残。
经风经雨又经年,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丙申夏。读一篇《云山独向画中寻——髡残及其绘画》,我蓦然想起飘响耳际的那个名字。如同初见,因为根本不知道朋友说的名字为哪两字,就是见到“髡”字也不会读。文章提及林纾在《春觉斋论画》中曾说:“奇到济师而极,幽到髡残而极”,后人又在此基础上加入“冷到弘仁而极,简到八大而极”,由此成为清初“四僧”的画境,达到了文人的象限。
髡残,明末清初武陵人,是离我最近的一位古代画家。
武陵多雨,静坐书房,窗外一株白莹欲滴的栀子花,半掩着对面紧挨的屋檐,片片黑瓦,洗过似的光亮。院落里的一株芭蕉下,浸雨阶缝生出青苔,湿滑地上置着大肚水缸,漂着些枯败的植物茎叶,蕉叶滑落的、檐花滴落的雨水,在水缸里乐此不疲地争相破开水纹……
书窗听雨,继续捧读《髡残石溪小传》。
其实,我近来读书尤喜古人画语。因画而语,跨越了语言的樊篱,而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感力量。它绝不是一种立竿见影的教导灌输,而是一种漫长而悠缓的抚慰。
周亮工曾经编选《尺牍新钞》,我有一册,常常挑些书画类的尺牍读,而他在《读画录》对髡残也有记述:“幼而失恃,便思出家。一日,其弟为置毡巾御寒,公取戴于首,览镜数四,忽举剪碎之,并剪其发,出门径去,投龙山三家庵中。”不足百字,让我静思默想,髡残就是那样出家成为一代画僧的吗?
由此推测,我这个武陵人可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另一个武陵人的人生。
后人给髡残绘像一帧,即一位清代儒士闲坐石上,白色长衫胸前敞开,头微微抬起,眼睛半眯似乎在眺望前方,面容显得清俊,鼻直髯浓,双手撑着石头,两脚交错能看见衣衫半掩的黑色老布鞋。这是中年髡残,与其说是出家人,不如说是一个画家,浑身上下萦绕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忧郁。忧郁,是一种文人气质,更是一个艺术家的敏感的灵魂。
那一抹忧郁,我在艺术家身上看到过,包括风雨中拍摄的那位朋友,风雨中且冷清且冷寒,朋友却兴致勃勃地拍摄着,能看出他举起镜头拍摄云绛烟绕时的满脸兴奋,也能看出他伫望山隐水迢时眼中瞬间闪过的一抹忧郁。
朋友很喜欢武陵山水,说奇山异水必出人杰,并说“四僧”中更喜欢髡残。
张家界风光
也许,髡残就是奇山异水中的一位人杰。清嘉庆《武陵县志》记载:“髡残和尚,名髡残,一字介丘,少见剪发。”髡残生活在偏远的武陵山区,比石涛大三十岁,比八大山人长十四岁,没有朱氏两人作为皇族一代的国破君亡之殇,他是在明清易代之前出家的,因此对他的出家,唯一的解释就是通俗所谓“佛缘”。与髡残交往甚密的钱澄之曾作《髡残石溪小传》,文中记道:“师,武陵刘氏子。母梦僧入室而生师。稍长,自知前生是僧,出就外傅,窃喜读佛书。里有龙半庵,儒而禅者,特其爱师。一日,闻诵怡山愿文,正心出家,童真学道,即痛哭请诸父母,求出家,不许。有来议婚者,师大骂绝之。崇祯戊寅,师年廿七岁,自念居家难以脱离,一夕大哭不已,遂引刀自剃其头,血流被面,长跪父床前谢不孝罪。父知其志坚,且业已剃,遂听从之。”
二十七岁的人生中,髡残除了十岁那年历经丧母之痛,经历并不算太坎坷。他既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爱之苦,也未曾经历仕途的失落与官场的倾轧。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个髡残当年是何等的风华正茂,经纶满腹。前来议亲的媒娘只看一眼这个翩翩少年,就先自我陶醉了几分。柳叶湖畔的浣衣美人常常会因了他的诵吟之声而让湖水流走了正洗的衣物。可髡残却长伴于青灯,漠然于世俗,他从书中没有看到人们常说的黄金屋。如玉的容颜在他面前闪现时,他看到的是般若的慈祥。那就是佛,他为之苦苦修行。
我并不信佛,但始终对神祇保持着敬重之情,对大千世界间神秘的联系充满了好奇与敬畏。所以,关于髡残自知前生是僧且年少出家的说法,我认为并不需要去求证,应当懂得,他出家信佛,包含着许多善意的成分,并有正义的力量与道德的深意。
而我,有时也会站立在一座寺庙前的风声里,或者在旷野中,谛听神的暗语。
在我们武陵,宗教历来盛行。明末清初,政治动荡使得众多文人志士纷纷归隐山林。他们对个人的命运甚至国家的前途彻底失去了信心和希望,选择了逃避归隐,过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很多人为了寻找一个精神安慰与寄托,选择了念佛、修道。禅悦之风盛行一时,不管是王公贵族、贫苦百姓还是妇女儿童,每每提到佛事便津津乐道。髡残好友龙人俨的父亲龙膺,虽一生沉浮宦海,立战功、居高位,但是,在当时腐败的政治环境下仍然不得志,到老毅然选择参禅问道来缓解压抑的生活。他在家乡大力营造园林作为隐居之所。万历十四年(1586)到天启二年(1622)这短短的36年时间里,他曾建造胜果园、隐园、纶屿三座隐园。龙膺还自称“隐公”,在此过着悠然的隐居生活。龙膺去世后胜果园等三座园林由其子龙人俨继承,龙人俨是髡残的好友,他的出家受龙人俨的影响颇大。龙人俨一家由仕而隐的生活,正是明末文人志士归隐山林,寻找心灵净土的共同追求的真实写照。髡残的家乡武陵,在秦朝时属于郡县,沿袭至明朝,包括武陵县、常州府、龙阳县、沅江县和桃源县。其中桃源县正是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所在地。隐居似乎成为历代武陵人的人生理想和无意识。而且,在两千年前,武陵乃楚国地段,景色秀美、山川宜人,常以美景载入史册,郁积坌起,这里的人们亦淳朴厚道。很多士大夫都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潜心修道,这里不单有画家的再描绘,也有诗人为之吟诗作曲。
崇祯十七年(1644)清兵入关南下,已遁入空门云游江南的髡残为避兵祸,回到家乡,隐居于桃源。程正揆在《石溪小传》中述:“甲申间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辟,树木古怪,与夫异兽珍禽,魈声鬼影,不可名状。寝处流离,或在溪涧枕石漱水,或在峦巘猿卧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 起初,我并不太懂,髡残回到家乡何以还要避兵桃源深处呢?读明史方才得知,这一年也是顺治元年,武陵颇不太平。李自成从北平撤退一路南下,意以将数十万将士带到安全的地方,使大顺政权得到喘息的机会,蓄积力量,以图东山再起。李自成在湖北通山县摆脱多尔衮、吴三桂的追杀后,沿途攻岳州,陷澧州,占常德,抵桃源,在当时地广人稀、古树参天、虎狼成群的武陵地区进行抗清相持战达六年之久。
战争,刀光剑影,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划出一条血色的伤口。桃源深处,髡残仿佛离乱中的孤儿,苍白瘦削的身体瑟瑟发抖。这一场战争,打击的不是人的肉体,而是人的精神和记忆。罗伯特·贝文说:“摧毁一个人身处的环境,对一个人来说可能就意味着从熟悉的环境所唤起的记忆中被流放并迷失方向。”
故乡与一个人的生命是那样息息相关。从此,髡残的画里,一座座山峰峭如刀削,在笔墨浓淡之间,透露出心绪的起伏,时隔四百多年,依然能牵动一个人内心的敏感。
《物外田园》册页之一
二、《物外田园》,武陵人的桃花源
明末清初,我如果溯流而行也是能到达桃花源。
因为,我家乡的酉水流入沅江后,沅江流经桃花源。就是现在,我居湘西,车行高速到桃花源只两个小时。我去过常德,去过德山,去过桃花源。印象最美的却是柳叶湖,为城市湖泊,北望武陵,南临沅江,与西洞庭湖相接,因整个湖面形似一片柳叶而得名。刘禹锡在柳叶湖畔送客赋诗,写下了“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诗句。
髡残《僧归图》题诗有“得傍梁山住”句,可知其家在梁山脚下、柳叶湖畔。
2004年9月17日,常德柳叶湖畔隆重举办髡残诗画艺术节,全国各地的书画大师及文艺界名流云集,对这位四百多年前就已仙逝的著名画僧表示出了由衷的尊敬。由此,国内外掀起了一股研究学习髡残绘画艺术的热潮。到这时,髡残的诗画已是稀世珍品,为许多人所喜欢、收藏、研究。不远万里来到柳叶湖畔的文人、学者或游人,在当年髡残生长、生活过的地方探寻思考着一代画僧的足迹。
我不懂禅,亦不懂画。读髡残,我更喜欢从他的笔墨中寻找武陵的山水。
武陵素有“峰三千、水八百”之称,峡谷藏奥纳秀,烟云变幻神诡,松树苍劲神异,散落其间的田园风光淡雅怡适,因而能够赋予人的气质、情感和理想。“各家山水主要是结合所描绘的不同地域的不同景观,创造出有特色的表现手法,形成自己的面貌。各个画派就是以不同的构图、山形轮廓、树石姿态和皴法来区分的。”在武陵这种自然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髡残,作画也因之自然而然地形成苍健、老辣、沉郁、茂密的艺术风格。正如张庚评论:“奥境奇僻,缅邈幽深,引人入胜,笔墨高古,调色精湛。”
髡残的山水画
人们常说,画上的丘壑,即画家胸中的丘壑。读髡残的山水画,纸上溪山总让我想到武陵山区。如《行脚风雨图》,可以看成是髡残怀乡之作品。画中山峦起伏,重复层叠,远近分明,云壑幽深,一条山路自下而上,蜿蜒曲折,路旁房屋院落,历历可数,这种画法似元代王蒙的构图法,其用笔之法也颇似王蒙,然只是用笔的大概方法似王蒙,精神状态则有异。丁未年,髡残五十六岁,人渐老渐怀乡,回首往事,感慨世事变迁、人间坎坷。我看纸上山水颇似武陵山水,读款识也能隐隐感觉得到:“丁未夏五月,坐竹关无事,忆余十年前行脚风雨中,每山峰突出相值,溪水傍,人行作互答声。既归而兴到笔随。辄喜有生趣。今老矣,不任此事,觅竹杖亦不知何处。视门外踵相接,犹时时过索。恐东涂西抹,不似阿婆少年时也。因题云:十年老向寺门中,西抹东涂路不通。却忆崎岖风雨里,一条拄杖更谁同。石秃道者画并题。”武陵地区,多风多雨,崇山峻岭常年云雾缭绕。或许,髡残又想起了当年在武陵源逃避兵乱的情形,又模糊又清晰,又悲伤又怀念。
于此,我仍旧还要谈及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物外田园图》。此图创作于康熙元年(1662),髡残时年五十一岁,隐居于南京牛首山。这是八开册页,引首二开清汪洪度行书“物外田园”四大字。画六开,各附长篇对题。
《物外田园图》的书法对页
在首页,髡残题记:“武陵溪溯流至桃花源,两岸多绝壁断崖,郦道元所谓‘渔咏幽谷,浮响若钟’。武陵桃源间,自道元注破,遂复绝无隐者,夫名誉者所处,有道者避之,故吾乡先世则有善卷先生隐于德山,亦名狂人山焉。而桃花源则皆避秦人,长子孙,年久仙去。昔人所云名者实之宾,是其人则逃之而不得,非其人则来之反辱也。长夏日偶为樵居士涂此,意颇类之。因书此闲话以为笑乐。石道人。”善卷先生隐于德山,山以人闻,地以德显。髡残生于斯长于斯,云烟供养,笔精墨微,他的作品以真实山水为粉本,使得其日后的书画变成人与自然为一体的自由无碍的生机世界,宛如武陵的山水,奥境奇辟,缅邈幽深,引人入胜。那帧画上,髡残回忆了家乡武陵桃源的美景,在桃花源的两岸多绝壁断崖,鱼儿在有幽谷里游过,声音响的像敲钟一样。我很喜欢画中溪涧之上的一座风雨桥,与武陵随处可见的风雨桥一模一样,长长的实木廊桥,下置几个石墩,上覆一片黑瓦,让人倍感亲切的是风雨桥上还有一个人坐在那里看水,或者眺望远山。我的记忆中,武陵人总是会坐在进村的风雨桥上,或者躲太阳避风雨,或者走累了休息。一个人会伏在栏杆上看鱼在水里游,几个人会聊横斜的一枝山花开了,时不时听见哪棵树枝上的鸟啭,时不时听到哪个山旮旯的羊咩。在髡残的梦想中,人和山林相得益彰:“白云不露最高峰,阴崖半许渔樵通。拂盘石,抚孤松,山有人兮山不空。”正是这样的追求中,他以画笔构建了桃花源中以人为本、充满情味的安和生活。武陵深处充满人情味的生活场景,使我以为髡残多情重情,他深恋着武陵的山,深恋着武陵的水。
我还很喜欢第三幅画。此画对题有一句话:“若在城中,日对墙壁瓦砾,偶见此一块石、一株松,便觉胸中洒然清凉,此可为泉石膏肓、烟霞固疾者语也。”读罢再欣赏画,画境为半山风景,如在桃花源朝拜,又如到武陵源登高,一山耸立云雾萦绕,一松高大虬枝苍劲,松石之间有一矮小屋舍,照旧有一人背向坐于其中,衬托出前景松树的兀立,也为此图的中心人物安置创造了一种静谧的气氛。一股清泉从云雾弥漫的高处款款流下,时断时续,山道由下而上,有隐有现,沟通了整个画面。在那里,一个人象征着桃花源——转向一个宁静的、不断推远的树顶,到沉静的山峰,一直到天上的空间,也就意味着把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远处的风景,当人们目光往后移动,穿过更远的和比较朦胧的形体时,山道、泉水、树木、峰顶,甚至月光,都以被解释为洒然清凉。
册页中唯有末开题写款识:“余半年未弄此,樵者归,留此册强余涂之。卧起点缀如此。云中鸡犬,樵者能亦点头否?石道人。” 这幅画当为山居图,皴擦勾染山势层峦叠嶂,半山中一片轻岚,散落二三屋舍,空灵静寂,可游,可居,可行,更是全图的精神所在。在这里,伸手就触及白云,山道自此处始,清泉及此处止,轻岚浮动,似乎唯有风在耳语,莫说云中鸡犬,连时光都觉得多余。远远的浓墨点苔,是梅树还是桃花?抑或,才见梅开,又见桃开。但我又想,对于自幼便思出家的髡残来说,山居当是躯体和精神的双重归属地,那么山居屋舍前必定有一池莲,第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有一句诗:“莲花开了,满世界都是菩萨的微笑。”——人在山中,心总能紧跟着静了下来,与世无争,随遇而安。
《物外田园图》本册页,可能也因为画有对题,后人研究时几乎都把重点放在髡残对名利、禅理与世事的总结上。“物外田园”,出自王维的《桃源行》:“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我认为,髡残书画的情感最后还是要归结于武陵源。六开画皆具备一个典型特征:或为一屋之上突兀出现整块巨石,令房屋有所依托;或为视觉核心的村落被一面或多面危岩跟外在世界阻隔开来,形成封闭的空间。——明末清初,战乱兵灾,武陵奇险的山峦在髡残心目中有着特殊的作用和地位:“蜀道难兮人不到,莫要仿佛吾乡武陵源上桃花溪。”他希望山峦间险绝的蜀道可以抵挡破坏力量的到来。高居翰先生曾说:“髡残最终的目标是要在自然中寻得最终的庇护所,在万物的流变中寻得一个静止点。在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具有威胁性,人于是得以休息,接受四周自然环境的陶养。”
诚如现代人心中的桃花源——峰三千、水八百的武陵源。
《物外田园图》册页
三、回不到故乡的画魂
突然地,我又想起那位朋友说的话:“在四僧中,我可能更喜欢髡残。”
更喜欢,是夜来湘西路过桃花源时的一声深深感叹,是念念不忘常德乡野有一个布艺装裱画家,是风雨中走金鞭溪登杨家界,是痴迷拍摄武陵源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
更喜欢还包括一些意想不到:意想不到迷书画的我不知道髡残;意想不到除了从事绘画的艺术家,武陵人不知道髡残。在家乡不为人知的髡残,在南京除了与佛门弟子往来,也与顾炎武、钱谦益、张怡等人往来,互以诗文酬唱;而他的画,有相当的造诣,自成一家,受到周亮工、龚贤、陈舒、程正揆等人的推崇,使得他在当时南京的佛教界和文艺界都有很高的地位。
读髡残,了解越多,心中悲伤越深。髡残在清初画坛上,与石涛、八大山人、弘仁并称“四僧”,与石源并称“两石”,与程正揆并称“两溪”,画禅宗法还开金陵一派。这样一位大画家,晚景却很悲凉。髡残一生可谓是用袈裟掩裹着精神苦痛,他曾在自己的《山齐禅寂图》上写道:“十年兵火十年病,消尽平生种种心。老去不能忘故物,云山犹向画中寻。”绘画对有些人来讲,是一种消遣,或是一种求得腾达的工具和手段,但对髡残来讲却绝不是这些,他致力绘画创作,乃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是调治“心病”的一种舒络剂,亦即一种被毁灭了的人生价值的仅有可能的自我修补。
在髡残的画中,经常出现隐士的形象,他们或行进于山道之上,或临窗眺望,或与友人静坐交谈,或闲钓于江中孤舟之上……这些点景人物均可视为画家自我的一种写照。有时,髡残还通过一条在山间蜿蜒的小路,将观者的视线引入山谷之中一个更隐僻的处所,由此也可以看到髡残的孤独。他为何不为家乡人所知,很大程度上因为他多年直至死去也无法归乡。传说髡残参加了抗清复明斗争,在当时属于“满门抄斩”和“株连九族”之罪。这段历史,髡残除在南京对个别心腹之友偶尔隐约其辞,对家乡人士秘而不宣。另外,髡残成名在外,成就自然不为乡梓所知。其传世最早的作品是1657年到南京定居后所作,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在家乡留下任何作品。这段轶史,作为家乡人,我是相信的,每个人都担负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心境、自己的命运,并由此对髡残的画中隐士除了敬仰,还有了一些同情。
羁旅思乡,也是髡残画《物外田园》的原因,它是武陵的魂,构筑了武陵的神韵风骨。
有时候读书,不仅仅是对空间的想象,也是对时间的想象,更是对命运的想象。《常德府志》记载,髡残晚年居住的祖堂幽栖寺遭受了一场火灾,他的佛书经卷、文具器物都化为灰烬,因而他非常痛心,说自己“依旧是昔时一丝也无底人”。有人要捐资为他另建大歇堂供其居住,髡残作偈诗辞谢:“荼蓼生来都吃尽,身心不待死时休。借他两板为棺盖,好事从头一笔勾。” 此后他身体越来越虚弱,目光迟钝,精力衰疲,时有昏昏欲睡之意。加上早年的风湿病、胃病及疥癣不时发作,使他痛苦不堪。他在给张怡的信中说:“老来通身是病,六根亦各返混沌,惟有一星许如残灯燃,未可计其生灭,既往已成灰矣。”疾病的折磨使他心灰意冷。平时交往的知心师友发觉浪、继起、周亮工等人相继去世,程正揆又离开南京回到家乡去了,他感到孤独,非常伤感。他预感自己的生命之灯快燃完了,于是将生平所喜爱的玩物和古铜器分散与人,按自己的构思请了一位画工作了一幅《罗汉出山图》并亲书一联:“剜尽心肝博得此中一肯,留此面目且图在后商量。”从此绝笔,并嘱托僧人,在他死后焚成骨灰,投入江流之中。众人有些为难,髡残大声喊道:“若不以吾骨投江者,死去亦与他开交不得。” 1692年髡残圆寂后,众僧遵命,将其骨灰抛撒在长江燕子矶下。
长江燕子矶
一代大师,生于湖畔,最后也逝于江流。其实,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文化,都是在水的滋润下成长成来的,敏感的人,都能从中嗅到水分子的气味。人出生前,母体子宫内那个充盈着羊水的温暖空间,是一个人生命的源头,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居所。而印度恒河上古老的水葬仪式,表明了只有通过水这个媒介,逝者才能回归到永恒中去。
十余年后,桐城一位俗名方子安的盲人和尚亲自到燕子矶,出资请人在绝壁上镌刻“石溪禅师沉骨处”七个大字,还请人刻印髡残的诗集颁行于世以纪念,《禅偈》一卷、《大歇堂集》六卷,是他们跨越时空的对白。
四百年过去了,燕子矶上的七字已无痕迹,《禅偈》与《大歇堂集》也早已散佚。无论怎样,对我们来说,髡残的身世都是谜,无数的疑问,我们至今无法回答。我们只能想象,即使山河破碎,即使回不到故乡,水墨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了他,怂恿着他,终于有一天,他常伴青灯也拿起笔,开始了他漫长、曲折、深情的表达,语言终结的地方恰恰是艺术的开始。
捧读传记,我得知髡残号石溪,当时恰好正听着《阳春白雪》,那是一曲古琴。和风淡荡,凛然清洁,雪唱与谁和,俗情多不通。
这样的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