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之耶胡达·阿米亥的诗(王家新译)
选自《诗刊》2014年1月号上半月刊“国际诗坛”栏目
[译者手记]以下诗作译自以色列当代最具国际影响力的诗人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 1924—2000)的诗集《阿门》,该书由作者自译为英文,并经英国著名诗人特德·休斯校译。在该诗集前的“介绍”中,休斯这样谈到他与阿米亥的合作:“这个英译本是诗人自己译的。所有我做的,是修正了那些生硬、奇怪的表达,语法及词语使用上的错误,并在一些地方变换、挪动了诗行中的短语和结尾。我想要做的,是保留阿米亥自己在英语里说话的音质和语调,对我来说,只有在这样的复原里,才会出现诗歌的奇迹般的真实。这也就是庞德所说的诗学的首要美德——'心灵的音调’。所以作为翻译,它们完全属于直译。它们也更是耶胡达·阿米亥自己创作的英语诗。”
《我发现一本动物学老课本》
我发现一本动物学老课本
布莱梅版,第二册,鸟类:
它讲述,以甜蜜的语言,乌鸦
燕子或槛鸟的生活。很多
哥特体印刷错误,但有大量的爱:“我们的
长羽毛的朋友”、“向更温暖的国度
迁徙”、“巢窝,小不点的蛋,羽衣,
夜莺”、“春天的先知”——
那“红胸脯”的知更鸟。
它印刷于1913 年,德国
在一场战争的前夜,那成为我的
所有战争的前夜。
而那个死在我怀抱中的好友,死于
他流出的血和阿什杜德的沙中,1948 年,6 月。
哦,我的红胸脯的
朋友!
《我的归来》
当我归来我不会受到迎候
被孩子们的笑语,或一条忠实的狗
久违的吠声,或升起的蓝色炊烟
就像在传说中发生的那样。
那样的景象不会对我发生诸如“而他
抬起眼睛”——如
《圣经》所言——“他看见了。”
我已跨越了一个孤儿的边界。
他们称我为一个“退役军人”
也已有很长时间了。
我不会再受到保护。
但是我发明了一种干哭。
发明了这个的人
也就发明了世界末日的开始——
那开裂、崩塌和结束。
《我父亲的纪念日》
在我父亲的纪念日
我去看他的那些老伙伴们——
他们全都和他安葬于一排,
他生命的毕业班级。
我已记起了他们中大多数的名字,
像一个父亲在学校外召集他的
小儿子,结果来了一群。
我父亲依旧爱我,而我
总是爱他,所以我不会哭泣。
不过为了对得起这个地方
我的眼睛还是一阵发酸
在邻近的一座坟墓的帮助下——
那是一个孩子的:“我们可怜的小约西,
他死时四岁。”
《我的灵魂》
一场大战惨烈进行,为了我的嘴
不变得僵硬,为了我的颚
不变成一扇保险柜的
沉重的铁门,为了我的生命
不被称为“先期死亡”。
像一张报纸缠在篱笆上,在吹拂的风中,
我的灵魂缠在我的身上。
如果风停了,我的灵魂也将飘落。
《阿姆斯特丹的葡萄牙人犹太教堂》
这是些怎样的旅游者?
记忆的黑狗朝他们身上吐着黑色。
无需付费他们进入了犹太教堂,
戴着他们从门口箱子里取出的
黑纸裁的室内便帽。
镀金的偿还从穹顶落入沉默
越过那些已无罪人坐着的空长椅。
而祭司的遗物仍粘在墙上
如老茶壶里硬化的石灰层。
他们是谁,也许来自缺水的地方
成为这里无数座桥的穿越者
而这个国家火车站的名字
总是标着“入口”或“出口”?
这之后他们为他们的食物结账
在饭店里以刀叉
以悲哀的饭桌的规矩。
他们是谁?有时他们中的一个
在一个镇定的走神的瞬间
会朝他的手腕上看时间,
但是那里并没有表。
“我认为一份来回机票
太令人兴奋了,”一个女人说道,
“充满了答应的爱。”
《在闰年里》
在闰年里死亡之日离出生之日
更近或是更远。
葡萄也被痛苦充满,
它们的汁液变稠,像人类发甜的精液。
而我像是一个在大白天经过
夜里所梦见的地方的人。
一股突然的气味给我带回了
我忘记的东西,被那
长年的沉默。那盛开在
雨季之初的金合欢花,
和久久埋在房子下面的沙。
现在,所有我仍能做的
是在傍晚变黑。
我不要求更多。而所有我想念出的
仍是我的名字和我来的地方的
名字,也许还有我父亲的名字,
像一个战俘只被允许
说出这些
——根据《日内瓦公约》。
《就像房屋的内墙》
我发现我自己
突然间,这对人生来说太早了,
就像房屋的内墙
变成了外墙,在战争和摧毁之后。
我几乎已忘了
它在里面时的样子。不再有痛苦,
不再有爱。近和远
对我来说都已是同样的距离
并且相等。
我从未想象过颜色发生了什么。
它们的命运就是人的命运:淡蓝依旧睡在
黑蓝和夜的记忆里。苍白色
从紫色的梦中发出叹息。风从远方
带来一阵气味
而它自己却无味。
而哈扎茯的叶子在它们的
白花绽放前早已死去,
那花朵永不知道
春天的绿和黑暗的爱。
我抬眼望向远山。现在我懂了
“抬眼”是什么意思,怎样的一种
重负!但是那些艰难的渴望呢,
那种永远不再——在里面——的痛苦!
《离去的是夜的日子》
离去的是夜的日子,它们甜美的阴影
就像成熟果实的颜色,离去
并回到另外一些事物上。那个
把阳性词和阴性词带入语言的人
也这样使它们离去。
而你像一个发誓每年在那个时候
都要回来的人。
你里面是蓝的外面是棕色的,就像誓言。
你的话语恰像草茎的阴影
摇晃在沙丘上。
一首关于休息的歌
给我看一片它的女人们比她们
在招贴上更动人的土地。
而它的众神会以一些美好的礼物
围绕着我的眼、我的额头和我痛疼的颈背。
“我将永不会为我的灵魂找到休息。”
每一天都作为一个新的最后一天熬过。
而我仍必须回到那些
他们以长高的树木和毁掉的一切
来测量我的地方。
我跺脚并来回蹭着鞋子
为了摆脱我陷入的那些东西:
激情的烂泥、爱的沙子、灵魂的粪土。
“我将永不会为我的灵魂找到休息。”
让我坐在高射炮手、钢琴家
或理发师的转椅上,我将转啊转,
得到休息直到我生命结束。
《静静的欢乐》
我站在我曾经爱的地方。
雨在落下。雨即是我的家。
我在渴望的低语中想着
一片远远的我可以够着的风景。
我忆起你挥动着你的手,
就像在擦窗玻璃上的白色雾气。
而你的脸,仿佛也放大了,
从一张从前的、已很模糊的照片。
从前我的确很不好
对我自己和对他人。
但是这个世界造得如此美丽就像一条
公园里的长椅,为了让你好好休息。
所以我现在会找到一种
静静的欢乐,只是太晚了,
就像到很晚才发现一种绝症:
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为这静静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