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吃过的咸菜
昨天在超市,一口气买了好几罐咸菜:脆黄瓜、老干妈、豆豉、蘑菇酱等等。瓶瓶罐罐在餐桌上放了一大堆。当晚就把老干妈拆了,放了几勺在碗里,多吃了一碗白米饭。
吃着吃着,看着碗底的红油一片,眼泪刷啦啦流下来了。感叹现在的生活太好了。大鱼大肉水果时蔬吃腻了,要来点咸菜调剂下。现在人都讲究健康生活,别说咸菜腌菜,就连平常的饭菜都要控制放盐,恨不得把天平秤放厨房里,精准到每道菜多少毫克盐。咸腌菜已经远离了我们的饭桌,成了被人嫌弃的垃圾食品。吃咸菜似乎在忆苦思甜了。
不苦,说不上苦,只是有点咸。
大概吃了六年咸菜,从小学四年级住校开始,到初中毕业。到了高中,学校里有食堂,记不得那时都吃什么。吃咸菜时,也有食堂,不过食堂只负责做饭,没有菜。所谓的饭不过是这几样:白粥、面糊、馒头或米饭。
面糊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打了鸡蛋花的,多半时候是黑乎乎的,里面冷不丁还藏着蛀虫的死尸,或者麸子的——吃全麦面包的大概能知道,往往这面糊也只是盖个碗底。馒头也不是我们常看到的白胖松软的,黑的硬的带着很浓的碱味的居多,这样的馒头很多人因为实在难以下咽选择饿肚子也不吃。不吃怎么办?扔啊!每顿午餐时间,教学楼都会下馒头雨,周围养猪的农户摸着了规律,提着桶守着墙根等着捡,桶子装都装不下呢。有时不舍得扔,毕竟饿的滋味更难受,就留着,偷偷放在课桌底下,最后一节课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趁老师不注意,揪一点放嘴里是个安慰。米饭半斤是一餐,半斤可不是你用秤量的半斤米做的,或是500克熟饭,就是一勺,这个勺子随打饭师傅的心意,看你长得瘦点或不顺眼点,随手抖落一小坨,你的小半个肚子就空了。
那时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明明父母交的是家里最好的白面,到了我们的饭碗里变成黑的,有虫的,而且食堂大嫂在有次还用极蛮横而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你妈交的面是黑面!”我带着疑惑回去问我父母,我妈顿时大吃一惊:“胡说!我们每回都是打的最好的白面交给学校,就怕你在学校吃的不好。”我当然相信我的父母,不用说他们的善良和诚实,更不用说他们对孩子毫无保留呕心沥血的爱,即使不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也绝不会交差的面粉的。那时候的我,什么都没多想,只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打饭阿姨诬陷,怀疑打饭的阿姨一定是记错人了。
不知道食堂的打饭阿姨是不是只对我这样说过。那时候,我们就像一群被圈养的小鸡,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连反抗之心都不敢起。家长也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谁也没想过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或不公。哪像现在,人们遇到不平,都会通过网络,各种手段来曝光,争取同情。
食堂只有饭,菜自然就自己带了。没有别的菜,就是咸菜,每次带一罐要管一个星期的。只有咸菜最实用,最下饭,也最能存放。
我试着带过别的,比如炒的小白菜,不经吃,两天就吃完了。冬天还好,尚能放两天,其它季节,两天以上就馊了,吃不成了,后面的几天只能蹭别人的或者吃白饭。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冰箱、电磁炉为何物。于是,我对自己带的菜,虽然有些许的尝试和改革,终究还是回归正道——带咸菜。豆豉、辣椒酱、酸菜、萝卜干、萝卜丝、腌蒜子等等,都是我和同学们常带的咸菜。
那时候,哪家有上学孩子的家庭,家里没有一个大陶罐啊,里面都贮存着学生娃们的重要的佐饭小食。印象中,我家有两个罐子,一个罐子装豆豉,另一个罐子装萝卜干。我吃得最多的咸菜是豆豉。
以前我们吃的豆豉跟现在超市卖的,形态和滋味都不太一样。那是农家自制的豆豉,其实更像豆瓣酱。我对制作豆豉的过程略微有些印象,因为每年制作豆豉,对我妈来说,是件严肃认真的大事,这件事可以让妈妈放在手中的一切农忙杂务。
记得第一年做豆豉,我妈准备得格外早,在暑假里早早开始忙乎了,选了成色最好最饱满的豆子,第一年是蚕豆,后来几年换成了黄豆,在大锅里煮了,然后捞起来晒得半干,摊在大大的被单上,用新鲜的青蒿捂起来,直到豆子长霉,霉成一片。我记得过一段时间,我妈会不时去耳房里查看下长霉的程度。至今我还记得那种霉味,带着青蒿的香气,一点也不冲鼻子。记忆里,发霉的东西,不难闻的大概就这一样了。
后面的工序我就不记得了,最后是要放在密封的罐子里的,成粘稠的半固体状。吃的时候,从里面盛出一部分,在锅里用油fei了,每周日的中午,家里会飘出一股呛人的辣椒味,那就是在fei豆豉。不知道怎么解释fei这个字,大概介于炒和煎之间吧。锅里放了较多的油烧热,丢进去切碎的干辣椒炸香,再放进豆豉翻炒,看自己喜爱的粘稠度加水稀释。黏黏稠稠滚烫的豆瓣酱装进罐头瓶子里,上面再浇上一层香油。香油的厚度,便是爱的厚度,为我装菜的奶奶,妈妈,总是想把香油装得更多些,直到瓶子吃不下。因为在她们眼里,油是很重要的。的确,一周吃的所有的油,都在这个瓶子里了。
那时候,罐头瓶难得,一般都是过年拜年后的幸运产物,所以会重复利用。每周六带回来洗刷干净了,周日再装进去咸菜。以往的罐头瓶都是粗粗胖胖的,如果有那种大号的,都被家人宝贝似的收起来,准备装菜用,装得多一些啊!
“妈,现在还做豆豉不?”
“不做了,自从你们都初中毕业了,就没做过了。”
……
……
良久,我妈又回复了一段长长的话,“这些年生活好了,想想总觉得亏欠你们,在你们正长身体的时候,我没给你们好好地照顾营养。那时对营养没概念,不知道殷及你们……”
我跟妈妈说他们那辈人付出地太多,为我们做得太多了,何谈亏欠?那时大家都这样过来的,大环境如此,这点我与他人并无差异。若有不同,那就是母亲和祖母在对待我的咸菜和其他行囊上,那种一丝不苟里倾注的满溢的爱。营养虽少一些,家人的爱,却一点也不少。
那时,的确不觉得苦。也因为没想过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我在想,如果那时能看到在另一片时空,跟我们一样的小学生,每顿吃饱不说,还有炒菜,甚至还有牛奶鸡蛋(现在家乡的小学生都是如此,政府免费提供营养餐),估计心理就觉得不平衡了。当时的苦就吃不下去了。
所以很反对那种吃饱了带着多余的油腻,以善意之名的慈善团体,去看望福利院的苦孩子,或者搞什么城乡大交换体验生活的作秀节目。体验了偶尔的优裕生活,知道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却要回到原来的环境中去继续生存,对于在苦难中的人,是无比地残酷,更别说只是孩子。获益的只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方施恩者,看,还有过得这么苦的境遇,我们要知足啊!看,跟他们比起来,我们的孩子多么幸运啊!无非是拿别人的苦难生活,来做自己的垫脚石。原始生态环境被现代文明破坏后,要花很长的时间重建,才能重新长出花草来,人的心灵何尝不是?
现在的家乡农村,估计找不到那种腌着各种咸菜的罐子了。那些年我们吃过的咸菜,都变成了盐。撒了一路,回头尝尝,有点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