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米粉落难记
厦门米粉历来以晶莹洁白、悦目悦口而著名,饱受着广大食客的青睐,尤其南洋“番客”更有脉脉深情。有此底气,厦门米粉长期就是出口创汇的大户人家。厦门米粉的来路,据说有二:一是由南靖、龙溪南来,一是由兴化(今莆田)北下。自从清康熙二十二年海峡风定,南北移民纷纷进入厦门岛,增长了人口,也汇集来各地生产技艺,米粉制造从此登陆厦门。米粉制造看似简单,却有着自己的讲究。既要有充足清纯的水源,又要有可供晾晒的旷地。此外若再加一条,就是要方便于营销。如此一来,小小的厦门岛可供选择的地区,就圈定在了城郊一带,诸如当年还属于禾山辖地的将军祠、文灶、塔厝、梧村、双涵一带。而将军祠的厂家数量最多,产品名气最盛。住民口传的“将军祠曝米粉、西边掘土笋”,以及歇后语“将军祠的米粉——排只(牌子)”,都是缘此而来。晚清时候,厦门岛上的米粉生产厂家有20多家。进入民国后,发展到40多家,鼎盛时大大小小能达六七十家。但这时候的制造米粉的,与其称作“厂”,不如叫“作坊”,民间直呼“米粉间”。米粉间雇工生产,大的十多人,小的三五人。米粉制作流程,全靠手工完成。后来有了电力、机器,但在抗战前也就仅有塔厝的“裕昌”一家。就在米粉外销看好的当儿,却遭遇上了20世纪30年代的世界经济衰退,南洋的生意日益不好做了。号称有七成产品出口南洋的厦门米粉,开始遭遇经济退潮的痛苦。1932年开始,已有20多家的米粉间陆续关门歇业或改行它迁。剩余的厂家,随着外运的米粉滞销、掉价,也日子过得越发艰难。。经济景气的时候,厦门米粉的日产,大厂可至350斤,小厂可至280斤。全市合计,每日能生产12000多斤。而销售方面,本地区(厦鼓禾)的以日计,每日约可售卖1800斤;运销南洋各埠的以船期计,每期轮船能运载200多箱(每箱150斤),总数约35000斤。一年计算下来,销售南洋的总量不少于几十万箱。每箱售价18元到20元,最低也有17元。经济遇冷后,能运销的只剩下星洲、岷里拉两埠,每船期也只能运出10数箱,有时甚至没有配运。而售价也随之跌落。销往岷埠(马尼拉)的,每箱仅售13元至12.8元;销往星洲和槟榔屿的,就只有12元左右。更惨的,还是没人问津。销路堵了,厂家存货越积越多。资本厚的,亏本运行;资本薄的,无法支撑。生活的维持,就只能仰仗用米汤养猪赚取点微利。眼看着全市500多米粉工及其家人,即将连米汤也喝不起了。1933年5月,焦头烂额的米粉制造商们集会虎溪岩,商讨对策。讨论良久,结果只有一个:歇业停产。良心未泯的东家们最后决议,从6月起,各厂限量生产,每日生产用米不能超过300斤。违者,将受到同业制裁。如此设计,就是让工人有个基本的生活费,养猪的多少也有些饲料了。同一时期,遭受同样打击的,还有厦门的面线业。时下全市的面线厂家,有30多家,分专销南洋和专销本地两部。专销南洋的,有8家。早些年,海外面线热销,生产供不应求。厂商们坐着,就有货单、现款自动上门求购。供不应求、无货可购的事,屡见不鲜。现今厂家却要跑着,四处求购。客户欠款、各厂亏本,层出不断。终于专营面线外销的厂家无力生存,先米粉业一步,于1933年的5月1日起宣告全面歇业。销售本地的厂家,原有20多家。营销区域,除本土的厦鼓禾外,还销往漳泉等地。近年来,同安、金门、安海等地面线厂家崛起,强宾压不过地主,销路受阻,生产受挫,面线厂家步步淘汰,最后就剩下一二家,每日生产量也寥寥无几。
好容易熬过1933年,但新年并没有新气象,年后的形势反而更加惨淡。这一年财政部下令,凡从外洋输入的米谷,一律纳税,厦门的米粉面线二业,大叫重税难担。厦门米粉原料,以暹罗的碎米(米碎)为主。暹罗进口的米碎米质较硬,制成的米粉质坚色白,宜于烹调。更重要的,暹罗米碎进口用途,只限于饲养牲畜和制作米粉,价钱是食米的一半。调整后的关税,却要将它和大米同等征税,而出口时又要和粉丝、通心粉同等征税。米粉厂商大感不公:粉丝、通心粉用的是国产大米,而且售价高于米粉。彼此如何能等同视之?此时与厦门米粉业共情的,还是面线业。厦门面线制造的原料,主要选用的是筋力较足的美国面粉。如今,也需要一进一出地二次交税,成本高了,利润也就少了。能让厦门米粉、面线共情的第二因素,是南洋“山寨货”的涌现。厦门米粉面线,本只为闽籍侨民“量身定做”,逐渐地将“食客圈”扩展到了南洋的土人和洋人。厦门的米粉、面线,因此成为厦埠四大传统出口商品中的二巨头(其余为茶叶、药酒)。就因为销路好、顾主多,各式仿品乘势而起。当地的产业,碎米面粉无需征税,无需受“一物二税”折腾,厦门米粉面线的败阵,也就成为了必然。此时的厦门的米粉面线业公会,就一个心愿——官府免征出口税。否则,外汇减收,失业者增多,社会安定将受威胁。中央财政部曾就关税有过解释:将米粉面线的征税,放在“粉丝”大项之中,只是权宜之计。将来到实施阶段,会分门别类地予以免税。然而,许诺迟迟不见兑现。等不及的厂商们,稍有本事的将厂址迁往米面免征进口税的香港,而没能力的,就只能坐等破产来临。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粮食的战略地位日益重要。9月5日,厦门抗敌会粮食部正式成立,统制全市粮食的购运配销,全市所有粮食的采入卖出以及买卖价格,全部由粮食部支配规定。10月26日金门失陷,粮食部更把严防粮食“漏海”资敌,作为工作重点。厦门“振川”号米商,报告当局自家有囤积的千余包陈年进口碎米,即将废弃,请求能制成米粉外运销售,以免损失。申请意外地得到批准。然而,警觉的粮食部调查员发现,振川商行制造米粉,在碎米中混用了大米,并不是像原申请所说的一般,因此要求当局取缔。对此,米粉业公会甚感委屈,其解释的理由是,碎米存久失去粘性,加入大米是要使成品不致碎折。这是科学问题,与政治无关。然而,粮食部继续报告,振川号私购大米制成米粉后私运出口。如此“私购”“私运”,又不向粮食部报告。屡次遭调查员查获,屡次被罚以“国难金”,但仍不见悔改。粮食部因此请求市府严饬市警局和禾山警署,严格取缔辖区内的米粉一切生产。
1938年5月,厦门沦陷。沦陷初期,岛上还有米粉作坊21家,月产米粉10万余斤,外销居多。1942年之后,因粮源断绝,米粉作坊几乎全部停产。抗战胜利后,20多家米粉作坊相继复业,米粉仍以外销为主。时下的厦门乃至全省,最大的难题是民食供应问题。在战前,厦门食粮从三途径进入:一是龙溪、海澄各县的粮食生产;一是由仰光、暹罗、安南进口的“洋米”;一是由芜湖、上海等处输入的“北米”。到了战后,“洋米”绝迹,“北米”也因产地封锁停止南运,厦市近20万人,依靠的就只有漳州各县的产米,和台湾的“走私米”。1948年10月,福建省府迫于粮食困难,特地制订“节约消耗办法”。规定不管是食米、糙米,还是小麦面粉等,都属于粮食节约范围。除不许用粮食制酒外,各食米和面粉的碾制必须降低其精度。同时鼓励改变以米面为主食的习惯,尽量改食杂粮;日食三餐以上的,减少次数;食用干饭的,酌情改食稀饭,等等。遵从领导指示。1948年11月,厦门市府指令警察局,禁止美仁宫一带米粉厂家制售米粉。将军祠、文灶、梧村的米粉,从此成了“禁品”。厂家不服,上书抗诉,理由有三:一、米粉属于副食品,不是消耗品。二、虽然100斤米只能制造米粉80斤,但消耗的20斤,可以用来养猪。当前肉价昂贵,就是禾山的猪养得少了。增加养猪,对于地方的副食品供应,实在是有利而无害。三、关闭的13家米粉厂,每家有直接工作关系的,在15人左右;有间接工作关系和贩卖销售的也不少于200人。一旦停工失业,至少有400人生活没有了依靠。与米粉同时遭灾的,还有厦门的酒业。市府也以“米荒严重”为由,禁止禾山各酿酒厂的米酒生产。所幸的是,高粱酒和蔗糖酒不在禁酿的范围内,不然要让多少酒徒悲叹。此次“禁粉”的赢家,是海澄的米粉商。各厂家日夜加班赶制,再高价销厦。市面上的米粉,登时身价数倍增涨。厦门厂家心理再度受挫,于是上书再上书,诉苦再诉苦。意见终于达于上听。11月23日,市府宣布“米荒”已过,米粉之禁予以解除。《销路阻滞,价格低落,各米粉厂将自动歇业——四百余工人生活恐慌》(《江声报》1933年5月26日)《各米粉厂之今昔观》(《江声报》1933年5月28日)《各米粉厂歇业后,昨开会讨论补救办法》(《江声报》1933年5月29日)《贱价滞销,面线厂相率失业》(《江声报》1933年6月5日)《商会电财部碎米税请明定减轻》(《江声报》1934年3月17日)《面线米粉请出口免税》(《江声报》1934年11月1日)《米粉面线出口免税,粉商再请救济》(《江声报》1937年2月22日)《米粉商准以大米制造米粉》(《江声报》1937年11月30日)《粮食部请市府禁止制造米粉》(《江声报》1938年1月19日)《米酒米粉禁止酿制》(《江声报》1948年11月18日)《闽省将实行禁酒》(《江声报》1948年10月12日)《省府订定办法,节约粮食消耗》(《江声报》1948年10月13日)《米粉厂停止制造,工人生活陷绝境》(《江声报》1948年11月19日)《厦门禁碾米粉,海澄赶制济厦》(《江声报》1948年11月23日)《米粉厂今起复业》(《江声报》1948年11月24日)鲁钝《厦门米粉业概况》(《江声报》1948年10月20日)本市米荒声中,米粉也停业了。原来本市的米粉制造家(因规模甚小,不能算厂),战前有20余至30家。散处于将军祠及禾山之文灶、吴村两社。战后,将车祠只剩5家.文灶、吴村有8家.合为13家。因为战后洋米没有进口,所以米粉也就禁止配洋。不过,侨客出国,每人带三、二十斤是不能免的。或者船上伙计带一百八十斤,沿途煮售搭客。那□□。为了米粉会影响到粮食问题,所以在三、四天之前,当局也曾派人到将军祠及文灶、吴村各制粉家调查情形,并登记存米存粉数量。可是,商家的耳朵和眼睛,比较官老爷敏锐得多了。制米粉家唯一的大主顾,要算市上的“虾面店”了。他们老早巳知道这古城早晚必有闹米荒的一天,所在在半个月之前,多已大量购贮,转眼10月新谷登场,不怕没有米到,赓续制粉。不信,请到大同路口和赖厝埕几家虾面店的楼上、亭子间看一看,至少三个月还不完。中国长江以北多食面,米粉极少见,长江以南,如浙江之金华、广东之汕头、福建之福州和厦门,都有米粉出品。可是,论素质和制作,都远逊厦门。同时,在销路上,战前厦门米粉跟着华侨的足迹,远至暹罗、安南、菲律宾、新加坡、泗水各埠,而其他仅能在自地销售而已。战前,旧路头振川、仁成两大米郊,每年由暹罗运来米碎,付制家制粉。以米易粉转销南洋一带者,月约100余箱(每箱老秤百斤)。战后.此路已不通行,一部分制粉家,战时房屋被烧.器皿被毁,无法复业,一部分因南洋梗断,自动停业,剩余三分之一强.仅供应市区、禾山及鼓浪屿消场而已。数日以来,市上无米可购,各制粉家已停止制售。有之,乃系各酒楼、食物店自购,雇其代制者。昨记者前住将军祠及文灶参观,先后访问数家,情形大致相同。据云:非待新谷登场,无复业可能。但各制家皆有副业,或种蔬菜,或种植地瓜,或牧畜,乡村风味犹存,战时景色未变。归途,吴英将军之牌坊,兀立断垣废墟中,夕阳欲没,暮蔼苍茫,一排一排的平民,老少错综,男女不一,嗷嗷待粜于美仁宫前数家米肆,万家灯火已张矣。此辈待购二斤米之平民,犹彷徨没有把握,谁实为之,□令致之,可慨矣。按:米粉之制作,系先用米碎浸透,越宿捞出,用人工磨成濡粉,以布袋晒干,再用巨石盘,以牛运辘轳(石制)压细,然后搓成圆饼付锅煮熟,取起再压,压毕,付漏筒,筒为铜制,圆型,小有细孔如“花洒”,另以长椽二枝为架,横系以木,取熟粉塞入漏筒中,以人力踏木,压粉从漏出,随压随剪断,付锅再煮,煮毕,以筯夹出,摊为栅,晒干即成米粉矣。制时,用米碎百斤,可成70斤。凡以米付制有,百斤易粉70斤,另付工资百斤30至40圆。此类制粉家,多为家庭组织。战前配洋,销路广阔,须临时赶制,始雇散工。战后,非7月普度前,及冬节前大年节,则自磨自煮自晒,习为常矣。散工每工约3至4圆,雇长工者亦有之,月约百二十圆,战后仅三两家耳。制家利源,惟一为豢猪。盖煮粉之汤,饲猪易肥,无须另购面皮、豆粕为猪料也。“米粉”是闽南著名的加工副食品,用来制成,和面条、面线、冬粉等同为大众化极普通的食品。闽南盛产米粉,尤以厦门米粉品质最好。如莆田方面米粉太细,石码等内陆米粉又太粗,都乏韧性。唯有厦门米粉因为在制造过程中,除了磨米为粉浆、压干外,在抽制前多经一层过碾手续,因而抽出来的米粉,不但粗细适中,并且富有韧性,味道特别好,品质胜过闽南各地。由于华侨旅居南洋很多,米粉外销数量亦大。抗日战争前,本市年产达三万二千担,大部外销南洋一带。抗日战争后,产量年减至七千担。米粉以捆计价。厦门习惯每捆为六市斤。过去和米比价一般是二比一,现在因为米价便宜,大约每捆(六斤)值米十五斤左右。厦市米粉业均集中于市郊将军祠一带,一年四季均可制造。虽有组织联销处,划一价格,统一行销,但生产仍分散。如果能联合生产,集中力量,更进一步提高产量质量,降低成本,将更有助于业务的迅速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