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信任

我的QQ被盗过一次。骗子进入我的账号，挨个给好友发信息，说我要买个PAD，支付时差500块钱，跟对方借钱。几乎没有人相信这样的骗术，唯独有一名叫小伟学生，未经思考，抓紧时间打了钱。我赶紧发布公告，提醒大家不要上当。当大家得知这个学生受骗时，都把他当成笑料，都觉得被这个幼稚的骗术得逞的人也太幼稚了。小伟非常沮丧，说自己太不给家人省心了，都没有颜面向父母说起这事。他对我说不要再和同学提及他受骗的事了，别人的笑话让他的心情更加难受。

我当时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单纯的信任，非但没有收到应有的感激，反而遭到嘲笑，而我还以教育大家引以为戒之名，扩大事态。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我也是着急得担心有人上当，脑子也如同他一样单纯，处置是失当的。

为了弥补他的损失，我让他从我这里拿上500吧，他拒绝了，他说这一切都是由他自己造成的。现在想，如果我真心要给他钱，我应当选择更智慧的做法，保证他有尊严地把钱拿在手里才行啊，否则就是虚情假意。

这让我想起我自己也受骗的一次经历。有人用我弟弟的QQ告诉我，说他在山西出差，从当地购得一个手机号，公务繁忙没时间充值，让我交上100话费。我当时也是像接到指令一样，生怕耽误我弟弟工作，赶快从网上缴费。可是我的网络支付出了点问题，我在QQ里和“弟弟”说，让他等等，我去校门口的缴费机办理。

我弟弟从小形影不离，他本来比较懒，我比较勤快些。直到我上了大学，我们两个人的人生轨迹才开始份开枝杈。我呆在学校里过着伴随着迷茫的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而我弟弟留在家里种地，目标却异常坚定——给他哥挣学费和生活费。他和父母傍晚摘菜，凌晨三点独自一人开上四轮车去菜市场批发。菜价上不去，他宁可开上四轮车去零售也不会图省事，从来没有把菜拉回家里让父母发愁。回来还要挤牛奶，干农活。他极其节俭，舍不得吃早点，上火了舌头起了疮也舍不得吃药，零零散散的钱都要拿回家攒起来。为了他哥他真是无怨无悔，我还多少能看得到些未来，而他自己的前途从未向父母提及。为了我，他没有爱好、没有业余时间、没有充足的睡眠、没有改善生活的机会，只有责任。

我大学毕业后，他进入到工厂打工，并干起了工厂通勤车的业务。业务上也好钻研，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人下班后拿起技术资料自学。从班长感到主任，如今是分厂总监。我经常感慨命运何等奇妙，正是他这段他在村里起早贪黑的劳动、在市场上摸爬滚打经历，彻底改造了他懒散的毛病，造就了一个果敢、睿智和刚毅弟弟的同时，也造就了一个无能的我……

结果校门口缴费机也是故障，我更加着急了，赶紧又跑到更远的地方交了话费。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QQ里说：“哥，我收到了话费，上个月流量欠费多了，能不能再交上100。”这时我才起了疑心，立刻给我弟弟打电话确认。才知道他正开车行驶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新疆公路上。他得知我上了当，说：“你傻啊！”

当得知自己被骗，特别是想到自己费尽周折促成骗子心愿，那心情简直糟透了，感觉自己像一只弱智的猴子一样。可是我转念一想，我弟弟聪明睿智，做事情走一步看三步，大小事处变不惊，做生意几乎不曾赔过钱，对家庭补给也是从大处着想，从不计个人金钱得失。我不信他还能信谁？有人如果以我弟弟的名义向我索求，我受骗绝对是必然的。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极度地信任时，就容不得理性的思考了。当你深深地爱着一个人的时候，经常会感情用事，特别是那些单纯的女人，就变傻了。

想到这一当我是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我笑了，很开心：我为自己在纷繁的缺乏信任的社会中，依然可以这样不假思索地信任一个人，保有这份珍贵的情感而感到满足。花了一百块，验证了我对弟弟百分之百的忠诚，这算是骗子给我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

如果说，我对弟弟的信任来源于由共同血缘造就的依赖，以及在艰难求生存生存的经历中结成的自然信靠，那这个学生对我的信任又从何而来？如果是对教师信誉的遵从以及对我人格的认同，那为什么别的同学没有像他那样大脑短路，甚至还在笑话他的单纯？

去年夏天，我和家人去扎兰屯度假，一个地处内蒙古呼伦贝尔市南端、大兴安岭东麓的县级市。那里有我妻子同宿舍的大学同学，我们本想去她家里拜访一下少时歇息就去酒店住宿了。可是从我们到站那一刻起，我们觉得像是到家了一样。

火车到站已经是凌晨了，她们两口子在出站口等我们。到家后，他们把主卧给我们腾出来，他们一家去女儿房间里睡。为了接待我们，他老公请了假回来陪伴。我们本也不准备往远走，就想在这个小城市里逛逛。人口不足40万的小城市，有铁道博物馆、市博物馆、原生态公园、专科学校、商业区，处处免费开放，唯一收费的，是公园里的一个小型的私人钟表展览，只收两元钱。那个收藏者像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给我们讲解每一个钟的来历，还请教我钟表上英文的意思。我们花了两元钱，在里面流连忘返，老先生一直陪伴，生怕我们错过任何一个钟表的故事。

我们本也不准备再去远处，还在秀水的林荫道上闲逛。她老公不会开车，却招来了他的两位好友，开了一辆面包车，行驶了将近三个小时到达柴河天池、岩壁画景区，一路上这哥几个跟说相声似的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然后又去了喇嘛山，早点吃了我见过的最大的油条，最大碗的豆浆，晚上吃了烤肉……我不知道这地方是不是真的如我感受到的那样休闲而友好，也许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我没有追随理性的辨析，只是听从我感官直觉的指引，让我真的放松了一周。临走时，我和妻子说：以后我们再来一次吧。

回到学校，我和同学分享这段经历。那个学生说：“老师，我家是扎兰屯的。”

我不敢说他信任他人的倾向是否和这地域有关，也许是他父母善良的教育形成了他独特的人格。但我又想到了很多来自内蒙古东北林区的小城市的学生，扎兰屯、牙克石、阿尔山、大杨树、阿里河、海拉尔、满洲里……这些地方茂密的森林与城市融为一体，草木不言，感动常在，人处在自然的怀抱中感到天然的安全。人口不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稍微拉拉家常都能认识，如果有人坏了信誉，在熟人圈子里很难生存了。寒冷的冬季让人们躲在家里，形成了以家庭为中心的生活习惯，蜿蜒崎岖的山路又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丰富的物产保障了基本的生存而无暇竞争；人口流动不甚频繁，文化亦不像大城市那般多元；它和一般县城不一样的是这里有非常明显的公共环境意识，博物馆记录着共同的历史，图书馆可视作自家的书房，环境优美的公园成了大家社交的集散地……

既保留了农业社会依靠人情信任的生存传统，又有现代城市化公共生活的概念。“一个地带越是传统信任资源深厚，越善于接受新的信任机制，新旧信任机制之间的关系更属于转化而非不破不立。”如果说我对我弟弟的信任是出于亲族的利他本能，而学生对我的信任很可能是由这种亲族利他向社会关系的拓展。我看到出身农村的人对自家人死心塌地，但是一旦接触陌生人就小心谨慎。而小伟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很早就开始了这种走出家门后的信任训练，由此形成了当地的风俗和习惯，他在其中也应该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信任本质上是一种信息简化机制，让人际关系变得简洁而单纯，让以物质为基础的经济活动提高了效率。没有信任，我们的精力将会消耗到到无休止的理性以辨明真伪，得到的结果有时却远没有想象得那么复杂。大城市里设置的各种审批门槛实际上是信任缺失的表现。受骗时，他依然是在责怪自己，而不是怀疑并诅咒他人。

小伟今年毕业了，我今天才把这事儿想明白。从理性角度看，骗子有法律责任，我有密码保护不善的责任，小伟也有亲信陌生人的责任。但是，我拒绝了这无情无义的逻辑。作为他的老师，我真是汗颜。我应该给他五百甚至更多，但是又担心被他拒绝。于是，我给他发了个红包。他同样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没有问这红包缘由，直接点了。随后问我这是什么钱。我回复说：

“我一直对那次我QQ被盗让你损失的500元心存感激。我有些感谢骗子，他无心插柳地告诉了我什么是真正的信任。这200不是弥补你的损失，而是想回馈你一个信息：信任不是傻，而是单纯的信念，还是要坚持信任，不能因为一次意外，就否定信任曾带给我们的便利和幸福；另外300损失由你自己承担，提醒自己要抵御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