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苗连贵散文:暗楼
暗 楼
苗连贵
那年月,房舍轩敞的人家不多,大都一家子挤一个单间,屋内湫窄,于是就有了暗楼。暗楼是房中房,楼上楼,一家老老少少螺丝壳里的道场一样。
暗楼类似于阁楼,但阁楼有窗,如上海石库门阁楼的“老虎窗”,暗楼则无,暗楼之得名即在于此;阁楼独成一居,暗楼则是将室内的空间重新划分。
暗楼也住人。我的街坊,一位独居的老鳏夫,甚至将暗楼出租,租费极低,一夜2角钱,包月5块。暗楼是最廉价的旅舍,不公开,不合法,却能解决一些人的住宿问题。
暗楼自然谈不上雅洁,大通铺,睡4个人。到了睡点,大家一一援梯而上,倒下身,各睡各的“地”,打工者流,辛苦人,头落枕便睡着,粗重的呼吸之间,释放出浊气,齁声、梦呓此起彼伏。
破家值万贯,我家的暗楼原先就堆了万贯杂物:瘸了腿的凳,破了皮的箱,松了榫的柜,穿了底的盆,用时无用,弃之可惜,把暗楼塞得满满当当,造成不少旮旯、犄角的小空间,引起身形灵巧、披毛带爪者觊觎。照说,老鼠的居室是洞穴,但水泥地,其爪牙再尖利也啃啮不动,这货也要吃喝拉撒睡,没个窝不行,便趁人不备,悄悄把家安在暗楼。老鼠似也认贫富,高堂华屋不去,偏乐与穷家小户拼房。
暗楼,最让我刻骨铭心的,就是以之为生死存亡的战场,与鼠辈博弈。
入夜,这些从不知安分的东西便蠢蠢欲动,俟你熄灯,便顺墙溜下,屋内四窜,爬柜上床,惊得妻呼叫不已。开灯,则沿墙爬回老窝,在上面,更加纵横咨肆,奔突跳蹿,彻宿不得安宁。
棍杵不走,投药不吃,养猫?据说猫如今变得尊贵了,已不屑于鼠肉,见鼠也懒得捕,有的糊涂猫甚至化敌为友,与其逗闹嬉戏,沆瀣一气,奈何?问计于人,曰鼠笼乃捕鼠利器。即往搜求,于一杂货店,竟喜而购得。笼为铁丝点焊而成,坚实牢固,网眼均匀,疏而不漏。回家忙忙地准备起来:绷紧弹簧,钩子足足钩上半根油条,滴上几滴香油,香气四溢,置于暗楼鼠道,大张网口,专待鼠贼。
是夜,合家处于临战状态,早早熄灯上床,仄起耳朵,单等笼盖关闭发出那扣人心弦的一声“嘭”。一会儿,暗楼上有了响动,明显的脚爪抓爬声,但只一会,又复归寂然,足足一个钟头再无动静。这阴物真沉得住气!肯定是一只积年狡鼠,它伏在上面,一定在反复窥测、试探、权衡利害:怎样既取得美味,又可保全身家性命?
好长时间再无声响。我瞌睡上来,打熬不住,正朦胧睡去,忽听老婆疾呼:“上笼了!快!”惊起,开灯,喜极,提笼在手,好肥硕的一只:身逾半尺,尾近八寸,呲牙裂嘴,笼中作困兽犹斗状。笼里的油条还在,它没咬一口,当笼盖发出“嘭”的一声响时,它已心胆俱裂,哪还有心吃呢!该死的丑类,也有今天!我用一瓶滚烫的开水为其做了洗礼。心善的人定要蹙眉了,它肯定是要被处以极刑的,难道放生不成?
我给鼠笼重新装饵,我知道,总有贪鄙者会自投罗网。这样接连收拾了几只,鼠患稍减,终绝,暗楼遂安。一家人整整被折磨了两年半啊!我与鼠辈斗争,以我全胜而告终!
房管所要将我们这幢老旧危楼维修,屋内得清空。于是我们将暗楼上的杂物卖钱的卖钱,白扔的白扔。房屋修讫,面貌焕然,但空间并没有尺寸的扩展,仍然需要暗楼。我们请人重搭,专业木工用的是松板,散发出好闻的酯香,平平展展的,边上还镶了围框,虽然仍是暗楼,却是一个精装修的暗楼。
原打算一家人都睡上去,下面腾出地,就会宽松许多。后来,老婆在上面感觉气闷不适,便又下来了。
两个同等面积的房屋,空间一个4米高,一个3米,其使用效能是不可等量齐观的。高空间搭的暗楼,人在上面可以直立,足抵半间房用。妻姐家住的是“里分”房子,与上海石库门一个样式,空间高,旧时较有钱的人家才住。而我家的房子空间不足3米,即便坐在暗楼上,腰也伸不直,如火车的中、上铺。
暗楼给儿子独占,他欢天喜地。从此他有了几平方公尺的私密空间。他在墙上贴满了童画:红花绿树,猫狗鸡鸭,也有各式各样的小楼房——有门有窗有楼梯,真正的楼房,不带暗楼的楼房。
斗转星移。我和儿子都住上不带暗楼的房子,是在多年之后。妻没赶上,她走得早。
我对暗楼是怀有深情的,它的有限分享给我们一个无限,也分担了一个家庭的重负,分担了一家人的艰辛,即使它并不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