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吕常明系列散文之十七:​我与书

吕常明系列散文十七

我与书

(一)读书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小学教室墙上玻璃框中这句话如一束手电光,照着前方一条窄窄的台阶。我在这个阶梯上手脚并用,半生艰难竭蹶。

小时候吃糠咽菜,何敢奢望买书来读?除了课本,就是镇上集会时,从父母赏给的一块钱中挤出几毛钱买本连环画册。如此攒了十来本,整整齐齐排进匣子,敝帚自珍,隔几天偷偷数数。后来买些民间传说或文史读本,如《玉兔姑娘》《中国历史地理》等,竟保存至今。父母不反对我买书,对我赶集时饿肚子也要买书的行为,只是半心疼半劝慰地说:“书不能当饭吃啊!”满是关爱和歉意。那时买的最贵的书是一本《新华词典》,一块钱,是父亲当时做木工的半天工钱。赶集时在书店一看到,便粘在掌中放不下,悔不该吃午饭。正好表哥路过,慷慨解囊。今已白发苍苍的表哥对此已无半点记忆,我则想起来心里就暖暖的。我曾决心把词典背会,不负表哥心意,但愿望终是成空。

那时镇上只有一间五六平米大的新华书店,还常不开门,而且人们食不裹腹时也没买书之必须,所以全村几乎没有存书者。偶尔有一本便成宝贝,你传我,我传你,全村遍览。乡下人看书多是闲余看个热闹,武侠或演义居多,如《三侠五义》《隋唐演义》等等。村里有位爱书者叫槐米,干瘪的肚皮中像蜘蛛一样有吐不完的丝,常眨眨三角眼,捏着几根稀须郑重地纠正别人说:“你说的不对,赵匡胤下河东是这样的……。”他们都是把演义当正史,把故事当真事。据说他有各种侠义和演义书籍,甚至有成套泛黄的粗麻纸手抄本,但只是传说,估计也只是传说,因为我们那一带从没出过正儿八经的读书人,那手抄书从何继承?父亲找他借来的书都是新版,也不是粗麻纸手抄本。

越是没书越爱书,如婴儿越没奶水越要把奶头咂得吱吱响。父亲借来了小说,我也要看。这是我接触中国传统文化之始。晚上做完作业睡觉前,我从父亲手中抢过书,爬在被窝,下巴支在枕上,书放脸前,看不上几页就酣然入梦,梦中便见书中场景。这一度成为笑谈,也被作为榜样。上初中时,武侠书流行。槐米侄子和我玩得好,常结伴上学。他借到书,我用途中时间看;我借到书,他用途中时间看。该各自回家了,还站在巷口电线杆下再看一分钟,再看两分钟,一个数着指头跺脚催,一个眼睛扎在书里拔不出来。可能因此养成了走路看书的习惯,我行走坐卧书不离手。赶驴送粪,我拿着书跟在后面;放牛驮麦,我跟在后面拿着书,丝毫不逊朱买臣负薪挂角之事。有次放驴群,把驴往山坡上一撇,就沉迷到武侠情节中了,直看得两眼昏花,头晕脑涨,日落风起时发现好几头驴不见了,又翻山越岭找。晋代车胤用囊装萤火虫照明读书,孙康用雪映光读书,我小时候为省电也曾月下读书写作业,唯坏人墙壁凿壁偷光之事没干过。如此种种,说起来我也算爱读书的,但脑中存货只有偶尔一鳞半爪的场景或人名,能讲得来的成段故事多来自父亲的讲述。原因在于,我从没把读书变成习惯和日功课,只是爱看而已,没书不想着去借,有了又是走马观花看热闹。曾国藩上京赶考返回途中借人一百两银子买了二十三史,到家后他父亲说买了就好好读完,钱我来还,曾国藩因而终身坚持读书,临终前把一只眼睛都读瞎了。父母支持我读书不亚于曾父,但我不会读书读到眼瞎,自然也成不了曾国藩。说白了,还是不会读书。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书易买到易借到了,我高中功课却紧张起来,寸阴不敢虚度。对流行的武侠书如《倚天屠龙记》、《鹿鼎记》等心存拒绝,传统名著又没时间读,故在最需要大量阅读的阶段,我没能大口吃肉,导致今天文学营养极度不良。当战士时为备考军校,盯的多是课本。上军校后以为可以天天泡图书馆了,没想到一天到晚转得像陀螺,且图书馆都是老旧的电子图书,我门也懒得进。提干后没了饭碗之忧,才能消停地看看书。开始在基层,住六七人的集体宿舍,学习室也常有聊天打牌的,难得静处。我嫌吵,就在工具房挪出一床之地。屋朝南,没有空调,夏天像蒸笼,我只穿大裤衩坐在板床上,如康熙辛丑进士顾栋高般读书写作。据说顾夏天常紧闭门窗,闷在里面裸体读书。个中滋味,唯有自知。我在那房间读了些小说,包括余华的《活着》,也写了几个中篇。到机关有了单身宿舍,环境安静了,熄灯时间也能自由掌握了,常一觉醒来,还抱书靠在床头。慢慢地,靠床的桌角书垒了一尺高,都只看了几页。

大量阅读是在成家后。家在图书馆对面,我办了张借书卡,周末带孩子去翻翻书,再借两本回来。几乎每周如此,不知不觉看完了中国近代几乎所有名家著作,还有几位当代作家的著作。因对传统名著知之甚少,手机兴起,电子书随身携带,工作闲暇或散步等零碎时间就打开来恶补。但是,不知他人读书效果如何,反正我对自己的记性异常懊恼,看过的书连名字都忘了。二十来岁时我陪父亲去看中医,常抄那中医桌头的医书。医生说,抄书等于无书。我说,不是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吗?笔记也好,死背也罢,读过的书大都忘却,唯文字能力慢慢提高。大概读书像浇地吃饭,地皮干了庄稼长了,吃过的饭忘了身体壮了。

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这往往让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想起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穷秀才饱读诗书,赴京赶考途遇美丽小姐,公子有情,小姐有意,私订终身。秀才一考金榜题名,然后洞房花烛,仕途、婚姻两全其美。孰不知这戏剧人生含了多少穷苦弟子的希望,也点出了学而优则仕的读书功利性。古来欲读书入仕者多如牛毛,落魄者更比牛毛还多,依然前仆后继,蔚为壮观,实是除了这条路,别无他途。元代刘祁写到:“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生生道出了底层读书人的艰辛。我从小脑子里也有那么个才子佳人梦,所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希望考上大学,脱离苦海。过去农家子弟要想端上公家饭碗,只有文武两条路,文是上学,武是当兵。承命运垂青,竟将两条路合而为一,让我入伍后上了军校。一路走来,没发现黄金屋颜如玉,美丽小姐不知所在,功名二字也是海市蜃楼,大概是我书读的还不够多。倒是有钱买书,有闲读书了。

回头看,自己读书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

第一为治国平天下的使命而读书,或说如周恩来总理教导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充满入世功利的强迫性。这是中国几千年传统造就的国人心理和思维习惯,我概莫能外。除了课本,书的选择多与前途、做人或工作有关,看三国看的是人物故事,读儒林读的是封建王朝。因参与管理,看过些管理书;因重健康,看过些中医书;因要生活,也看过电子技术类的书。

第二是为丰富知识,弥补不足而读书,犹如庄稼拔节时需浇水。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透,数学使人精细,物理学使人深沉,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故读书庞杂,民俗、地理、文史、哲学、科普、修身等等逮住就看,像蜜蜂采集,不辞辛苦。

第三个阶段,不惑之年,淡了功名,远了利禄,读书只为体验生命的律动与价值。读书面又收窄,专业性太强的不读,与兴趣无关的不读,消遣无聊的不读,而对中国传统典籍情有独钟,对修身齐家之道更感兴趣,因为这些书如皓月当空,令人心静,证见自我。读书不再是目的,而成生活态度。此时看三国,看的是语言技巧,叙事方法,看的是诸葛亮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看的是关羽走麦城的原因,看的是司马懿的大肚从容。读书至此,不知是否已经明白了其要意。仕途有限,生命有限,成长无限。远离了仕途,读书才真正开始。

小时候吃饭看书,是由于这贵客随时会被请走,得抓紧看;后来由于工作等原因,得零打碎敲充电;现在感觉剩下时间越来越少,不想轻易让它从指缝溜走,所以依然保持着吃饭看书的陋习。多少人劝我说这习惯对胃不好,我从没听进去。我本来吃饭的目的是填饱肚子,不顾肉味,穷读了半辈子培养出的习惯岂可舍弃?

(二)借书

父亲非常在意还书日期,说好何时还,没看完也要还,说,该还要还,等人方便时咱再借也行。那时“诚信”二字还没挂满大街小巷,还没被写入“八荣八耻”,国家也没征信系统,但父亲那代以前的人自觉不自觉地坚持着,正如弟弟所说,有借有还才是正路。故乡没有高等教育,没有先进思潮,大家也多不知法,但民间规则功力甚伟。我受父亲影响,从不超期还书,否则就觉得是罪过,还书前夜整晚不睡也要想着把书看完。借书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初中时借了同学一本武术套路《少林长拳》。那时全国刚刚被电影《少林寺》搅起一股武术风,嘿嘿哈哈的模仿声处处飘荡,村中也开始整理前人武术套路。我照着同学那书练习,希望练会就还,但半年也没练熟,只好归还。同学说你用呗。但时间已到,必须归还。“书非借不能读也”,袁枚道出了不少借书人的感受,也暗含了诚信之意。

慢慢宽裕后,我就很少向人借书,与很少借人钱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向人张口。一是天性如此,自己能解决的希望自己解决,二是理解存书者的苦处,把书借出就如把钱借出去,不知能不能还回来,要,面软;不要,心苦。说起来就是几本书,百十来块钱的事,何必认真?事是如此,理非此理。爱书者从不认为一本书是小事。那书往往是他在浩瀚如烟的书堆中千挑万选的,小心珍藏,这是一种感情,一种纪念,不能用金钱衡量。

宋以前印刷术不成熟,书要一笔一划抄写,竹简时代刻一本书更艰难,借了不还那还了得!所以我看到《三国演义》中华佗焚烧医书的场景,心中隐隐作痛。他不仅是对曹操失望,更是对世风失望。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也说到前朝借书难的问题,“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老聃为多书。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聃于上国,然后得闻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叙述上古到宋时人们读书之难,到宋才有改观。但宋代国家藏书才几万册,不要说个人了,所以读书不借不可能,借还未必能借到。庆历年间毕升发明活字印刷术后,印刷效率和成本才为之大变。即便如此,也不能与现在机械化印刷相比,藏书者视书如命也在情理之中。

苏轼说老儒先生抄书,事实上过去许多人借来书都会抄写保存,几乎是社会习惯。他们借书时往往会交换,互相抄完后归还,各自便保存了一本。明朝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开头写到:“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对于罕见稀有之书,我也抄过。刚到部队时借过战友一本中医书,书已发黄,据说是他爷爷传下来的。我抄了厚厚一本。还借了朋友孙峻岗一本文学理论方面的书,虽非原文抄写,也是认真做笔记。老家有位朋友因买不起书,为了参加自学考试,把借的《古代汉语》连注释都一字不拉抄了一遍,非常令人佩服。过去因书珍贵,借书有讲究,有的要送礼。黄庭坚诗云:“愿公借我藏书目,时送一鸱开锁鱼。”鸱,是用皮革做的酒囊,意思是说借书要送一囊酒,既是礼仪,也是对书和主人的尊重。寒门学子无钱买酒,要想借到书就非易事。

因书珍贵,人性如在金钱面前一样往往会露出本相,借书还与不还一直是爱书者头疼的问题。清人吴骞在《跋明史稿列传》中记载:“此书,余藏之久,姚江邵予桐编修见而极爱之,以为此《旧唐书》也,在西湖书局中,借阅累年,后竟揣以入都,屡索不还。属武陵友人往取之,酬以二十金,始得。”自己的书借出后要再花二十金去索还,也是奇闻。一本书如水珠,不值几个钱但折射着人品。爱书才藏书,爱读书才借书,岂可因己之爱而夺他人之爱?说是人占有了物,其实是物见证了人。所以,生活中时时处处、人人物物皆为我镜。许多借钱的朋友最后成为仇人,必是有一方背信弃义!袁枚在《黄生借书说》中讲了他小时候借书的困难,文末写道:“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这话好像与黄生打心理战,说想来他还书也很快,其实既是告诉黄生一定要按时还,也是在宽慰自己说黄生一定会还的。宋濂也说自己借书后:“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恪守信用,好还好借,因而得以免费遍观群书,远比借了不还收获大得多。这才是一个真正爱书者应该做到。据说,上世纪50年代末,毛泽东曾向黄炎培借王羲之一本帖,借期一月。黄炎培借出后忐忑不安,才一周就接连催问是否看完,何时还。毛泽东不动声色,在一月的最后一天如期归还。言行一致,伟人风范。

现在买书,足不出户便有快递小哥送上门,但仍有借书不还的,大概过去因书珍贵而不还,现在是因书不珍贵而忘了还。不论珍贵与否,能把书借给你都是缘于信任。忘了有情可缘,但不可原谅,最终还是诚信问题。事异时移,今天借书不用带礼物,也不必如袁枚还要郑重地写一篇文章来嘱托,但爱书之人应该对书心存敬畏。

我的书也借出去不少,借出时强调说,一定按时还啊。没事没事,你放心吧,看完就还。但一过好几年,再没音讯,对方都想不起来了。有的还回来了,书已不成样子。我当战士时花半个月津贴费买过一套《白话史记》上下册,十块钱。同事借去好久,我催问多次才还回来,书四角翻卷,封面折断,面目全非,不过还算幸运。

借书不还者,读书再多都没用。

(待续)

  

作者简介:吕常明,男,笔名冀根,1971年生,籍贯河北涉县,居西安,现为《新丝路》杂志编辑,《闲泉文学》平台编辑,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皆涉足,在诸多报刊和网站有诗文散发,好书画和旅游。出版有散文集《生灵》,小说集《路归路桥归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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