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散文 || 张秀峰:西出阳关

西出阳关

张秀峰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因为参加一个笔会,我来到了这个这个叫墩墩山的地方。

  

  墩墩山、古董滩,这里便是王维送元二使西出的阳关。

  

  而今,因诗而流传千年的阳关城早已湮没于历史的迷烟之中,沉寂于漫漫黄沙之下,好在墩墩山上的“阳关耳目”还在,犹可凭吊。

  

  我来的时候,正好是黄昏。风声反衬出令人窒息的寂静,无限的荒漠和苍凉又将这寂静放大,几近于地老天荒。我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墩台之上,看太阳缓慢地滚落,溅起漫天的血色。由远及近,一点点地洇开。眼前的一切凭空地高远,而,那些被黄沙淹没的故事,却开始变得清晰——商队、驼铃、马帮、烽火、戍卒……在幽微的怀想中,演绎着斑驳的沧桑。

  

  冥冥之中,似乎有歌传来,似有似无地,低回宛转,细听,却又几不可闻,然而那曲调却分明存在过,让人倍感怅惘。这难道就是发思古之幽情吗?历史上,提及阳关的诗歌并不鲜见,然而无论是南北朝庾信的“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还是苏轼的“济南春好雪初晴。才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霅溪女,还作阳关肠断声”,都没有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来得自然而又真切。因为有了这首诗的存在,阳关已然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意义上的存在,文化的赋予让这个原本与战争、刀兵有关的名字散发出令人迷醉的人情味。曾几何时,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便扎根于我那喜欢悠游、追寻甚至喜欢探询、幻想的内心,与我孤独的灵魂作伴。是的,什么时候,我才能去那风沙依旧飞舞的古道城池外一览昨日的风景?不知道,如果穿越回古代,幸而成为送别的主人,当手中的酒温热尚存,故人却已打马西去,我当如何潇洒地回转。而今来到这里,依然扣问着历史的书本,那道重重紧锁的门:

  

  ——阳关何处,关山几重?

  

  或许,当我们现在以一个叩问者的身份,重新审视历史,以更高远的目光去质询那鲜为人知的过往,如同一个初醒者在怀想梦境呈现的情状,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诱惑。看阳关,溯史路,走天涯,回首望,这一直是萦绕在中国文人心里的一个久违的梦啊!通过这种文化想象,为生命周织出一个意识形态层次的世界,并在那里找到获取生命存在的价值根据,而生命也因为附丽于某种文化而熠熠生辉。

  

  岁月流转,千年的黄沙吹老了阳关,却吹不老那永远的思念与怀想。而今,当我触摸着墩墩山上那斑驳的石头时,分明能感觉到阳关那依然跳动的强劲的脉搏——沉实、有力,如同夯锤落于原土之上的那种感觉,“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四平八稳而又实实在在。

  

  无声而漫长的时光里,是我们辜负了岁月,还是岁月消磨了我们?行走于阳关古道,踏着先人们的足迹行进的时候,我一直纠结于这样的问题。而今,历史的风尘依旧,却再也看不到翻飞的马蹄如流星赶月般穿关而出,再也听不到婉转的驼铃由远及近地迤逦而来。岁月,只是一场无言的斑驳,无声地诉说着心里的迷茫。只有偶尔飞过的苍鹰长唳,时而扶摇盘旋,时而振翅高飞——在这风沙横肆的区域,唯有它最懂得生命与尊严、流浪与创伤、荣辱与落寞等大气度、大悲欢、大胸怀、大情感之间那种血肉的牵连。

  

  较之于玉门关的冷峻与孤绝,尽管残阳如血、劲风如刀,一样的风云诡变,然而,在碧蓝得有些孤寂的天空映衬下,阳关的断壁残垣壮观却不悲怆,清绝而不孤傲,雄伟宏阔而又不失温情。孑然矗立在荒漠中的阳关,尽管并不巍峨,却不失雄壮,立于阳关之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悠悠的思古幽情依然势不可挡!玉门需要羌笛来唤回关内的春风,有孤城的杨柳作伴,能够召唤来黄河远上的白云。阳关不同,从关内到关外,能够与和风而歌的,就只有《阳关三叠》,诉不完的委婉多情。

  

  或许,阳关,那渴望顶礼膜拜的阳关早已经陷入了历史的沉寂中去了。

  

  在没有到阳关之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能够入得摩诘诗的,定然不会太过荒凉,然而真正西出阳关,贴近它的时候,我才如梦惊觉,这座曾经传唱千年、因诗而留名于世的雄关竟然是如此的荒凉,透露出无限的艰辛,它就这样横在蓝天黄沙之间,就是这样默默无语,谁知道这倾颓大半的一方土堆,就是唐诗宋词里反复歌吟的阳关——向西,一直向西的阳关。

  

  阳关依旧在,离歌行渐远。

  

  可不是吗?历史的风尘淹没了曾经的记忆,岁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细节,雕刻的沉默越来越明晰,历史从未向此刻这般消瘦、这般深刻、这般峥嵘。远远地,历史的风挟带着旷远的歌声飘来,如泣、如诉,似有实无地,从耳畔掠过,一直向连绵的沧桑进发。夜晚临近,霜重鼓寒,幽远的雁鸣催生起心底无限的苍凉与伤感。

  

  万古山河,四时风月。阳关已历千年。冷月无声,稀薄如纸,作为思乡印章的存在形式夹入厚重的史册。“阳关唱彻。断尽离肠声哽咽。”

  

  透过残破的垛口,想象当年戍边的士卒们,寒来暑往,当惨白的日头将生活聚拢为刀刃上的光芒的时候,他们已然认命,接受了这千古的寂寥,泯灭了那泼天的愁绪,不再想着要走出命运的安排,然而男儿高义,终归有情,他们纵然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但落在心底长成情结的阳关修辞却永远都在,“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凡是边关,大抵都是如此,作为连通内外的交通要冲的阳关,绝没有例外,只会更甚。

  

  闭上眼睛,我们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历史躺在沧桑的远方,远方剑影刀光。

  

  当风沙横行大地之上,当寂寞纵横胸膛,远方就被眼泪和狂笑淹没,灵魂激动挣扎之后,历史的天空布满硝烟的气息,只有几匹幸存的老马在引颈嘶鸣:我们只能看到流血的远方在寂寞中息喘,接着又被另一个巨大的寂寞吞噬,界定于许多古老多情、星火明灭的国度。万万里的漫漫风沙,打磨了阳关当初的铮铮锐气,如今还给你一个无语独立的叙述者,讲述若干年来不为人知的故事。而,你听到的,你想到的,你触及的,怎能不是血和雪的迹痕、泪和累的真相、沉爱与尘埃的对白呢?

  

  阳关无语,我亦无语,身边的风也无语。

  

  炊烟袅袅,冰泉奔突,远方很亮,远方也很黑——远方,就是历史。

  

  那是心灵流血、思维斗争的地方,迎着风走过去,披着雨走出来,然后所有的喜悦和悲痛都被沉酿成一湖滚烫的酒,珍藏在文明的典籍里。于是,沧桑无处不在,真相不死不灭,历史变作一面镜子,照天照地照人寰,照出善良与美丽,照尽奸邪和凶残……

  

  今夜,当月亮爬上古道城头,当月光撒照沉静的风景,阳关、月亮、历史、篝火,还有你和我,都将相对无言,如故人相见,如千年后文化骨气迟到的相认。

  

  呼吸静止?还是思绪都在静止——于一瞬间。任谁在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都会讶异它现在的平凡,无法想象那岁月中发生的可歌可泣的动人历史,竟和这其貌不扬的土堆扯上关系,这种惊讶让人无法承受,但,渐渐承重的思想在其深深的沉思中,变得深入、深刻。贴近阳关,谁都可能成为诗人,因为无限地延伸的诗意会抻长你的感悟,让你的心情无限延伸,渐渐地,土堆不见了,黄沙没有了,天地一体,成为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历史照彻,这里风烟依旧,历史依旧。边走边轻抚那饱经风霜和岁月的肌肤,听足音于历史中传来悠远的回响,全身心地、好好感触着千年古关依偎相送和意想中乍远还近的金戈铁马。突然,你会发现,原来,自己用眼睛所看到的,兀立在墩墩山上的阳关,第一印象是何等的浅薄。而真正震撼你自己的是那种在她的身体里的历史内涵和无法洞察的真相,以及深藏在她灵魂中的至今活着的隐隐痛楚、长久的寂寞和孤傲的美丽。

  

  记忆,是不能过于喧闹的。它只适合于在某个有雨的夜晚,清茶史卷,悄然凝坐。也只有在那样的氛围中,当浮雕叠影般的记忆里突然浮现出“阳关”这个词语的时候,潜藏已久的情愫才会冲破尘封的往事,沿着历史的长河溯流而上,深入我们民族的记忆,去洞察远方事实的真相,伸开理性的双手,迎接来自天空高处的风。

  

  现在,我已经回到了家,那个边关意味明显的小小县城——安塞。夜色降临之际,我在思索明天的脚步。

  

  幸好,我没有被世俗蒙蔽了双眼,至少还保留有知识分子的根本性的良知。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但我深信重读历史会给我以启迪,读辉煌的过往,读远方的神秘。毫无疑问,中华文明是辉煌的,中华儿女生命态度是积极的;且不管明天美与丑的判断是否会被颠倒,我们至少应该记住,在我们自己的国度里漫步,谁也不能离开厚重的土地和高尚的向往——因为明天我们也会在远方,成为后来者阅读的对象!

  

  张秀峰,陕西延安人,中学教师,曾先后在《人民日报》《延河》《诗选刊》《散文月刊》等发表作品二百余篇(首)。现为延安市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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