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母亲
头
水
鬼
*
雨一直下着。雨滴落进子宫
发了芽。
她听到里面的声音:来自黑暗。钥匙在
门缝儿里产生阻力
闪电在空中产生火花
那是1982年的春天,麦子长势良好
瓦片上,猫刚刚从
发情的状态回过神儿:
一切准备好了
一切准备好了
鱼汤,棉袄,红糖水煮鸡蛋
她只需等着——
十个月后某个晚上,罕见的大雪盖住屋顶
一个男人抹黑来到产房门口
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紧张
*
鲍尔曼,一个演员。可能她记错了
只不过是音译
甚至也忘了电影剧目
铁托政府早已结束。沉浸在卡桑德拉大桥
沉浸在一声巨响。而红楼梦是主食
她从里面学会了
黛玉葬花的悲伤。
她不是诗人,也没有想到过,今后
会在某个时间与诗发关系。她还习惯
某个午后,将
凌乱的头发梳在一起
她的男人:一名胆小的医生。从父亲的
手里接过衣钵。他尚不懂得用听诊器给
自己的女人听心——
*
月亮在某个十五变圆。她的父亲
曾经以修剪月光而闻名
拿起剪子,剪出女儿喜欢的形状。他出身
不好,曾被革命卫队打倒
其中一根手指少了一截:
“不要在意过去!”他总是这样说。历史
是时间堆砌的坟墓,坟墓里埋着
一个人的青春
哦,青春。她花三分钱买来冰棍
又将夏天含在嘴里。她喜欢碳酸氢钠的
滋味,喜欢
自己的男人吹着耳朵。
哦,青春。没有金钱带来的苦恼,大家
都在使用粮票。简单才能快乐
她总是抚摸着肚子,隔着肚皮与胎儿说话
*
1984年。她是一个满岁孩子的
妈妈。食量大增,身体开始走样——
剪掉马尾,改留短发。她不再是少女
亲手结束了自己的
豆蔻年华。她的孩子十分健壮,在他
二十斤重的那一天
又一次下雪。
为了解决奶水问题,她吃着难以下咽的
穿山甲片。她的父亲穿上皮裤
凿开冰冻的河流。哦,他并不是
捕鱼能手,手上的渔网在破碎的冰面上
摇来摇去。
“鲫鱼炖汤!”他想象着这个画面
雪花从他肩上掸落
*
第一个记忆来自三十二年前的
某个傍晚
幼儿园门口的孩子看着街道
路过的自行车,路过的
行人。他还认不出“合作社”三个字。法桐
垂落着黑色的吊死鬼
被踩爆身体的昆虫和被花镜烧死的蚂蚁
拼凑成他第二个记忆。他的残忍
来自遗传
来自一个偏僻的农村。他的第三个记忆与
飞机有关。一件生锈的战斗机
停放在幼儿园的草坪上
他想要爬进去。赖着不走的同伴
是他第四个记忆。紧接着是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喊她妈妈的女人
晚来了十分钟,裤腿上卷着泥
*
如果用叙述的方式呈现
将会得到
一只怀表
她得到了一件生日礼物,在她四十岁
那年。从木头箱子翻出的
劳模证书,里面夹着
照片和一百元钱。四个人头排在一起
是她最愿看到的东西
如果用倒叙的方式推理,也会得到
一只怀表。尽管有所不同
可以用“幸运”造句。
*
她没有信仰,心里没有神
她相信因果和世事无常
她相信命。总是对孩子说:命是一枚
扣子,将过去与未来扣在一起
她不相信偶然。一切都是必然,包括
四十四岁那年罹患严重的疾病
哦,她相信“之乎者也”这类语焉不详的
东西,当她在傍晚来临前
服下第三枚药片,她感受到衰老,无力
皱纹在天花板上。蜘蛛替她
梳理。她总会想到
自己的晚年:
一个人,孤苦伶仃,腿脚不好
汤水溅洒在地板上,开出朵朵白花
*
孩子已经长大,他个子
更高,身体强壮
不再依赖奶水
他从人间谋得角色,像一名
演技出众的演员
用热情征服他人。他将头发做成围脖,送
给最爱的女人。那是一件
特殊的礼物,暗藏着一匹马,一个草原
一枚朱砂般的落日
他将干瘪的子宫还给母亲,还给那个
不停地拨着
灯芯的女人
听!海洋在空中发出撞击。云之船
像三十年前的某个夏日
带来苦涩的雨滴和滚烫的眼泪
躲在树下的人们
挤在一起,像昨天挤着今天
*
如果回到四十五年前
她二十出头
喜欢年轻男子抱着吉他弹奏。可能是
某个清晨,田间的水汽开始上升
狗尾草沾着露水。昆虫们
结束一场促动大会,它们看好了某种植物
或者某块农田。
她是一名护士,兴奋地等着
伤员赶来——
纱布,酒精,紫药水。简单的清创与缝合
让她感受生命之美。她喜欢白色
是的。她喜欢干净的东西
一朵名叫“洁癖”的花开在窗前,散发着
豆乳的奇香
202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