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里的对话,值得听听!
凌晨三点,我正趴在电脑前研究着那么没有情节只有骨与肉的片子。
两个病人家属的对话,打破了我专心致志研究那些无声黑白影响的心情。
他们的对话让我至今难忘,更甚至要常常想起。
因为在这些简单的对话之中,透露出的不仅是对金钱不同的态度,也不仅是对疾病健康的不同认识,更不仅体现了对医者的信任的问题,而且还表达了对待生命的终极思考。
更是因为这两个最普通的普通人,用简单的几句话向我勾勒出了一副真实的人间景象。
抢救室里,相邻的病床上躺着两位不同的病人。
他们分别躺在七号病床和八号病床上。
七号病床
七号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位昏迷之中的60岁男性患者,他被送进抢救室已经超过了24小时。
43天前长期患有高血压病和心房颤动的患者突发胸背部隐痛,持续加重伴大汗淋漓,被家人送往某家医院。
送入医院不久之后,患者就被诊断为B型主动脉夹层。
主动脉夹层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疾病,可谓是一种心血管系统的灾难性疾病,一旦发病应当进行包括手术在内的治疗,否则患者随时有生命危险。
有数据显示,如果不经治疗的话,有一半的患者会在一周内死亡,超过90%的患者会在一年内死亡。
就在医生们为患者完成手术的第三天,患者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突发肢体偏瘫伴言语不清,并逐渐陷入昏迷状态。
也就是说,被进行主动脉夹层手术后,患者又出现了急性脑卒中的症状。
主动脉夹层合并急性脑卒中的情况并不是常见,对于这位患者来说,两种疾病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要了他的性命。
家属在了解了风险之后,决定放弃溶栓等积极治疗。
事实上,当我在了解患者病史之时,家属并不能提供上一家医院的出院小结,只是提供了一些费用清单和检查报告。
也就是说:患者被确诊主动脉夹层和急性缺血性脑卒中之后,院方提供了哪些建议,家属处于何种考虑而放弃积极治疗,并没有任何文字证据可供参考。
当然,这些已经不重要。
因为此时昏迷之中的患者随时都会离开人间,而家属也已经明确表达了放弃的想法。
这位被明确诊断主动脉夹层和急性缺血性脑卒中的患者虽然被放弃了积极治疗,但家属却并没有将患者带回家,而是选择了住进重症监护病房。
在重症监护病房住院期间,因为发病之时有过呕吐物窒息,患者并发了严重的肺部感染,持续高热不退。
于是患者又被进行了长期的抗感染治疗和机械通气,用了算是国内目前顶级的某种抗生素。
最终患者的肺部感染得到了控制,但是新的问题紧接着又来了:患者四天前突发大量腹泻!
虽然这种严重的腹泻或许可以用伪膜性肠炎来解释,但用家属的话说便是:“拉肚子止不住,屁股都烂了!”。
所谓伪膜性肠炎指的是发生在小肠、结肠的急性黏膜坏死、纤维渗出性炎症。多是在使用抗生素后导致肠道菌群失调,使难辨梭状芽孢杆菌大量繁殖,产生毒素,严重者可以导致患者死亡。
事实上,患者的臀部因为长期卧床、大量腹泻护理不佳而出现了大面积的严重溃烂。
在发病43天之后,患者被家属送北方的一家医院长途转运回了家乡。
因为他们坚信:落叶要归根,即使是死,也要死在故乡。
如同大多数家属一样,他们又不忍眼睁睁的看着患者被耗尽生命。
于是,家属将刚年满60岁昏迷之中的患者送到了我这里。
在交代病情之时,患者的儿子沉重的告诉我:“我爸爸的病情我非常清楚,放在抢救室里只是为了给我妈妈一个交代。我不想再让他遭罪,要是没有了就算了,气管插管、心肺复苏这些就可以了。”
既然家属已经完全放弃了积极救治,有何必要挤在大医院里呢?
“既然只是临终关怀,你完全可以将他带到下级医院去,没有必要挤在这里,毕竟抢救室的费用也不低,而且没有必要。”
道理虽如此,现实却很无情,儿子苦笑道:“社区和二级医院我都去过,他们认为病情太重,不愿意接受。”
就这样,这么昏迷之中在等待着死亡的患者被留在了七号病床。
八号病床
八号病床上的是一位40岁的男性患者,因为肺部感染、心力衰竭、心律失常被留在了抢救室。
同七号病床上昏迷的患者相比,清醒着的他要幸运的多。
2016年,除夕当天,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却又被我和同事拉了回来。
事情是这样的:
除夕前两天,患者没有明显诱因下出现了发热、咳嗽,体温峰值高达40℃。
患者虽然身体上有着明显不适,但并没有第一时间来到医院,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有一次的感冒发热而已。
毕竟每一年的春节前后,都会有许多人出现“感冒”的症状。
更何况,除了因为对疾病抱有侥幸心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春节期间繁忙的生意让他无暇分身。
对于做着小生意的他来说,同除夕前后赚钱相比,身体健康自然是要放一放了。
于是直到除夕当天,患者病情明显加重,甚至出现了胸闷气喘之后,才被妻子强行带进了医院。
虽然患者自行步入医院,但口唇及四肢末端紫绀的他却病情极其危重。
事实上,患者不仅已经处于休克状态,而且经皮指脉氧饱和度只有60%。
为什么我永远忘记不了60%这个数据,因为那一天,我站在床头协助同事为患者进行气管插管,亲眼看见从气管插管中喷射出大量的粉红色泡沫痰,这些喷射出来的液体溅满了同事的面部。
事实上,导致患者病情短时间内急转直下的罪魁祸首便是:病毒性肺炎、急性肺水肿、ARDS、呼吸衰竭。
后来这位中年男性患者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在进行了ECMO治疗后得以好转出院。
从此之后,患者再也不敢轻视发热、咳嗽这些被大多数人认为只是感冒的症状了。
如今他之所以再一次的出现在抢救室之中,正是因为出现了发热、咳嗽、胸闷的症状。
虽然这一次的病情并没有几年前那样危险,但同样不容小嘘,因为患者处于肺部感染、心力衰竭之外,还有着明显的短阵室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用医生要求,患者便说道:“医生,我要不要留在医院?”
于是,这位几年前从鬼门关上被拉回来的病人再一次躺在了抢救室的病床上,在治疗的同时等待着住院。
两位家属的对话
七号病床的陪护是患者憔悴的妻子,同有些唠叨的她沟通起来颇为费劲。
为了表达方便,暂且称呼这位常常带着孙子陪在患者身边的家属为“老太太”吧。
老太太总是向我追问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他还能撑多久?”。
她也总是会向我抱怨前期的治疗:“我最后悔将他送进监护病房这么多天,不然的话也不会这样。”
不仅向每一个值班的医生抱怨,还会向每一个值班的护士抱怨,甚至向每一个见到的人抱怨。
我知道,并不是她爱抱怨,而是她需要一个宣泄的借口,甚至需要一个欺骗自己的理由。
八号病床的陪护是也是患者的妻子,一个朴实而沉默的女人。
如果不是医生主动与她沟通,她从来不会主动开口向医生问任何问题。
她似乎永远端坐在患者的床头,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不停闪烁的心电监护,只等着患者开口、只等着护士为她分配工作一般。
“家属麻烦去缴费”
“哦”
“家属看看有多少小便”
“哦”
在短暂的接触之中,我几乎只听见了这个“哦”字。
事实上,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姓名,权且称之为“中年女人”吧。
七号病床的家属和八号病床的家属,一个像祥林嫂一般唠叨,一个永远沉默着的生活之中毫无交集的人,却在凌晨的抢救室里说了一些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话。
老太太突然转过身问中年女人:“你们明天要住院吧?”。
听见老太太的话后,中年女人明显有些错愕,她可能没有想到过眼前这位陌生人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医生说是的,明天病房可能会有空床”。
“你们呢?”中年女人看了看七号病床上昏迷之中的病人。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才从重症病房出来,医生都说没有希望了,不让住院了。”
我趴在电脑前听着老太太的话,心中有反驳她的冲动,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患者被送进抢救室的时候,是家属自己要求不住院、不进行气管插管等积极有创的操作,是患者的儿子签字要求必要时放弃心肺复苏等抢救措施。
医生何时肯定的向家属说过没有希望了,更不曾态度坚决的拒绝患者住院。
但,我选择了继续沉默,因为此刻并没有同老太太争辩的必要。
又或许,在老太太的心中,正是需要有这么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吧。
老太太接着自言自语说道:“现在看病真贵,花钱像流水一样。”
“嗯”中年女人并没有过多的话。
停顿了几秒钟后,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说:“我们当初也是病情很重,差一点就没有命了,花了五十多万才救回一条小命。”
很显然,老太太不认同中年女人的话:“我们在监护病房里住了一个多月,前前后后花了六十万,现在还是这样。我真是后悔了,要是不住院,要是不住监护病房的话,要是不用那么多抗消炎药的话,可能还会好一点!”。
这句话我已经从老太太的口中听见几十次了,她总是像祥林嫂一般的唠叨,抱怨自己不该将患者送进那家医院,抱怨不该给患者做手术,抱怨医生不该给患者使用那么多抗生素.....
中年女人听着老太太的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倒是被抢救室各种抢救仪器的报警声吵到难以入睡的七号病床上的患者回答了老太太:“话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当初住了院、开了刀、用了抗生素,可能根本撑不到今天。”
他的这句话很浅显,也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明白的道理。
但是,此刻的老太太却难以明白,她还在反驳:“我送去的是一个能说的人,花了六十万,接出来的却是一个要死的人。”
“医生也不是万能的,看病没有打包票的。”中年男人笑着回答了老太太的话,这也正是我想要给出的答案。
老太太不服气的说道:“治不好,为什么还要让我们住在监护病房里这么多天呢?要是放在家中,我好好伺候的话,也许不会这么惨。”
八号病床的这对夫妻再也没有回答老太太的话,或许他们像我一样不知该如何回了吧。
这几句短短数分钟的对话,像一阵春雷一般灌进我的耳朵,像一把刺刀一般扎进了我的心中。
老太太的话没有错:患者被送进医院之时,尚且神志清楚,在花了六十万之后,却只得到一个行将死亡的昏迷之中的躯体。
中年男人的话同样也没有错:如果患者不是被进行了手术、积极抗感染等治疗话,患者或许已经离开人间。
赵大胆说的也不错:为什么不同的人对相同的事物会有不同的看法?因为他们各自的经历不同,期望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同。
天明后,七号病床的患者渐渐的停止了心跳,根据家属事前签订的沟通,我只能默默的等到心电活动消失,我能做的也只是为患者做最后一份供以宣布临床死亡的心电图。
天明后,病房有了空床,八号病床的中年夫妻像往常一样默默无闻的配合着护士被安排住进了病房。
阳光透过抢救室巨大的落地窗,落在空荡荡的七号和八号病床上。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在赵大胆消毒完毕后,就会又不同的病人躺在上面。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如果我不将它们记录下来的话,就又会有不同的故事在人世间上演了。
但,老太太像祥林嫂一般的唠叨、中年女人沉默的眼神却要让我久久不能平静了。
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患病,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老太太或中年女人,包括我自己。
因为我知道,虽然自己身披白大衣,手握听诊器,但我能做的却不多。
完
多巴胺申请了一个新公众号,几经易名,最终取为:白衣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