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春归”词——灯火阑珊处的婉约,更胜过金戈铁马里的豪放

辛弃疾“春归”词——灯火阑珊处的婉约,更胜过金戈铁马里的豪放

原创遥山书雁2020-12-27 10:51:41

辛弃疾,字幼安,中年后号稼轩,山东东路济南府历城县人。南宋官员、将领、文学家,豪放派词人,有“词中之龙”之称。与苏轼合称“苏辛”,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 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却命运多舛、壮志难酬。但他始终没有动摇恢复中原的信念,而是把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忧虑,全部寄寓于词作之中 。其词艺术风格多样,以豪放为主,风格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之处。

“春女思、秋士悲”既为传统文人表达其不遇愤懑之情的主要叙写模式。春归 ,写立春或清明之外围景象;或与暮春情状,以落花风雨抒展词人之悲。词人通过外物的感受而化为词人抒情自我的一部分,形而于外,则成就一份融情于景的美感。人通常因节气流转而有物色之兴,情亦因物之屡迁而有所起伏。春愁所生,多是好景不常、欢会难再的深刻感悟。“春归”往往透露的是词人对造物者的不解与怨怼,春去无踪之后,人情也随之寂灭。

稼轩词中的“春归”——“动”之情态叙写

《汉宫春·立春日》

辛弃疾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孝宗隆兴元年(1163),为稼轩方才南渡寓居京口,在江阴签判任内之作。首句点明主题,由春幡落笔,铺展春日再临的生机以及驻足于万物之痕迹,并扣紧立春乍暖还寒的微凉气氛,充斥着词人内心恍惚不安、摇摆难定的心理状态;并以洞庭春色之典反衬“浑未办”之无心经营应景节物的情绪。

词人主体的时间意识因外缘环境以及个人心绪之影响恍若静止于词篇。主观的想望及客观时光流逝的相违,对应着生机盎然的春日以及无心外务之冷落情怀和对不久后的春归隐然的不安与忧虑。

罗列春日应景节物至换头处东风“没些闲”的流动感,对比词人当时“赋闲”的境遇,动静间的差异更为强烈。此外,就其构篇着眼,“春来”与“笑”是起,“无端”与“清愁”为伏,起伏交错,延展成一迭宕气势,收束于低沈掩抑的情绪。

词人心理状态与外物景象的平衡在下半阕的“照镜”之后被打破,衍生出面对时间流转所生的诸种情绪。当春日所引发之情绪已非“悦豫之情畅”,而牵涉了人与时间的拉扯之时,人自处自安之所的寻求便是在此中得以自立的线索。

春日的流动感在此与稼轩主观希冀自外于流转,成为相对的静止的意志相违,某程度亦与词中动、放与静、敛两种互相缠绕的情结相类。类似的叙写尚可见于《蝶恋花》:

“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通过现时的春来到设想不久后的春归,透过身处于不同时空坐标轴的彼此互相凝视:在未来定点回想现下,此刻也将成他时;然而由现下望向至他日,却又是一片春归的凄迷景象,深契着“便需准备落花愁”的自我预言。此种在时间线段上相互窥探所表露出的愁极深忧之叹与无所适从的情状,成为春归叙写的一大特色。

“春归”的流动感是因“归来”与“归去”两种层次的互相交迭,象征自我的生命就在此来去之间,在无止境的等待中虚耗而去。然纵使如此,稼轩却仍愿正视自然流转的物理常然,而非封闭自身与外物的接触可能。此外,稼轩将此种积极情态转而为对周遭之物流转移洞察知的动态描写,不单仅是体现空间存在感,更彰显了词人抒情本体的意识所在——一份勇于承担的意态。

镜里花难折——照镜、临镜的的女性风格书写

“镜”作为一诗词中经常出现的语汇往往反映出自我或外人以怎么样眼光去审视镜中所反射出来的影像,进而使词人表现自身的柔情愁绪。在词此一富于女性阴柔特质的文体之中,“照镜”更与女性的姿态紧密连结。

早期词如晚唐温庭筠《菩萨蛮》“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鸾镜与花枝”等,以镜缘之雕饰成双反衬花枝虽美而无人共赏的寂寥。铜镜内外所对映出的形象往往恰为主人公内心的诸多怀想的示现。

《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辛弃疾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本词为稼轩于淳熙五年(1178)二、三月间在江西安抚任上被召赴临安临安途中所作,抒发清明时分的羁旅感怀。由词题“书东流村壁”,便暗喻着物是人非的落寞,对应稼轩数年间辗转来往于临安与豫章之间的经历,不难体会其心理转折。“落”、“匆匆”至“过了”,表现出季节流动(长时间),过往人事的倏忽;而后转至一夜东风(短时间)冷凝云屏的寒意,增添了词中时光倏忽的冷冽感,加强个人幡然觉知春归却无从把握的怅然。下句所述为被惊醒的“客梦”往事,上片结尾回到醒后的现实,“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在时间淘洗后人得以感知的变动,只剩飞燕能够见证。

以“闻道”起头,藉由引述他人之言引出一种虚实难辨的情怀。旧时“曲岸持觞,垂杨系马”的轻别映照今日“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的闻见,两个相对的断片描述各自为独立的片段回忆,利用对面言情手法错落出回忆的层次,回荡出词人内心的起伏迭宕。“镜里花难折”,既是相聚片刻难以久暂,又有往昔容颜不容稍留的暗示。回忆以断片形态出现之际,亦留下了无数待修补的缝隙。此种等待读者,甚至词人自己的想象与添附的裂罅,相较于连锁环节的因果关系呈现,更能错落出个人对生命的思索与择选。

“镜”象征着词人所有想望的交会,也是认定自身价值成就的媒介。利用人工的镜映照出时间的痕迹对照自然世界以花落为表征的春归。是故,“春归”与照镜之间的联系不单指个人照镜之后自惭貌不如昔,而是以照镜作为与往事的联结点。纵然心知镜里之花难折,但在重新省察过往历程的同时,亦从中得到了生命意态的确认并从其间汲取面对现实的勇气。

春归但难留愁——“摧刚为柔”的动态风格

稼轩婉约词篇中最为人所称道者,当属其“摧刚为柔”之笔法,主要指稼轩写作手法,将极具男性表征的刚强及动态融入词中,而出之以柔婉委屈、风姿绰约的情状。稼轩词中既选择了春日作为主要抒发对象,又多以女性形象或是言动作为自身情感的借代。

《祝英台近·晚春》

辛弃疾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这首词点明晚春以明示写作时节。起句以下三句连用“宝钗”、“桃叶”与“南浦”,埋下后文离散的伏笔,以达渲染氛围的效果。稼轩在此未透露其叙写对象,而“暗”字的使用,让柳丝如烟的场景所堆砌起离愁的重量顿时一落而下,原本构筑出的辽阔的空间就此黯淡,眼前可见的范围也随之限缩。

“怕”,一方面承接了上文低迷的氛围,另一方面也引领出词人对登楼远眺此一空间转换的疑惧。下半阕转入女子自述,省略了女子对镜兴叹的过程,而以数其簪花之瓣数推算良人归期作为词人抒情表现。由“才簪”、“重数”的辗转反侧,罗帐灯火渐暗,良人归期未知的无望。从对春的质疑反转出意识到时光流动的深层悲哀。值得注意的是,春日被拟制成为眷恋所思的对象,留春的执着渴求由日至夜,进而梦中相寻,然对春物的护持爱惜之情终成徒然的无奈。全篇独白式的叙述,似控诉人如春去负情,怨春却又问春。当时间成为人事更迭的最大变因,人亦仅能处于被动的位置送春远去。

本词“终觉风情旖旎中时带苍凉凄厉之气。究其源头,实为深藏于内的春心被引动后无处可安之哀感。所谓“摧刚为柔”,是一种语言表现形式的转换,将英雄豪杰的动态之气转化为近似女性情思之柔情。在看似婉妍的字里行间,莫不充斥着忧惧而不定的内在与外来环境的接触下所产生的难以言说,且被百般压抑的苍凉无依之感——无人能解,无人得见的寂寥落寞。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辛弃疾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风雨落红引发的暮春感怀原生自一份“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的不安。由远处落红显见留春无望,而后词人又将视点拉至近处观察静置一角的“画网蛛帘”,以明其欲强留春色残迹的痴执与坚定,却仅剩断红飞絮,犹如自身缩影。过片以降,长门之典故,代表本质的美好却因种种缘由而未能被人所倾听理解,脉脉无言成为不得不为的沉默。此为个人情感上得不到反馈与理解的隐喻。

其下的玉环、飞燕两者与汉唐国运相系的美人典故,利用历史所带出的微妙系连,暗指对国势的忧心。此处所述的情感易变与历史回顾,舍弃了英雄将相的典故而改以美人为例,便是稼轩因应词体婉约本质所为之调度。再者,就典故的连缀手法,语序倒置而散乱的语言构篇方式亦能视作是纯女性的言说样态。因此,长门、飞燕等典故作为不遇与徒然的隐喻,呼应上片亟欲留春之愿。不能自安自适之情涌现,而致生“词意殊怨”此一肇因于个人与现实的落差。

稼轩婉约词作向来被以“摧刚为柔”概括,往往强调其刚强豪放之气概于婉约词中的呈现形态,其暗含的假设便是稼轩本性为豪放不羁之态,因情立体,故展现的是刚强的豪杰形象。但如将情体之间的关系逆推,有婉约之形则必有幽微体物之性,婉约柔情应为其自本自根而生的幽微情怀所外显的表现,而与词体本质融通;而春归题材正能切合此种幽婉情性的表现。

《满江红·敲碎离愁》

辛弃疾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阑干曲。

这首词为稼轩在两湖任官(1179-1180)之时所作。开头利用“敲”字为伏笔,利用知觉性动词以集中人的感官体验,风动翠竹的万叶千声使得原本凝聚的离愁情怀一瞬间散落,摇荡窗内人的心绪;人去不见的惆怅落寞与留春无计的寂寥迭合,内心的焦躁不安,源自于“倚楼人独”的孤绝。触目所及的满山绿意既是时节流转之象,亦为相思绵绵不尽之喻。而芳草垂杨,一不为己挽留行客,二又阻去了离人身影,亦阻断了身后痴恋的目光。

“情致楚楚,那弗心动,低徊宛转,一往情深,非秦、柳所能及。”指出词中女子低回娴雅、百转千折的思致样貌,连结暮春与女子待人未果的愁情。“立尽月黄昏”,是现时等待的无望,同时暗示此一等待可能无限延伸至无穷无尽。“一往情深”所指,正是顾而不返,纵然为苦,亦无放弃之愿的执着。辛词中的女性在纤柔的神态言动之下,蕴含着人正面应对“春归”此一不可逆之必然的勇气。

“春”之意象作为隐喻,往往与青春年华、美好初始相系;词人反复书写归去之悲以成就春归的沉寂色彩,其归去亦不免与家国之恨难平,或是青春年华流逝的喟叹连结。而稼轩的“春归”之意,由于包含“归来”与“归去”双重意涵,因而在“归去”的叙写中亦潜伏着“归来”的期待,即便迂回压抑,亦不类同于他人一味陷入春归惆怅无望之情绪,而突出了春日的主体性与其流动来去的跃动感。

稼轩在词中所延伸的空间感透过其眼目所见的距离范围拉长而更显辽阔,春去无踪的失落感也因时空幅度的延展更增添其对比,人独立于四方空间中的不安感更为深沉。另一方面,透过抒情空间的延展,描写春日动感、喟叹春归的同时,延展后的留白部分成为个人情怀自我形成的空间而转化为一股积极意态。并且,在春归的叙写中,其间柔媚中时见气魄,风情旖旎之余又见苍凉的表现,或为历来词评家评论稼轩词的“气”之所在,亦为气在婉约词章中之发现处。

其次,稼轩抒发叹春归之怀抱,多托女子之口吻与行为传达一份对于春归之后必定再返之日的等待与冀盼。向来仅在悲秋传统中感知的士人对个人生命的出处无以为继的焦虑与哀叹,连带时光流转而老大无成的落寞情怀,在稼轩词中却转而以春日作为主要叙写季节,而与“春女思”的传统相结合,显见稼轩内在潜藏的一份与春日女性心理相通的伤感与悲凉。

他不光是世人眼中那个铁骨铮铮的英雄,也是能写下儿女情怀的柔情郎。透过描写照镜理妆、以花为卜及立尽月黄昏的女子痴痴样貌;个人亟欲留春的积极情态,反映出稼轩个人对生命之承担以及对生命的坚持与择善固执。纵然失落却始终保有一颗奋发图强的希冀的意态,成为其喟叹“春归”作品中的深层意念。

当岁月无情的逝去,内心的抱负无法得到实现。一首首词可以借各种景、物、人抒发自己的感情,但他的孤独和悲凉却无人能感同身受。

稼轩一生都拥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一生无悔。一朝功业昨天事,只是天子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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