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西海道家塬（八）新世纪的铁门槛 || 作者 郑凤贤
人文西海道家源
作者 ‖ 郑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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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塬逸闻故事》《人文西海道家塬（一）写在前面的话》《人文西海道家塬（二）远古的迹痕》《人文西海道家塬（三）传说中的历史》《人文西海道家塬（四）铭刻金石的记忆》《人文西海道家塬（五）大明朝的民间记忆》《人文西海道家塬（六）苦涩的辉煌》《人文西海道家塬（七）永远的伤痛》
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的建立是世界历史上的大事件，但是在大西北偏远山乡道家塬民间的影响实在是微乎其微。也许是清朝末期最后几年，几个赶考的读书人把清王朝快要灭亡的讯息带到了这闭塞之地。我记得奶奶活着的时候说过，她幼年的时候就听一个什么红笔师爷讲古今，说到什么：“滔滔洪水流九州，二年半后无宣统”，还有“水干王遁月不全，木桶不过两片板。桃三李续二马槽，子系白日照南天。”这些歌谣也许就是那些念书人自己编地，但是专递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满清未亡，可闭塞的道家塬民众已经知道他快要灭亡了。
改朝换代，照例应该有刀兵之灾。可是道家塬在民国建政之初实际上是相对平稳的。庄农人照例是种田纳粮。他们以为不论谁当皇上，拥戴皇上就没有错。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谁是皇上。但是按照老祖宗的教训，谁反对皇上就是乱臣贼子，谁忠于皇上就是忠臣孝子。本分老百姓都是希望做忠臣孝子不做乱臣贼子。
民国初年，照例甘肃地方遭遇干旱，天不下雨，农田荒芜，老百姓连水都没有。爷爷活的时候讲过：那一年民国了，道家塬几十天没有下雨。我们家里的水窖都底子朝天了。那时候爷爷的爸爸领着一家人刚从郑家梁迁居西帑不久，周围邻居都不熟悉，别人家的水窖有水，可是要不来水。于是爷爷的爸爸向居住在村外川扩里的张氏亲戚家要了水。可是他们家的那颗水窖，也只有底子里的烂泥坑里有点剩水。于是爷爷被他爸爸在腰里捆上绳子，放到水窖底下去用瓷碗舀那点水。
正当爷爷在水窖里一点一点取水的时候，北川里军号响了——北川里过队伍。爷爷的爸爸撇下儿子在水窖里不管，跑到山畔上看北川里的队伍。爷爷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眼泪扑闪扑闪地。爷爷说他在水窖里眼泪都哭干了，才等来他爸爸回来把他从水窖里吊上来。爷爷说一上窖口子，他一奔子展脱，就跑到山畔上去看队伍。结果还真看到了。穿黑蓝色军装的队伍，黑压压一长串，从东面进了北川，沿河沟北面的路上排了几排往西走。边走边吹号喊口令。爷爷说看着快天黑了，他们也看够了，可队伍还没有走完。
这大军一过，就民国了。可是爷爷说他们是光绪爷手里的人，只知道光绪。不知道袁大头孙大炮。
爷爷是一九八三年去世的，享寿七十九岁。推算一下，爷爷生在1905年，蛇年，辛亥革命的时候也就七、八岁，正是能记事的孩子。那时候爷爷的爸爸比较精明，与其他几个不成才的弟兄分了家，离开郑梁老庄，独自在有郑家土地的西帑庄修起黄土庄院居住。后来光景好点了，还把唯一的儿子——我爷爷送到张家楞干张家私塾里去上学。我爷爷说，那时候他上学读的仍旧是四书五经。爷爷是老一辈人中的知识分子。虽然没有系统学习过，可因为他聪明，只读了两三年书。识字不少，还会打算盘记账，加减乘除样样难不倒。成年后的爷爷还开办过私学，借重庆寺的偏殿办过学堂。后来还在自家门口，盖了一间房子，专门办私学。爷爷说过他的学生有的比他年龄还大。爷爷还说过，他给他的学生都开讲四书五经的《书经》了，其中讲到了古人的丧葬礼仪。
有一天，他有事去学堂迟了一些。到了学堂才发现，他的学生们都在重庆寺里排演埋葬死人的古礼。有扮演孝子的，有扮演宾客的，还有一个在扮演死尸。老师来了，孩子们都归坐念起书来。可那个扮演死人的，竟然睡在那里不起来。爷爷把他拖起来，他还不依不饶。结果看清是老师，就吓得直吐舌头。爷爷笑着批评他，扮演什么不好非要扮演个死尸。据爷爷说那人是爷爷的表弟，那人说，他及早体验一下当先人的感觉。再说他那个人比较懒，不好动，躺在那里轻松。
后来爷爷那个表弟常常上我家串门，就和爷爷说起他们师徒当年的往事了，哥儿俩就哄堂大笑起来。
说这个故事，其实作用不大。不过我想，民国创立虽然是大的历史趋势，可是民国当政者，从一开头就没有把国计民生放到首位。特别是没有把教育民众唤醒民众提到议事日程上。底层民众有向往进步学习文化知识的愿望，可是当权者只关心的是权势、地位、利益。爷爷一辈人自己学习读的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四书五经。他们教授那些民国公民子弟的仍旧是四书五经。当然这是大西北甘肃偏远乡村的情况。就像东南沿海通都大邑民国初年已经有很好的教材了。这一点其实有案可查。
下面就要讲述一个民国期间道家塬重要的故事了。民众还没有觉醒，还以为自己做忠臣孝子是人生第一要务。那个时候有人忽悠民众要效忠皇上，反对乱政。自然有许多人就跟随他了。民国初年党派组织林立。既有革命党还有民众组织——哥老会，甚至有人组织了扶助已经灭亡的满清王朝的复清会。民国初年在道家塬就发生了复清会谋图造反，推翻民国政府的事情。满清此前是皇家，此前民间大多数人都认为忠君就是忠诚满清皇族。尽管满清灭亡了，可是毕竟统治中华两百多年，满清也自视是尊崇儒家文化的正统。那么高层或者知识分子能转过湾子，可是下层被奴化了几百年的民众未必能转过湾子。所以复清会一兴起，有许多人就赶着参加，都想在“复清”大业中建功立业。或者博得个封妻荫子也说不定。因为数千年文化教育就讲究忠臣孝子。所以现在各种历史资料书籍上记载，民国初年，道家塬复清会数千会众糜烂地方，也可能是事实。
后来复清会被民国政府派遣的地方民团剿灭了，县志上有记载。民团王团总在事后还将其事铭刻石碑之上，成为铁案。但是到底事实如何。此前我写了网文在自己空间发表，就收到一位王氏子孙的质疑。我总认为民国初年，捕杀复清会会首武彦彪，驱散作乱分子的那件事情是一起冤案。不过现在已经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了。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不过也不一定完全正确，这是道家塬的民间传说。其实这已经是掩埋在乡村历史中的一段公案，到底武彦彪是不是复清会的匪首呢？作为道家塬土生土长的笔者，自小听到老人们讲述的武彦彪故事。其人完全不是写在石头上的什么匪首，而是一个行侠仗义的练武之人。民间传说武彦彪是现在新庄镇泉坪村人，自幼习武。清末，曾参加过武举考试，但是由于清朝晚期的科场腐败，这个武艺超群的乡间青年没有考中。后来他凭借自己的武功暗中搞清楚是当时的巩昌知府作弊，把功名当商品私下售卖了。于是那个血气方刚的练武子弟，就想夜入府衙去惩处那个作弊的昏官，结果却误杀了知府的小妾。于是他就走上了逃亡之路。据说后来他还到过风雨飘摇中大厦将倾的清王朝的都城——北京。也正是他才把革命党要推翻清王朝的消息最早带到道家塬。当然他不是什么革命党，也不是复清会头目。据说武彦彪当年是感觉到考武举求功名这条路断了之后，也就不再留恋习武，从此在甘陇大地上就成为一个凭借武功为商户们保镖护货的人物。
满清王朝灭亡之后，为行商当保镖也不行了。因为洋枪洋炮的时代到来了，传统的武功不吃香。武彦彪就回到家乡老屋守着薄田妻子儿女过日子。清末民初，因为没有管束，甘陕地方也和全国各地一样，各种会党社团等民间组织就大量兴起。据说道家塬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叫瞎子李，在外面什么地方知道了哥老会、复清会一类的组织，于是他回到道家塬就开始散布谣言，蛊惑民众也组织起什么复清会。据说他的那个会有时候叫哥老会，有时候就叫复清会。
极有可能就是在北京城里发生过张勋复辟的事情或者是袁世凯称帝之后，瞎子李就散布说朝廷里没有皇帝不行，老百姓要扶持一个新皇帝。他造谣说只要地方上起来闹事，反上兰州，那兰州城里的大帅陆洪涛就会当皇帝，然后就会把这些举事的人都封为大官。
据说瞎子李聚集了好多游手好闲的无知乡间愚民，但他也知道拉起人马后，自己不是当头目的材料。他要找一个在地方上有声望的人来当头目。找来找去，就数身手不凡考过武举落第后又行走江湖多年的武彦彪有声望。于是就在复清会名册上把武彦彪写在第一位。他们就根本没有考虑武彦彪本人同意不同意。
瞎子李和他的一伙人又商定在道家塬著名的寺院——普华山拜神祭旗，然后向西过榆中杀向兰州，去扶持陆洪涛做皇上。万事俱备之后就派人去请武彦彪。武彦彪到来之后三言两语就把这伙人骂散了，因为他数年前从京城回来，多少知道些国家大事。他认为乡间无知民众想要个皇帝，那都是痴心妄想。他根本不同意干什么复清会当什么头目。
一场动乱被武彦彪消弭于无形之中，应该说他是维护地方治安的有功之臣。可是随后的事情发展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道家塬复清会要造反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当时道家塬大多地方属于靖远县管辖。民国初年的地方政府也是极力要维护新生政权。接到警报的红堡子民团团总就领上他建立不久的民团里的所有兵卒，扛着步枪赶往道家塬。这帮人赶到李家新庄子附近的普华山古寺庙时，已经人去寺空。可是建功立业心切的王团长还是从守庙老人那里打听到了武彦彪的去向，并且也拿到了被众人随意抛弃在寺庙里，叫守护寺庙的老人捡起来的复清会名册。
原来武彦彪在劝说散去众人后，就赶到道家塬一个亲戚家去串门，顺便也把他从京城带来的洋戏匣子带上，要亲戚们见识一下会说话的机器。据说王团长的人马赶到武彦彪的亲戚家所在的村子，把庄子围起来。这时候，刚好入夜，天上还有月亮。
听得有人打门，亲戚出去查看，就被逮住了。武彦彪不是等闲之辈，听见声音不对，出了屋子就上了屋顶。然后就从墙上飞身而下。据老人们讲述，也该武彦彪出事。本来以他的武功，拿枪火的团丁应该捉不住他。可不幸的是他落地的时候踩到一堆狗屎上，被滑倒在地。这时，一个脚快的团丁赶过来一铁枪戳在武彦彪的胯骨上——他被捕了。
第二天，王团长不加审问，仅仅依凭复清会名册上武彦彪赫然列在第一位为凭据，就办了他死罪，当场枪决。民国初年国家法律制度都还是空白，拥有武装力量的地方实权派就代表一切官府。他们说了算，也不管事实情况如何，更没有经过法院审判的过程。当然蒙受冤屈的人也没有辩解的机会。
据说杀人的刑场就是现在新庄镇西面叫亮羊滩的小村北面，小地名叫荒滩的地方。那里现在赫然矗立着普华山朝云寺的石牌坊形制的北门。
武彦彪是不是匪，现在来说已经不重要。不过民间传说中一位有传奇故事的草莽英雄，就那样做了无知愚民的替罪羊。当年读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之后，我就想到武彦彪也许就是道家塬的阿Q。不过阿Q被当做革命党被清王朝官府杀了，武彦彪被当做复清会被民国官兵杀了。其实他们都不是。
英雄和罪人本来就是当权者一念之间的事情。官方记载中，当然能够维护一方治安的人就是有用之人。那么制造一两起冤假错案也就没有什么。不过公道自在人心，老百姓的言传口授中，对一个地方上有名的人物，还是有自己的评价的。
近日阅读《王阳明全书》后，我不禁感叹，咱们中国本来就有这样的圣贤，就有讲良心的传统，为什么古往今来还是有那么多冤案呢。由此我认为不论做官掌权，执法断案，除了公正无私，还要有良心人性。王阳明学习诸葛亮连真正谋反作乱者都能够劝降收服，后人为什么做不到呢？
据说当年王团长当年在执行死刑前，曾反复呼叫道家塬有没有人愿意出面保下武彦彪。可是当时在场的人都吓破了胆，没人吱声。那个瞎子李，更躲在远处不敢闪面，一切祸乱都因他而起。他怕放了替死鬼，自己就小命难保。一些地方上有声望的人，因为那一天事发突然，大都不知消息没有赶到，当场没有人替武彦彪说一句公道话。
据说王团长还长叹说，西海道家塬真是缺人啊。武彦彪死后就葬在荒滩里，故乡的黄土地接纳了这样一个有胆有识但运途多舛的男人。据老人们讲，武彦彪死后远近来了好多人来凭吊他。有的人偷偷地关照他的后代子孙，但是从没有什么官府组织考察过事实真相。武彦彪就是被民国铁门槛挡住了。一位冷兵器时代，西海道家塬的武侠英雄黯然殒命于新时代火器枪弹的攒射之下。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身犯何罪。他不是烈士、也不是暴徒，他就是一个新时代到来时必须献上的牺牲。
后来过了许多年，武彦彪的遗骸被他的后裔迁走了。从此只有高天厚土知道，天地之间有一个草莽英雄被冤杀。而那长满野草的坟丘只是年复一年地迎接高原上的秋风苦雨，诉说无尽的苍凉。
注：本文的”新世纪“指中华民国成立不久的二十世纪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