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风文澜】拉煤记 / 周海峰
拉煤记
周海峰
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秋末,村上的食堂解散了,生产队分得的粮食少,煮饭的柴禾短缺,于是父亲决定,我们一人拉一辆架子车去平遥河拉煤。平遥河距我们村150里地,同行者三人,父亲与我,还有一位人称懒齁齁的贫农大爷。我那时15岁,营养不良,长得瘦小,母亲抱怨父亲,说娃儿嫩骨嫩肉,独自拉一辆架子车怕吃不消。在父亲冷峻的目光下,母亲含泪将烙制好的两个大锅盔装进我和父亲的干粮袋里。懒齁齁大爷家里苦焦,只带了两碗玉米面粉,就和我们结伴出发了。
此时,鸡儿哭也似的正在打鸣,狗狺狺叫了几声,下弦月疲惫地挂在天边,星星困乏地眨着眼睛,夜风有气无力地吹着,地上朦朦胧胧,三辆架子车咕噜噜滚出村子,四野死一般静谧。
我们一路无言,天亮时已走出村子20多里路。攀上尖山坡,已到半晌午时间,父亲和我们来到山顶大庙前歇脚。大庙古老破旧,四周长满荒草。我站在山尖,眺望家乡,只见隐隐约约的南山下,一道白雾茫茫的水汽晃动着。我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说,那是渭河。我说,渭河在家乡南边,为什么在村上看不见,向北走了30里倒看见了。父亲说,这就是站得高才看得远。我问父亲,咱住的村子为什么看不见。父亲说,有高高的大白杨树的地方不是么?我说,雾雾茫茫的看不清。父亲说,看东西不光用眼看,还要用心看,用心看,就是走百里、千里都看得见的。父亲的话触动了我的心,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子,看到正在老柿树下扫树叶的母亲,正在煮饭的母亲。生活贫困,煮饭缺粮少柴,母亲只有答应我同父亲去拉煤了。
肚子咕咕叫了,父亲拿出锅盔馍,三人各自掰了一块。懒大爷食肠大,一块不行,又掰了一块。吃毕,车轮又向北滚动了。半下午时,就到了县境边缘的关头。这时听说,拉煤要去监军镇开媒票。关头与监军镇隔着一条名叫漠谷河的大沟,一下一上10里。按父亲选择的最佳路线,从家先到关头,再到平遥河煤矿120里,路线为弓弦,如果绕道监军镇,路线为弓背,要远30里。无奈何,我们只得拉着架子车翻越大沟,到监军镇时,天色已晚,开票的已下班了。肚子又饿了,懒大爷拿出玉米面,父亲求借一户人家锅灶,做了顿节节面吃了。夜宿旅店得出钱,父亲和懒大爷不愿花费,我们只好在镇边找了只浅陋的破窑歇息。那夜真冷,我用薄薄的被子裹着疲乏的身子,几次睡着,几次被冻醒。第二天早上,我们拖着僵硬的身子去开媒票,煤每斤6厘钱,每人开了500斤,架子车沿着逶迤的山路爬动了。
晌午过后,路过一个叫红奶子的地方,山路边有个圆圆的小石山,山头没有草,红红的,像只奶头。我觉得奇怪,问父亲,这地方为啥叫红奶子。父亲说,这里有个故事,很远的时候,天下荒年,一个母亲抱着孩子逃荒来到这里,三天没有讨到一口饭,孩子饿得哭不出声,母亲将干瘪的奶头喂给孩子,孩子咂吸不出奶水,饿得咬破了母亲的奶头,孩子活下来了,母亲却死去了。为了纪念这位母亲,当地人就将这地方叫红奶子。故事是心酸的,悲惨的,听得我心情悒郁,脚步迟重。
走过山包,前面出现一道石峡,像深深的门洞。父亲说,这是石门子,过了石门子,下一条沟煤矿就到了。石门前有一个脸盆大的石窑窝,石窑窝像只泉眼,往下淋漓滴水。过路的人用手掌接水喝了,都折一根柴禾杆儿撑在里面。父亲和懒大爷也接水喝了,随后折了柴禾杆儿,像烧香般毕恭毕敬地撑在里边。我问撑柴禾杆儿做什么,懒大爷说,这里有山神,可保我们一路腰不疼,腿不酸,不饥不渴,平平安安。我“哦”了声,等懒大爷和父亲走开,却将石窑窝里的柴棍儿全部拨拉掉了。懒大爷扭头看见了,叫骂,碎毛客,作孽了……
到目的地时,暮色已经笼罩了沟底。售煤早已停了,父亲和我们找一处废弃的石棉棚休息。山沟里的气温特低,走路身上出了水,一歇下就冷得打颤。父亲叫我盖上被子睡觉,他和懒大爷去外面转转。矿井口生有一个大火炉,燃烧的火焰闪闪烁烁。我从棚口看见父亲和懒大爷出现在矿井口,他俩正在烤火。我的心忽然热了,起身向火光走去。四野一片漆黑,脚下看不见路,我高一脚低一脚摸到火光处,井口正倒煤篓子的一位老矿工看见我,惊问,你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我指了指身后,老矿工说,胡扯,后面有个废弃了的深井,前几天一条狗跌下去都死了,难道你飞过来不成?我听了后怕,只是茫然的看看老矿工,看看身后,身后黑魆魆的,火光照耀着,似乎有一个魔影在晃动,我惶悚地靠近了火炉。
回工棚时,懒大爷顺手抱了一大块煤装进麻袋,第二早,他像拾黄金中的花儿仁义慢慢解开麻袋,查看夜里抱回的宝贝,看着看着,诙谐的骂道,把他家的,梦里娶媳妇,空欢喜。原来他抱回的是一块煤矸石。三人笑着,排队装煤,每车500斤。装车后,我和父亲、懒大爷吃尽剩余的锅盔,喝了碗凉水,开始盘坡上沟。弯曲的山路足有15里,架子车装满煤,一个人是拉不上去的。我们采取轮流法,三人先合拉一辆车,一人在前拉,两人在后推,行若百米,放下车,再下坡拉后面的,如此迂回循环,到晌午时,坡路才爬了一半。太阳火辣辣的当头照着,三人大汗淋漓,气喘如牛。我喉咙干得冒烟,多想喝口水。困难的年月,物资贫乏,没有条件携带水壶。干旱的沟坡,草木枯黄,哪有水源?要喝水就得下到沟底,一去一回就得半天。懒大爷见我饥渴难耐的狼狈像,喘着气戏谑,想喝水么,你把牛牛掏出尿嘛,那可是自产的珍珠水。我说,尿都变汗出了。懒大爷说,石门子石窑窝有水,可它不给你喝。他大概又在嫌弃我扒柴棍儿的事。我喉咙干得不想再说,只有忍受着拉车。转过一个弯儿,前面出现一个池塘,水面上一层绿藻,散发着腥臭味。池塘对面有一个女人正在淘洗什么。我不顾一切,丢下车子,扑到池边,吹去水面绿藻就喝。刚喝了一口,就听对面淘洗东西的女人高喊,客人不要喝!我一惊,抬头望她,心里说,不叫我喝,叫我去哪里喝。女人用手指了指上面坡坎,我家窑洞里有水。听到水,我撒开脚板,一口气冲上坡坎,看见三只大窑,一口窑门开着,里面摆着柜子,柜盖上有只馍笼,看得见笼里放有几个黄色的玉米面馒头。看见馒头,饿魔就从喉咙里伸出手,想抓一块,但我那时受的教育是不拿别人一针一线。靠墙处有口大缸,盛着满满一大缸水。我端起马勺,一气喝了三勺。喝毕,我跑下坡坎,报告父亲和懒大爷,他俩随我去了,一人都喝了两大勺。临走,我又喝了半勺,肚子鼓鼓的,像装了一个大皮球。父亲和懒大爷远远望着淘洗女人说,菩萨,真的活菩萨。
喝了水,精神来了,我们又开始盘坡。半下午时,三辆煤车终于被拉上了坡。下面是平路,行二里就到三岔路口。歇脚后,肚子又咕咕叫着,想吃东西,干粮袋早晨就已倒空。父亲叫走,我腰酸腿疼,有气无力地躺在路上,只觉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父亲威吓,快起来,不起来我就将你拉的煤倒进沟里。我已无一丝力气,任凭父亲喝斥,只是昏沉沉躺着。只听懒大爷喘着气笑骂,碎毛客,这下真报应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耳边恍惚响着一个浑浊的声音,你这个碎毛客,还睡着?我睁开朦胧的双眼,见是懒大爷。懒大爷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黄色的玉米面馒头递给我,我们干粮袋早空了,懒大爷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馍?我知道,此时的干粮十分珍贵,即使用一块同样大的黄金也不换的。我忽然想起在那女人家喝水时,柜盖上不是放有馒头么?懒大爷是什么,梁上君子么?这馒头……,我知道馒头来历不明,就是不接。懒大爷说,这碎毛客,脾气还臭硬的不行。他把馍塞给我,并把我抱上车,拉起车子,晃晃悠悠来到三岔路口。此时,父亲已挑着烧茶老汉的小水桶,在半沟水泉担上了水。
那晚,我们歇在红奶子一个人家,第二晚歇到仪井镇,再往下都是平路,我们村头高高的白杨树已映在眼前了,我的眼里溢满泪水,架子车轱辘咕噜噜转得欢快起来。
作者简介:周海峰,男,陕西乾县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西部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陕西作协文学院班固书院副院长,乾县原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出版有小说集《乐土》,长篇小说《菩提树》。结集有中短篇小说集《小城有梦》,散文集《追日》,报告文学集《在龙卷风劫袭过的地方》。2002——2003年度市文联授予“德艺双馨”奖。其业绩载于《二十一世纪人才库》、《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10多部典籍。长篇小说《菩提树》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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