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有棵老枣树
晚饭后去超市闲逛,在干果区看到货架上摆放着一堆红红的枣儿,想起自己在冬天经常手脚冰凉,心中怦然一动。常听朋友们说红枣是补气养血的圣品,五颗、七颗枣就是一副药,且食补胜过药补,就决定买一些尝尝。一看标识牌写着“灰枣,9.8元/斤”,顿时很好奇,在我的家乡里则镇可以说村村有枣树,什么长长的“躺枣”、鸡蛋般大小的“铃枣”、个头不大不小的“婆枣”、产量极高的“乐陵小枣”都很多,而这种“灰枣”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东东?我于是买了一斤回家,后来吃着还不错,就又买了一袋。
经查询资料,这才恍然大悟:“灰枣也称为新郑灰枣,果实呈长倒卵形,果皮为橙红色,核小肉厚,吃起来比一般的红枣要甜,原产地为河南新郑,后引种于全国各地。新郑灰枣在成熟变红之前,通体发灰,好似挂了一层霜,所以得名‘灰枣’”。原来如此,这倒是唤起了我对家乡枣树的怀念。
枣树耐旱,耐涝,耐盐碱,耐瘠薄,对土壤适应性强,在家乡最为常见,《滨州通史》第三章记载滨州在两千多年前就已栽种枣树,称“乐陵枣”。在无棣县信阳乡李楼村有一棵古枣树,树干周长3米,“结九瘿,穿七孔”……树龄已达1300多年,是一棵唐代的稀世古树。其实何止在无棣、沾化(沾化冬枣已是名牌),鲁北大地处处可见它的踪影。村外小路边,农家四合院的院子里、院墙外,打谷场、水湾边到处可见它的身姿。枣树发芽最晚,农谚说“枣芽发,种棉花”,春风吹很久,直至清明,杏花、梨花、桃花都开败了,她才开始动弹,仿佛是乡亲们中的一个大懒人!但熟悉她品性的人都知道,她虽然发芽晚,长得慢,但她的木质却是同行的柳树、杨树、榆树无法比拟的,一件枣木家具用上多少年都不会坏。她的果实,更是没得说,又甜又有营养,在饥饿的年代,更是救活了无数人的性命。
奶奶不止一次对我说过,1959年腊月生我爸爸的时候,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有上顿没下顿。小孩子整天饿得哇哇大哭,奶奶只好隔一段时间就背上他去潍坊市安丘娘家住几个月,那里家家户户留有地瓜干,可以熬成粥度日。在村委当差的大爷爷也对我说过,村里那年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只有你爸爸和大队会计的儿子活了下来,你爸爸是在安丘吃的地瓜干稀饭,人家那谁他姥姥家有一片枣树林,他家就靠一把枣一把枣地熬粥喝,把孩子养活了。我向爸爸求证此事,他叹了一口气说,这些都是真的,村里就我俩同岁,一直到初高,本村就我们俩同学。
我想,这绝不是个例,当年应该有很多人也是靠着一棵枣树活了下来。所以,直到今天老家的乡亲们都很敬重枣树,特别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会把家里那棵救过一家性命的老枣树当做“神灵”来看待。有的人家过年时,还会在枣树底下倒一碗饺子,让辛苦了一年的枣树也和人们一起过过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傍晚,大人会嘱咐打着芦苇灯笼的小孩子去“转枣树”,男孩子提着灯,绕枣树六圈,正三圈,倒三圈,口念“嘟佬嘟佬,开花结枣”六遍,祈祷新的一年枣树大丰收。在我们家,每年清明过后枣树发了芽,奶奶就安排父亲或者我,在枣树附近用铁锨挖个小坑,在离树根半米的地方埋上两锨干鸡粪,埋好土再浇几桶水,希望它枝叶茂盛、硕果累累。
我家老宅子(原在村子中央位置,现在的家是2000年新盖的)里也有一颗枣树,是我一周岁的时候,爷爷在我们家的枣园子里移回来的。爷爷没念过几天书,说不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官话,但是他知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家里有粮比谁给都强,院子里有枣树,孩子吃鲜枣方便,就不会去“偷”摘人家的枣子。
我很小的时候并不曾关注这棵树,五六岁的时候整天跟着奶奶在大门口树荫下玩或者跟着大人们去串门或者自己在院子里玩土。慢慢地自己长大了,胆子也跟着大了,视野也更加宽阔了,我开始慢慢打量自家院子里的一切事物。最吸引我眼球的就是这颗枣树,它的树冠遮住了半个院子,我站在树下使劲仰着头观看,怎么也看不到天空上的云。枣树底下,靠近窗户的地方是一个用砖垒的鸡窝,里面时常卧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院子南屋门口有两个咸菜瓮,平时都用铁盆子盖住,以防下雨时灌进雨水。到了夏季枣树枝叶最茂盛的时候,我们屋里的窗户、奶奶屋里的窗户(我家老北屋有六间,西面三间我和爸爸妈妈妹妹住,东面三间是奶奶和小姑住)都会被树荫遮住,即使再热的夏天也不会感到炎热。
有一年夏天的周六,我那时大约十来岁,中午时分大人都躺在凉席上午休。我睡了一会便再也睡不着,听着院子里枣树上传来的一阵阵蝉鸣,我八爪挠心,总想去树上捉一只蝉放到蚊帐里玩。我悄悄地来到院子里,打量着并不算高的枣树主干,盘算着如何爬上去。无意中我发现,树皮上竟然有几张蝉蜕。这真好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原来我家院子里还能出“老道”(里则镇一带对蝉蛹的俗称),想到这里,我就改变了主意。捉一只老道让它再变成带翅子的蝉,岂不更好?对,晚上在院子里捉“老道”。
晚饭后,几个小伙伴来叫我出去捉迷藏,我假装腿疼没有跟着去。晚上8:00多,等鸡儿都进窝了,我打着手电筒来到树底下找爬树的“老道”。谢天谢地,还真找到了三只。我把其中两只交给奶奶,洗净了腌在咸菜缸里,又怕它爬出来变了知了飞走了,就用个大水萝卜咸菜压了压。另一只我偷偷放到蚊帐里,想看一下它怎么变成会飞的知了。可是,不久我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起床吃早饭的时候,才发现蚊帐里只有一个空空的蝉蜕。那只脱壳后的知了去哪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我不断安慰自己,兴许是它刚偷偷地从蚊帐缝里爬出去,就被进屋寻食的母鸡吃掉了吧。
1996年7月镇上遭受八十年未遇的特大涝灾,降水量达360毫米,一夜之间,沟满壕平,水汪汪一片。院子里的土也被泡得稀松发散,我家的那棵老枣树被随后而来的大风吹得向南倾斜了很多,枣子也落了不少。许多低垂的树枝挡住了我们去南屋的路,经过与奶奶商议,父亲忍痛用锯子割掉了那些枝干。我知道枣树虽然不是人,不会喊疼,但她的心里肯定也会很难过吧?第二年春天,我从园子里挖回一棵野丝瓜苗种在枣树跟前与枣树作伴,希望丝瓜藤能顺着枣枝爬上去开花结果。老枣树不负所望,很快从去年的磨难中挺了过来,枝上枣子结得很多,丝瓜也是大丰收。每到有丝瓜快熟的时候,我就很快地爬上去轻轻地摘下来,再从鸡窝掏一两个鸡蛋,一家人中午就可喝上美味的丝瓜汤了。
秋天到了,八月十五前后奶奶就会组织我和父亲在家里打枣。奶奶负责把包袱、席子铺在地上,并盖住鸡窝、咸菜瓮等一些犄角旮旯;父亲负责站在院子里用竹竿打枣,我负责爬到屋顶上用竹竿去打那些在高处枝头上面的。站在屋顶上俯瞰小院子里的一切,真的别有一番情趣,高大的父亲也不再高大了,奶奶只能看见满头的白头发……
奶奶把打完的枣子收在一个大簸箩里,先把枣叶挑出来,再把看相比较好的挑出部分来,一碗蒸来吃,甜甜的、面面的;另一部分用干布擦干净,放进塑料瓶子里,用白酒泡好制作“醉枣”,月数后即可食用,这可是最好的零食了。大部分枣子还是要背到屋顶上铺上席子晒干的,一小部分留下来自己做稀饭、蒸年糕用,其他的卖掉(那时十里八乡家家户户都有枣树,用不着送人)换几个小钱。记得每年冬天家里蒸年糕时,我们兄妹两个总是想法避开奶奶、母亲的眼睛,只挑那些大枣吃,枣子吃到嘴里,甜到心里。
每一颗老枣树的树梢上,都有一些当年刚新生出来的枝子,上面的的枣儿比下面那些要成熟得晚一些,半青半红的,家里人就会让它们在树上多留上一段时间,我们这些小孩子想吃鲜枣的时候随时去摘。特别是深秋以后,一夜的绵绵秋雨过后,去树下寻几个刚熟的红枣子,放进嘴里一咬又凉又脆又甜,真是爽!
搬了新家后,老宅里的那棵枣树,父亲并没有挖出来挪走。有一次在新家院子里坐着乘凉的时候,我忍不住问起其中缘由,父亲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低声地说“我们那年拆了你爷爷奶奶亲手盖起来的老屋已经是不孝了,这棵枣树也是二十多年的老树了,就留给新来的人家吧,谁家没有小孩子!也算是给我们留一个念想吧。”
多年后,为了工作和梦想我离开了家乡,而且一别就是十几年。每次回家都会发现村庄有很大的变化,楼房越来越多,厂房也越来越多,人们渐渐富裕了,但村北、村南的那一大片枣林也没有了,老宅的四合院成为了它们最后的阵地。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并不是在四合院里的枣树就能平安无事。2015年的一天,我在老家吃饭时突然一时兴起想去看看自家那棵枣树。父亲沉默了一会说那棵老枣树死了,不用去看了,去年村里重新规划街道,那户人家的院子因为碍事都被推土机推倒了,何况那棵枣树?听了父亲的话,我口中的米饭好久都未能咽下去。一棵枣树的离去,宛如一位老人的逝世,割断了我许多童年的回忆。
每次回家返程途中,高兴之余总感觉有那么一丝遗憾,思来想去我终于明白,原来是新家院子里少了一棵枣树的缘故。早年母亲说“无孩不成家,无木不成庄(方言念zhua)”,我一直不懂,今天懂了,却也无能为力。
来到邹平后,多次听邹平本地的文友说起码头镇邵家村有一片百年枣林,枣林有着许多感人的故事,每个村民都能说上一两段。那些几百年的老枣树就像一位位长者历经风霜、充满沧桑,它粗壮的枝干、茂密的枝叶奋力地向上生长,仿佛向我们诉说着什么。每个来到这里的人,在枣林里走漫步一圈,心灵都会有所震撼,都会有所收获。我也好想带着孩子去看看,去看看那些枣树的铜枝铁干,相信在那里他会学会坚毅和勇敢,学会责任和担当!
昨天的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哒哒的雨声中,我再一次梦见了家中的老枣树,看到了树皮上的一块块伤痕,有妇人们晒衣服拴绳子留下来的勒痕,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拿刀具砍的刀痕,有牲畜牙咬的一块块齿痕。家乡的人都知道,枣树有个不算毛病的“毛病”。在打枣的时候,人们有时会因很用力无意中打断一些小枝子,但这不要紧,明年她反而会长的枣子更多,所以人们一直喜欢把摘枣叫做“打枣”。甚至有人在树干上砍她几刀,剥一小块皮下来,她都不怕,第二年枣子结得反而越多。风雨声中,我好像听到老枣树对我说:孩子,生活哪有一帆风顺?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有自己的使命,要么像奶牛一样献出乳汁,要么像母鸡一样下蛋,要么给人遮风挡雨。生活越是磨难我们,我们就更要勇敢!这就是我们的个性,这就是我们的血性,这就是我们不服输、不低头的本色。
朋友们,相对于莫言老师笔下的高密红高粱,我们的枣树是不是同样可爱呢?
作者:王冬良,滨州经济开发区人,现供职于山东西王糖业有限公司,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