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潘·沃伦 诗选
罗伯特·潘·沃伦(1905-1989,美国) 李晖 译 自然史 在雨中,那位赤贫的老父亲在跳舞;他就要淋湿了。 雨点并不密,但是他不可能全部都躲开。 他在唱一首歌,但那种语言于我却陌生。 那母亲疯了一般数着她的钞票,在阳光下。 她的手指飞快如梭,那笔钱显然是天文数字。 她的呼吸像淤青的紫罗兰一般甜蜜,她的微笑如映照于小溪中摇曳的水仙。 那父亲的歌声告诉我他究竟是怎样的体会。 那便是那种语言于我陌生的原因。 那便是陆地上所有钟表都停了的原因。 那赤贫的老母亲所数的钞票是她黄金般爱的记忆。 那便是在她忙得发狂的手指间我什么也看不见的原因。 那便是肯尼迪机场所有航班被取消的原因。 实际我憎恨这样,但是我必须叫警察。 是为他们好,也为了这社会,他们必须被置于监视之下。 他们必须得学会呆在他们的坟墓。那便是坟墓的意义。 摇篮曲:在睡梦中微笑 睡吧,我的儿子,在睡梦中微笑, 你将重新梦想这世界。 看着你此刻熟睡, 我感觉世界耗竭的力量又重生, 感觉神经蓬勃而交织, 感觉血液中一阵哗哗作响, 感觉到热情之眼眸和灵魂之躁动, 仿佛春天在内心冰冷的灌木中苏醒。 而青春的事业才刚刚启程。 睡吧,我的儿子 睡吧,儿子。 你将会看到雏鸟坠落, 在兔形草撒下斑斑血迹。 当然,你将看到各种 这世间残暴铁蹄下的罪恶,以及狡诈之手的损伤。 喉咙是对刀剑温柔的邀请。 真相招致记者们的谎言。 被赏赐的爱哀悼被出卖的信任。 而心最哀悼它自己的不忠。 那么,更重大的,是你的责任。 梦想完美。 梦想吧,儿子。 当跳水者离开踏板 悬在高处的一瞬映衬于天空, 轨迹趋向于一幅悬挂的 图像,完美如他睁大的心智之眼的光芒。 所以你的梦想日后将帮助你。 所以此刻,在梦中,请你帮助我, 给予我们的期望以新的特许 以解放人类的可能性。 不去梦想的恩赐是被放弃的恩赐。 梦想恩赐,儿子。 接着睡。 梦想睡眠是一片阳光灿烂的草地 令人困倦,带着蜜蜂的睡梦 穿过太阳,和一片阴凉 你可以躺下,被它们阳光的事业催眠。 让那群低语的睡眠的蜜蜂 将蜂巢中的蜜露踏平。 现在,睡意沉沉,你的梦 将在那深深的巢中保持一阵甜蜜。 梦想那甜蜜到来。 梦想吧,甜蜜的儿子。 接着睡。 假如那些愤怒的带菌者 转而围着你熟睡的头和身体,会怎么样? 那悲惨世界之空想风暴的冒犯 从来不需要恐惧。 因为现在你梦见现实。 麻烦呻吟着触碰你的手。 现在麻烦像大海一般升涨 朝向那强大的月亮,你梦的指挥部。 梦想那力量来了。 梦想吧,强大的儿子。 接着睡。 傍晚的鹰 从一面光束到另一面光束,翅膀浸穿于 夕阳构建的几何形状和兰花形图案, 自山峰黑色的角状阴影,乘着 松林和咆哮的峡谷之上 最后激烈的光之雪崩, 鹰,来了。 他的翅膀 之镰,又割下了一日,他的身姿 是那磨利的钢刃,我们听到 时间之茎无声地断落。 每一根茎端都沉重,载着我们罪孽的黄金。 看,看吧!他攀上那最后的光芒, 不解时代也不知罪过,而在他 眼睛下面,那不可宽恕、也未被宽恕的世界,摇晃 成为阴影。 现在, 那最后的画眉鸟长久地寂静,最后的蝙蝠 巡弋于他尖锐的象形文字。他的智慧 同样古老,且浩瀚无边。星光 沉静,像柏拉图,映照着山岭。 假如没有风,或者,我们以为,我们听到 大地绕地轴碾磨的声音,或听到历史 滴落于黑暗,像地下室里渗漏的管子。 浮世鸟类学 那只是一声傍晚的鸟叫,听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穿过屋后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静静站立,头顶的天空与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多少年过去,所有地方和面孔褪色,一些人已死去, 而我站在远方的土地,傍晚依旧,我终于确定 比起那些日后将淡忘的,我更怀念鸟鸣时那种寂静。 妈妈做饼干 妈妈做饼干, 爸爸定规矩, 奶奶有时尿湿了床 猫咪用它的爪子。 妈妈扫厨房, 爸爸挤牛奶, 爷爷的裤子忘了系钮扣, 小狗汪汪汪叫唤。 一切按上帝的心意, 太阳在西边落下, 爸爸剃下巴的胡须,咔嚓-咔嚓 妈妈听得最清楚。 拍拍手,孩子们, 拍拍手唱歌! 手拉手,孩子们, 围成圈跳舞, 因为青虫在叶子上唱歌, 黑甲虫折起了手臂祈祷, 野地里的石头洗净了脸庞 迎接新一天的曙光。 但我们看见这些 只因我们整夜凝视 星星经过处黑暗的距离 直到那星光消逝。 世界是个寓言 我得赶快,我要去某个地方 你不在那儿,你永远 不会在,我要去某个地方 那里一切都不真实,只有 虚无是真的,是一片 光的海洋。世界 是一个寓言,而我们 是那意义。车辆 开始移动,而意义 在我内脏里开花, 像一株海棠,我不敢 说出它的名字。哦,司机! 看在上帝的份上抓住那光亮,因为 每个人都有一次机会,当我们想开始新的生命。 所有的神话都认可这一事实。 给我讲个故事 [ A ] 很久以前,在肯塔基,我,一个孩子,站在 一条土路边,天刚刚黑,我听到 有大雁的鸣叫向北方。 我看不见它们,没有月亮 星星很稀少。只听见它们声音。 我不知道我的内心发生着什么。 那是接骨木莓开花前的季节, 因此它们要去往北方。 那声音,一路向北。 [ B ] 给我讲个故事吧。 在这个世纪,狂躁,之此刻, 给我讲个故事。 将它说成一个关于辽阔,和星光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就叫做时间。 但你千万别说出来。 给我讲一个深深喜悦的故事。 镜子的本质 天有谋杀在眼睛,我 有谋杀在心里,因为我 只是人类。 我们互相对视,天与我。 我们彼此领会,因为 夏至已降落。我站着 并等待。美德被奖赏,那 是梦魇,而我必须告诉你 现在很快,甚至 在夏时制被调整以前,太阳, 在西面烧焦的松树桩的山脊之上 像腐烂的鲨鱼牙齿之乐土,沉落得 更低,更大,更空虚,比一个 母亲的愤怒更通红,仿佛 罗斯福还未参加竞选,或最初的阴道 尚没有幻想的质地。时间 就是你凝视的镜子。 爱上帝的一种方式 这里是真理的影子,因只有阴影真实。 落日下自太平洋涌来的、第一道倾斜、摇晃 而破碎的巨浪,将告诉你需要知道的 关于海洋地理的一切,而你父亲临终时的喉音 为已故名人录提供了所需的全部传记资料。 我想不起我开始时想告诉你什么,但至少 我可以说我如何彻夜地躺卧在星空下 听见群山在睡眠中呻吟。在白天, 它们什么也不记得,走动于它们合法的场所, 哪儿也不去,除了在缓慢中瓦解。然而 在夜晚,它们记得有什么东西它们想不起来。 因此而呻吟,那被美化了的、忘记罪恶的 良心之痛。我希望你未因此而苦恼。可我有。 我想不起是什么令我的舌头沉重,但奉劝你 想想鼻涕虫的白肚皮,怎样地腻滑而松软; 想想那星星的茸羽,银子一般光灿,而寂静 风一般吹过;并想想大海纯洁的胸膛,裸露着 迎接那摇晃的月亮之蛇的吮吸;而且, 想想在远方,在plaza,piazza,place,platz,或者广场, 靴子的脚跟,像正在诞生的历史,在卵石上砰然作响。 每件事物似乎都是某个其它事物的回声。 而且,当刽子手抓着头发,举起 苏格兰玛丽的头颅,那嘴唇还动着, 但没有了声音。那嘴唇, 试图要说出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是我忘了提及一处高地——那块 被风拷问的石头,在黑暗中洁白、高大, 无风时,则雾霭凝聚;一次午夜在萨尔河上, 我观察几只挤作一团的绵羊。它们的眼睛 凝视着空虚。在雾气弥漫的光里它们呆滞 睁圆的眼睛,像泥水中肥胖的鱼的眼睛, 或者像一名学者,在他的职业中迷失了信仰。 它们的下颌一动不动。干草 的碎屑,在灰白的雾光里灰白, 挂在下颌的一边,静止不动。 你会以为什么也不会再发生。 那是爱上帝的一种方式。 译注: 此处几个相似的词是“广场”一词在不同地域里的叫法。 此指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Mary Stuart)。最后被伊利莎白一世以谋反罪押上断头台。 玛丽·斯图亚特于1587年被处极刑,事后有人回忆行刑过程,说那天刽子手喝醉之后长喘三口大气才把玛丽的头砍下来,当第一斧头下去,据传她用喉咙喃喃作声说:“刽子手,做完你的事儿!”关于这场行刑有很多其他版本,但经久不衰延续至今的版本是:当刽子手拿着玛丽面容冷峻的头颅向在场的人展示的时候,这才发现玛丽戴了一个假发头套(戴着假发就像她平时那样)。刽子手抓着一束玛丽的毛发从而拎着她的头。却发现死去的女王的嘴还对着下面的祈祷者在动。 被认可的爱 世间有万事万物,你是 其中的一个。万事不断发生 你是其中的一件,而你的发生 如同雪不断降落 在非你之风景之上,隐匿丑恶,直到 街道和愤怒的世界被雪窒息。 多少事物变得沉默?交通 被扼止。市长已是 显见地,玩忽职守,城市 对这一危机全然不知所措。我也 是——是的,干嘛这事发生在我身上? 我一直是守法的公民。 但你,就像雪,像爱,继续降落, 并不确定这世界不会被 晶莹洁白的光辉覆盖。 沉默。 野地里的死马 远处,野地的尽头,半埋在 结红色浆果的伏牛花丛里,那匹纯种马 躺在那里,左前腿膝下断开, 心脏处一个30-30的伤口。隔着一段距离, 我看见抢食的乌鸦在风中乱飞。它死后 那天我去跟它道别,那双眼睛 已经不见了——是 乌鸦干的好事。眼睛没了, 才两岁大,当然,可能更易于 看见那纯粹而永恒的黑暗之轨。 一个星期后我再无法靠近。甜腻的臭味 开始散发。那该死的马车排泥孔 在我们疾驰时被树叶挡住——我找到它, 朝它唾口水,就像一个孩子。第二天 秃鹰来了。它们在空中真漂亮啊——雕刻着 缓慢、向下的漩涡形同心图案,翅膀叠着 翅膀,闪烁光亮。从屋子里, 这时我戴着眼镜,看见 那争吵而推挤的、金合欢似的头颈摆动。 傍晚我观看那些秃鹰和乌鸦升起 以它们天生的流畅和完美摇荡着黑色, 在落日深红色的悲伤中高旋。宽恕 显得不需要。那是多余的。它们 生来就这样。 过了很久,我回去看 那件难懂的 现代雕像,此刻苍白, 静滞中呈现 一种新的美。那么, 一年之后,我将看见 葡萄藤缠绕的绿枝,每一片 心形的叶子,天鹅绒一般柔软,开始 它的恩赐。 我想那就是上帝。 你能想到有什么地方,在那里或能将此否认? 致命极限 夕阳下,我看见鹰在怀俄明上空乘风翱翔。 它自松柏的黑暗中升起,掠过灰暗的 冷酷无情的缺口,越过苍白,冲进雪山 悠然的纯洁之上、梦幻般光谱的暮色中。 那里——西面——是特顿山脉。雪峰将很快成为 阴暗的轮廓,划破星群。此刻,这块黑点 悬浮于何等的高度?黄金眼是否将看到新的界域 上升至何种范围来标记那最后一抹夕光? 或者,在体尝到大气的稀薄之后,它是否 悬停于濒死之美景,在知晓 它将接受致命的极限,并荡着 巨大的圆弧下降以重归大地的呼吸 之前?或重归岩石、腐朽、或其它此类事物, 以及我们紧握的任何梦想的黑暗之前? 真爱 心在沉默中胡言乱语。发出没有意义的 言词,向来没什么意义。 那时我十岁,瘦得皮包骨,红发, 满脸雀斑。在一辆黑色大别克车里, 开车的是个大男孩,打着领带,她则坐在 那家杂货店门前,从一根麦秆里 呷着什么东西。那美丽 无与伦比。令你的心停止。令 你的血液变浓。令你的呼吸中断。让你 觉得自己脏。你需要洗个热水澡。 我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看着她。 我想我会死去,要是她看见我。 我怎么能跟那样的明亮存在于一个世界? 两年后她对我微笑。她 叫了我的名字。我想我又要死了。 她长大的哥哥们走起路来弯曲着膝盖 带着骑手式的狂妄自大。他们油头粉面, 在理发馆里面说笑话,无所事事。 他们的父亲是那种被叫作醉鬼的家伙, 不管什么时候都呆在农场的三楼上 枫树下那座白色大房子里,有二十五年了。 他从不下来。所有东西他们都拿上去给他。 我不知道他抵押了什么赌注。 他妻子人很好,是基督徒,祈祷。 他女儿结婚的时候,那老男人下来了, 穿一件旧燕尾服,带褶的衬衫发黄。 儿子们搀扶着他。我看到婚礼。他们用 刻有花纹的请柬,非常时髦。我感觉 我就要哭了。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 想知道当某种事对她发生时她是否会哭。 抵押没有被赎回。那要命的消息被私底下传出。 她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家 可说是东飘西散。如今再没人穿那样闪闪发亮的靴子。 但是我知道她永远美丽,住着 一所漂亮的房子,在远方。 她叫过一次我的名字,我没想到她竟然知道。 幻象 我要建一座房子,在飞燕草开花的地方 一小块赤杨林中的空地,落日的阴影 在那里投下紫罗兰色的忧郁, 一只北美夜鹰发出怪异地鸣叫。 我要躺在一张水莎草做的床上, 倾听那玻璃般透明的黑暗, 我的窗口有摇曳的灯光, 猫头鹰投我以阴森的注视。 我要用初升的曙光点燃我的房子, 只留下灰烬和烟尘离去, 将那空地还给猫头鹰和幼鹿, 当林子里灰色的烟雾飘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