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公粮(散文)//马腾驰

交          公          粮(散文)

·马腾驰

交公粮,已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故事。

昨日,无意间看到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炎热的夏天,农民们戴着草帽在粮站排队交公粮的场景。看着照片,心头不由一震,“交公粮”?小时在老家大张寨,那交公粮的往事,那其中的细细节节,瞬间被勾了起来。交公粮,仿佛昨日发生的事情一般,怎么能让我忘记得了?

生产队时,那时我们还小,交公粮,是生产队统一安排了去交的,我们没有很深的印象。等我们长大了一些,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后,交公粮,就成了各家各户自己要去办的事。

上世纪八十年初,那一年,我十七岁。夏天忙罢,又到了要交公粮的时候,先一天下午,在场里收凉晒的麦子时,我给祖父提出要求,明天我带两个弟弟去县里交公粮。那年,大弟小正十四岁,小弟党娃十一岁。年龄大了的祖父迟疑了半天,没有应答,终了他说:“叫这么小的三个娃,拉两辆那么重的架子车去县里交粮,咋能让人放得下心呀?”祖父长叹了一声,语气沉重:“唉!我年纪大了,拉不动架子车了,这公粮又必须交,不叫娃去,又有啥办法?”祖父年迈,父亲在西安的学校里教书,回不来。母亲身单力薄,不可能拉着架子车去交公粮。十七岁的我,觉得自己已长大,这个担子该我挑起来了,我领着两个弟弟能去完成了这任务。

第二天一早,不到五点钟,如火球一般燃烧着的太阳,就急急地蹦出了地面,大清早,天气就异常地闷热。我们把一袋袋的麦子,从屋里扛了出来,装在两辆架子车上,然后用绳子扎紧捆牢,忙完这一切,已是满身的汗水。我拉了一辆架子车在前,大弟拉着一辆架子车随后,小弟在他架子车后边推着。我们弟兄三个,弯腰拉着推着重重的两辆架子出了大张寨北门口,上了宝鸡峡西干渠渠岸,往县城方向赶去。

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在坑洼不平的渠岸上艰难前行。第一次我领着两个弟弟,拉着两辆装满粮食的重架子车去县城交粮,我的心里是忐忑的,是不安的,还夹杂着那么一丝胆心与害怕。重车,路上的安全,今日去了,粮是否能交上?交不上了,还得拉着回来,瘦小弱气的我们到了下午,是否还有了力气再把这重车拉回来?

边想边走着,过韩家村,又越过了王官村,再往前走一大段路,到了上备战路的坡底下。这上备战路的坡,坡度近四十五度,窄窄的坑坑洼洼的渠岸路,左边是水满着的干渠,右边是高七八米的土塄。要把装满粮食,死重死重的架子车,从这陡坡下拉到坡顶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一边是紧挨着,没有丝毫避让之地的土塄。一边是渠水满着,急速奔流的大渠。这大渠,四五米深的渠沿,是用水泥斜着打起来的,被黄泥水长期冲刷,极度地光滑,多少人掉下去后,光光的渠边,没有任何可以挖抓的东西,大都没有上来。多年来,光这大渠旁边的一个村子,就有几十个人被淹死在了这渠里。

我是知道这一切的,心里是恐惧与不安的。在坡底下,气喘吁吁的我们弟兄三个,休息了一会儿。我对两个弟弟说:“这坡太陡,咱得拿着劲上去,不敢有一点闪失!两个架子车,咱一个个上,我在前边驾辕拉,你俩,一人用肩膀顶一个架子车轱辘,要死死顶住,啥时候都不敢松了肩膀!来,咱上!”我拉着架子车,身体前躬着,脚蹬着地面,人几乎平挨着了陡坡的地面。两个弟弟,用肩膀顶着车轱辘,那是用人当了垫车子的石头啊!一步一流汗,步步艰难,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上慢慢挪动着,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坡顶上拉,两个弟弟,用肩膀顶着车轱辘拚了命的硬往坡头上顶,终于,把两辆装满公粮的架子车拉了上来。到了坡顶的备战路上,我们弟兄三个面色苍白,长长地喘着气,瘫坐在了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想起,说起了这事,或是开车回老家路过这里,我的心就抽得发疼,泪水,不由自主地就溢满了眼眶。

歇息了一会儿,我们拉着两辆架子车又上路了。没走多远,我拉的架子车右轱辘,被一颗大石子顶了一下,外带脱离开了车圈箍,弹跳了出来。咳!立马走不成了,我们一下子傻了眼!正愁场着怎么办时,和我们同一个队里,从后边骑自行路过这里我叫大哥的管儿,他停下自行车,过来看了看,说:“架子车气打得太硬,这是滚圈了,把气放了,外带再装上去,把气另外打上就好了!”把气放了,外带重装上,把气再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到哪里去找气管子呀?事出逼间,正想着法子,猛然有了法子,去在县印刷厂工作的大哥那里借,立即让大弟小正跑去借气管。这里,距县城还有五、六里地,拉了一路车,刚玩着命上了坡,还没缓过劲的他,飞跑着去了,他也知道,耽误了时间,交粮人多,队排得太长,人家到点下了班,交不上了粮,这么重的粮食车子还得往回拉,那可就麻烦大了!

拿回了气管,放了那弹出来的车轱辘内胎里的气,把外带装上,再重新打好气,拉上架子车继续赶路。到了县粮站,人山人海,队排得很长很长,顶着烈日,好不容易到了跟前,还好,验上了!粮站验粮的人,只冷冰冰地说了五个字:“去!上风车去!”早上走时,祖父就叮咛,拉屋里最干最净最好的麦子,去了就要能交上,别叫娃可怜地拉去交不上,再拉了回来。一旁,许多没验上粮的农人,唉声叹气,一脸的沮丧,嘴里嘟囔着:“这不把人整球死了?好我的爷呢!这么重的车子,咋样拉来,还得咋样拉回去!这不是要人命么!唉!唉咳!唉咳哟!……”

上风车,我是知道那个不好受的滋味的,没办法,粮交了上,总比没交上再拉回去强。一袋又一袋,扛了百十斤重的粮食粧子,沿着一个个台阶,上到近五六米高的风车顶上去,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两个弟弟年龄小,我让一个看了堆在地上的粮食粧子,一个去风车底下,照顾风车吹后流下去的麦子。我开始一袋一袋往风车上边扛,早上到现在,没有吃一口饭,一口水没有喝,天闷热得像被点着了一样,人似乎在烈火中被炙烤着。扛着比平时仿佛重了许多的一袋粮,踩在风车铁板台阶上,那台阶,烫得人脚生疼生疼。全身的衣服早已湿得透透地,头发稍上都有汗水往下滴,脸上的汗水流进眼睛里,蜇得人半天睁不开眼。到了最后几趟,腿发软,腰打颤,人几近于虚脱,不抓紧了旁边的铁栏杆,说倒,就会刷地倒了下去。

终于全扛了上去,粮食过了风车,把风车底下吹过的麦子,又一袋一袋重新装了起来,装好,再拉到粮库里去。粮库里,这回是一个个十几米近二十米高、宽约一尺多的厚板子,板子每隔一尺钉上了一个横木杠,为的是人扛了粮食,走在上边不会打了滑。这钉了横木杠的一个个长木板,从粮库底端斜靠在堆积如山的麦子上,一直通到粮仓顶上去。交粮的人,大家都一样,在库房地面上,先解开了系口袋的绳子,用手捏紧粮袋口,扛着粮食,踩着这一个个木板,一步步上到粮库顶上去。到了顶上,手一松,一袋粮食哗地就从人肩上全倒在了麦堆上,大家都在倒,瞬间,就看不见了人,只见一股股从口袋里倾泻而出的麦子。粮库里,弥漫飞扬着夹杂了麦糠灰尘与热腾腾的麦子散发出来的那种強烈刺鼻的味道,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忙完了,拿了一张证明交了公粮的纸,这公粮就算是交了。好我的天神,一早折腾到了现在,让人松一口气吧。结束了重体力的劳作,站在没有一丝丝风的大太阳底下,休息一会儿,竟然也觉得是一种享受。此时,我们弟兄三个,像刚从水池里爬了上来一样,头发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扒在了头顶,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又累又饿的我们,身上没有多余的钱,只是在粮站外卖水的地方,一人买了一杯放了糖精的凉开水。去印刷厂给大哥还了气管子。完后,疲惫之极,又渴又饿的我们,才拖着沉重如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拉着架子车出了县城,往回赶。

此时,已是下午二、三点了,那已稍稍偏西的太阳正毒正火辣着。天太热,人太劳累,加之没吃没喝,大弟小正突然上吐下泻,人非常难受。半路上,连讨一口水喝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让小弟拉了他拉的那一辆架子车,让他躺在我拉的这一辆架子车上,我把迷迷乎乎的他快步拉着给家跑。那时,我们年龄小,也不懂,到后来年龄大了,才知道大弟那是中了署,中署,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处置不及时,那是要人命的!当时,也没有任何的办法,只是想着快点把他拉回家,拉回家,就有了喝的一口水就有了吃的一口饭,现在,想起来当时的那一幕,还是十分地后怕!

交公粮,已成为了历史。交公粮,也成为了我心中一个磨灭不掉的记忆。祖父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孝敬父母不怕天,纳了粮儿不怕官。”我就有了许多的感慨,就有了很多的想法,也不由得就想起我们弟兄三个过去交粮时的那个不易与那个艰难。

2018年01月31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 马腾驰,陕西礼泉县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散文《背馍》,网上十天时间,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其后,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读者人数难以统计。拥有四亿用户,“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以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诵读了该作品。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背馍》音频作品版本众多,听众甚广。其后,散文《母亲做的棉窝窝》《土布包袱》《烧娃》《手机朋友圈》与《下锅菜》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关注,创阅读量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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