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久升 | 桃 花 源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第一次与洋头村的照面,仿佛走进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车子在104国道经八都灵山对面一条青山夹道的水泥路拐进,不断蜿蜒辗转,正在肠胃想翻江倒海之际,突然天开地阔,平畴沃野,一排高大秀美的枫树远远地挺立在洋岸边。像一席宽大镂空的屏风,若有若无地遮掩着远远的一派黄墙黑瓦聚拢成的村落。此季是冬天,田里的禾谷已经归仓,枫杨的叶子也将落尽,只是光秃秃的枝桠向天空抒写着辽远与苍茫。“屏风”后面的村子,如画轴展开,静静地,像一位悠闲的老人,又像一位娴静的处子,遗世而独立。
古人造屋架桥,无不要选方位看风水,何况一个村落的形成。“地处南屏峰下,仙人湾之麓。前有九曲河流之藏态,后有七星奉日象征。左有长源笔架、右有金峰拱穴。”400多年前,也许是邻村的几个农民在砍柴劳作时看到了这片大洋的富庶,也许是一个流离的旅人在山水间无意发现了这块宝地,总之,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这里有了吴姓人家。村在一片大洋的前面,那就叫洋头吧。青山的拱卫,碧水的滋养,洋头村深藏不露又自成一统,至如今全村七八百人口,只共一个吴姓。这在开放交流,人口繁衍迅速的现当代,纯粹的有些让人惊诧。
缘溪行,是一片清幽的原始森林。虽已落冬,但依然绿荫蔽日。其间不乏有百年朱砂丹桂、白楠木这样名贵的树种,也有龙抱凤(榕抱枫),一木成林这样奇特的生长姿态。桫椤,人称之为植物“活化石”,一种据说比恐龙的出现还早一亿五千多万年的植物,原只在书本和荧屏上听说过,却也在这样的河岸边婆娑着。我才知道,它是一种木本蕨类植物,有着我们常见的蕨草的柔韧与舒展,但因为都已长成了两三米高,便只可远观而不能近玩了。就像村子,远远地看着,你不知道它活过400多年光阴里都发生过什么喜怒哀乐。也许,记载这一历史的还有不远处那一弯的石拱桥。桥长不出十米,大约是的我见过的最精小的古桥了。绿荫之下,它满身青苔,像是电影绿野仙踪里的场景。草籽、花籽落在它稀疏的石缝间,也任性地生长着,全然不顾古桥老迈的身躯也许会因为它们的推搡挤压而承受不住。走,还是不走?我的犹豫显然是多余的。桥,一头连着村子,一头连着蒿草遍地的村外田野。没有公路之前,沿桥而过,这里是通往福安、福鼎、闽北、浙南的古官道,谓为“永安桥”。
宫观寺庙,寄托着俗世人们对福禄寿喜的期盼,缓释着对无常人间的焦虑。走过闽东大大小小的村落,村头村尾,必有这样的建筑。它仿佛是村子的定海神针,那一炉香火,伴随着村子的起转兴衰。所供奉的,或是舶来的游四方的圣像,像齐天大圣庙,或是开基始主,像霍童石桥的黄鞠公。但在洋头村,香火缭绕的却是神农庙,供奉的是华夏民族共同的农神信仰伏羲氏。
求签问卦,也与别处不同,用的是降乩的法术。乩为何物?却见是香案上一根“人”字型的树桠,其上一段是墨黑之痕。“这乩,要用高山上鸡鸣闻不到的桃枝,用长流水边的柳树做为笔,日间符焚、夜放深山,承受雨露,吸取阴阳元气,念经七七四十九天才可使用......”熟悉这里的八都镇干部把我们带入神秘的气氛。眼见为实,村干部唤来作法事的先生,为我们演绎了一场神人传话奇事。主事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瘦小男子,头顶一褐色宽沿小帽,不苟言笑,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我们推选出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求问事宜。香纸烧上,绕身三匝净身之后,法师把乩放在香案的木制沙盘里,在其上点燃元宝纸,我这才明白原来乩上那炭烧的痕迹原是这样经年留下的。正担心着这样会不会把桃枝点燃,火已渐渐熄灭。真正的降乩开始了!只见法师和另一位副手各持桃枝一撇一捺的两端,在离沙盘一尺高的上空缓缓移动,神情专注而肃穆,我们围在案桌两旁,早已屏住呼吸,不知神示如何降临。忽听地“兜”一声,乩笔头在沙盘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随即,主事的法师念出一个字,早已在一旁笔墨侍候的老先生记下了他所念之字。随后,两人又在沙盘上移动乩笔,俄尔又是一字破空而来,鹅毛笔又在黄色的符纸上记了下来。如此进行着,我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字,他们好像也不知道,只依着那不受意念的乩笔绘出的笔划而汇聚成字。此刻,神农庙内寂静无声,端坐于神龛之上的炎帝也依然不发一言。可总是有一个个“字”隔些时候从虚空中来,通过乩笔构成点线,再由扶乩的法师告诉我们。这样一字一字,竟然连了一首四句诗,只因时间太久,我已记不得诗句的内容,只觉得其间文词有些深奥,却也精妙工整。我们甚感其间的奇异玄妙。法师把诗作交给问乩的朋友,却也不作解释。有着信者自信,知者自知的会意。朋友恭敬地收下那首诗抄,至于那暗藏玄机的诗句说得是否应验,问卜的朋友也笑谈“天机不可泄漏”。也许,对于未知之事,我们只能怀着谦和之心去看待吧?又或许,信与不信,都只存在于每个人的意念间。但在这样古老的村子,它能成为村民们共同的信仰,必有其非常之处。它,是不是也是这村子的另一种活化石呢?
从神农庙出来,顺着山涧清溪的引领,往村子走去。溪很小,也许称之为沟更合适。但如今的沟渠又太多以肮脏的面目出现,怎配和上这又清又冽的水呢?起初以为是在山边没有人居才有这样不受污染的人,及至到了村里,水从家家户户的墙跟下流过,从石阶的坎下蜿蜒而出,依然是这样活泼泼清秀的模样,就像30多年前的故乡的小溪,那是可以浣衣摸鱼的水,可以淘米洗菜的水,可以掬起来解渴的水。我不得不另眼相看村子了。黄墙黑瓦,大多都是明清和民国时代的建筑,像垂垂老矣的老人。与村子里存留的老人相依作伴,像是惺惺相惜。走进一家古民居,厅堂之上“椿萱永荫”的匾额高高在上,传递着平安寿康的祝福。像许多农村一样,平常的日子里,村子里已看不到多少年青人。倒是越来越多的城里人,慕名而来,带着发现桃花源的欣喜,一传十,十传百。“新公路很快就可以直接到村里,将来衢宁铁路也将从这里经过,村子可以发展旅游了.....”镇村干部在规划着交通的便携将会带动村子的发展,让人不禁憧憬却又担忧着旅游带来的无限冲击——村子的发展固然需要外来的注入,而旅游带来的商业化又不可避免地异化吞噬着村子最纯朴的部分。这是不是一些传统村落存在的两难选择呢?
陶公笔下武陵人离开桃花源时,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然终有慕其名而往者,遂不复见。
洋头村,愿你“活化石”的风骨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