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梦

军美的画

夜晚被灯光照亮。到处都是灯光。连树枝上都是彩灯。超市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称菜的队伍排出去老远,人们都在置办年货。地下停车场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鞭炮在空中发出一两声回响,好像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在找回应。要过年了,可是人人感叹现在对过年的期盼不似小时候了。怀念从前的年味,其实莫如说是在怀念童年的自己。

过年于我,最深刻的记忆不是烟花爆竹,不是糖果鱼肉,也不是新衣新鞋,反而是一个梦,一个有关小仙女的梦。

我六岁时在奶奶家过年。奶奶家在最偏远的乡村,没有电。除夕夜,我爷用铁锹把燃着的油糠撒到院子外的大道上,大道被白雪覆盖,而油糠蹿起的火苗可比现在的灯光好看,因为火苗里好像有小仙女在跳舞。而且,这小仙女好像只有我能看见,大人们好像并不知道这个秘密。

屋子里,除了煤油灯外,还点了几根红色的蜡烛。烛光把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墙是报纸糊的,以前被熏得发黄了,过年时糊了一层新的。墙上还贴了大胖娃娃年画,我那时就觉得太俗气,可见我的文艺气质是与生俱来的。长长的摇曳的影子让我感觉自己长高了,手也变得好长好长。报纸下有一些陈旧的年画,我偷偷用手指抠出来,发现是白毛女在跳舞。但是白毛女穿的衣服都破了,实在不像仙女。

炕上的炭火盆里,烧着爆米花,一颗颗炸裂开来,香气满屋子都是。奶奶蒸了好多绿豆馅的大豆包,不太好吃,大红豆的才好吃。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它比平时的玉米饼子好吃些。我的牙齿在冻豆包上犁出一道道沟儿,冬天太冷了,这些豆包一夜之间在灶台上就冻实了。至于梨呢,完全冻成了黑色,并且也只有过年这几天才能吃到。我不爱吃油腻的粗糙的食物,它们都不是仙女们能吃的。仙女都吃什么呢?我想她们吃雪花,吃冰,吃一切洁白晶莹的东西。

我刚刚听奶奶讲了七仙女的故事。从此,仙女就住在我心里了。我觉得七仙女不应当下凡,更不应当嫁给放牛的人。在天上织云彩多好呀!地上这么多猪的鸡的粪,这么多黄绿色的浓痰,这么多骂粗话的人。我好想自己是小仙女,穿美丽的白纱裙子,住在天上的云朵里,不停地跳舞,让地上所有的人仰望,羡慕,连村子里最美的姑娘小芬也得仰望。

那天我还在老姑的怂恿下,偷抹了三婶的胭脂。三婶和三叔新婚,所以才有胭脂。我照了照镜子,脸蛋上那两砣淡淡的红,让我觉得自己离小仙女仿佛更近了些。

四叔带我去邻居家串门。我穿着奶奶新做的天蓝色条绒棉鞋,别人穿都是黑棉鞋。我小心翼翼地走路,一是生怕弄脏了鞋,二是我认为小仙女走路一定是轻盈的。

这家邻居没有点蜡烛,煤油灯暗暗的。一个老奶奶让我吃小黑油嗑儿,我不吃。老奶奶说,怪不得你不吃,这瓜子里有土,你是城里孩子,爱干净。我心里想,这么黑的灯,我哪是知道有土,我就是不想吃嘛!弄得嘴黑黑的,可就离小仙女远了。唉,他们家灯光那么暗,肯定也看不到有脸上的胭脂。

过年那几天要说吉利的话,不能批评小孩子,老叔于是没有在过年那几天把我惹哭。我爷破例没有骂我。我爷骂我时总是用一根食指点在我脑门上,狠狠地一戳,嘴巴一扁,露出又齐又白的牙齿。他一生从不刷牙,可是他后来活到八十多岁时还没有掉过牙:这小丫头,长这么丑,还不听话,长大了臭到家,活该找不到婆家!我就会被我爷戳得打一个大趔趄。哎呀,那个年过得可真是印象深刻,比后来在自己家过的年深刻一百倍。枯燥的贫瘠的乡下生活给了我一个梦,我要做个小仙女,你们谁也不能够知道!

在乡下住了四个月,过完年我就回到了自己家里。然而回到城里开始上学的生活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离小仙女更近。生活的贫乏、人世的复杂、肉身的沉重,都与我的仙女梦格格不入。

现实残酷,然而我非常感激我的仙女梦,它让我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成为内心强大的抵御伤害的武器之一,所有的冷都不那么冷了。被剥夺得再多也没关系,我有那么多缺陷,可是我同时还有漫天的云锦。我实际上并没有经历过青年或中年阶段。超过四十岁还被误认为大一学生,误认为我弟弟的妹妹,我先生的女儿,我父母的孙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仙女梦,给了我坚持单纯的能量,并且让我一步就从少女跨越到了老年。

老年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有我的至亲们,一个个慢慢离我而去。天国遥遥,不知那里是不是真的和仙境一样。我唯有孤独地行走在这条路上,终有一天,抵达那里。那时候,我就是真正的仙女了。

年华老去,过一个年就又虚长一岁。童年不过就在昨天,人生其实很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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