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半和亭子间(下)
▲李守白 2010年 重彩画 《弄堂口》▲
“然而亭子间生涯是苦恼的,厄隘蜷局。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磕磕碰碰,少了它们又构不成眠食生计,板壁裂缝,用新旧报纸整个裱糊起来,无聊时呆对半响。”瞧瞧公用灶披间,迟迟下不了开伙的决心,一日三餐潦草带过。饶是如此,也有一难:卫生设备没有。白天在公司无所谓,晚上回到亭子间,只得结伴跑到数百米开外的公厕。夏天倒也好说,寒夜里就着实含了点凄苦的况味,不得已,偶尔用痰盂,但马桶始终未用,逼得从此养成了基本不起夜的习惯。洗澡也难,公司虽可解决,但时常不供热水,然后就被M领着去公共澡堂,那里热气迷濛、人声鼎沸,像是要被淹没其中。后来见到有人写:“白天在单位敲键盘,晚上在老房子倒马桶,简直是酷毙了”,唯有呵呵,以冷笑对之。
▲李守白 2007年 重彩画 《弄堂口》▲
彼时,最期盼M的老爸隔三差五来沪出差,他一来,就领着我们上宾馆,待我们沐浴完毕,又领着去乍浦路点上一桌菜,招呼我们“吃呀,吃呀,多吃点”,还给我夹菜,惹得眼眶里满是饭菜的腾腾热气。多年过去,想起当时的一粥一饭,便是此后的地久天长了。
▲李守白 2013年 重彩画 《秋日品蟹》▲
亭子间都是木板与木板的交接,隔音效果可想而知。下了班我们经常窝在被子里,一边开着无线电一边像煮饭泡粥一样地说话,有时还会读一两篇《新民晚报》“夜光杯”里的小短文,时常开心地大笑(由此证明穷开心确实是存在的)。许是这样美好的光景引人嫉妒,“如花似玉”三番两次表示抗议,说自己在宾馆三班倒的,需要很好休息,我们说话听无线电影响了她的睡眠大计云去。眉梢眼角,大有瞧不上“外地人”之色。我们对声响有数的,绝不至于干扰他人,“如花似玉”的不屑惹我们加倍的不屑,M说得好:“哦哟,神气啥啦?宾馆上班,了不起煞了?阿拉格文凭拿出来压煞特侬……”,说毕,我俩又相视大笑。
▲李守白 2017年 重彩画 《极乐》▲
老太瘦小干枯,时常着一套藏青衣裤,脑后挽个发髻,是个势利眼(上海滩原本就是个势利场),一见面就问我们“乡下头是哪里”,得知我们是有文凭的“乡下人”,眼色似又好些。有那么一两次我们在公用灶披间烧饭,伊就不适意,嫌油烟重嫌这嫌那,总之终于是同我们吵了几句,自此各不相干。
有次,伊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刚好我们在,便不计前嫌地搀起伊,搀到床上,替伊敷毛巾……从此后,伊对我们存了感激之情,时常过来说会话。他不会开国语,但又极力想开,有次告诉我:“隔壁的小囡三个号头“,沪语音“号头”为“月”之意。
隔壁小囡的爸妈代表了新一代上海人,他们眼界宽些,眼光也放得远些,时常抱着小囡过来说会闲话,待人和善客气,又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李守白 2008年 重彩画 《燕鸣情深》▲
亭子间所见,无非是逼仄空间里的巧妙转折。原来不明白,大件家什他们是怎么拿上去的,楼梯这般陡狭,断不可用。后来见过搬场才算懂了:是将家什用绳子捆牢,窗台打开,直接从下面吊了上去;晾衣呢,有时在小晒台,有时就在窗口挂晒,有时一竹竿送出去,刚好挂在夹竹桃的枝杈上,内衣外衫,重重叠叠,弄堂风灌进来,吹得衣裤窗帘猎猎作响,半夜里听见,无端联想到“马鸣风萧萧”的场景,一转念,又觉可笑。
▲李守白 2010年 重彩画 《天井生活》▲
亭子间的生活持续了两三个月之后,我们就搬去了浦东的公房。M的朋友同事来相帮搬场,从亭子间到简装的公房,他们一天之内经历截然不同的两处环境,不禁感慨:“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此后,我又经历了大大小小多次搬家,从随身一两件行李,慢慢累积成一个家的行头,已经习惯了随遇而安,心无增减。陌生广大的世界里,逼仄的亭子间,如蓬如萍的辗转飘荡,困顿拮据的日子,已然过去。
▲李守白 2017年 重彩画 《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