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老师”征文｜佩威 · 陆

征文启事｜影响我一生的好老师

佩威 · 陆

作者：左中

01

佩威·陆是我的中学英语老师。在我竭力修复的记忆里，他好像是在我初中二年级暑假开学来到我们学校的。

开学报到那天，只见初二（1）班教室前门一张窄小的课桌前，坐着一位中年男人，几乎淹没了大半张脸的络腮胡子，尽管经努力修理过，但仍留下不肯轻易退场的铁青色硬茬，牙缝里暗褐色的牙垢告诉我：这是一杆资深烟枪。听说他也是“上海佬”，我们学校有很多“上海佬“，但他与我通常所见的那种“白色牛仔裤、条纹衬衫、尖头皮鞋、金丝边眼镜”的“上海佬”洋气扮相之间，简直差了一个新桥矿到乌鲁木齐的距离！尽管他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但我在心底实在无法将他从“糙汉子”的分类单元格中删除！

佩威·陆是汪炳友校长花高薪从遥远的新疆聘请而来的高级教师，即所谓的引进人才。佩威·陆之所以愿意来到这所位于山沟里的新桥硫铁矿子弟中学，一则因为位于铜陵的这座矿山由上海人援建，这里生活着许多洋气的“上海佬”，就连他们在这里建造的房子，都透着浓浓的上海弄堂气息，在1980年代，这里号称铜陵的“小上海”，想必佩威·陆生活在这里，心理上是有一定归属感的；二则铜陵与上海的距离较新疆而言，几乎略去了大半个中国的版图，更为重要的是：铜陵与上海之间，有直通的“绿皮火车”。

随佩威·陆由新疆来到新桥矿的，还有也是在十七八岁的花样年华从上海下放到新疆的妻子，以及出生在新疆、顶着一头方便面卷发、拉得一手仙乐飘飘小提琴的儿子。师母闲雅温婉，学弟秀气文静。他们的家，出校门左拐上个台阶便到了。在那套房子里，除了“方便面”《梁祝》的小提琴和佩威·陆《啊朋友再见》的口琴声以及《上海画报》外，当然还有新疆的葡萄干和马粪味的生烟丝！

十七岁下放到新疆的佩威·陆，最初的工作是赶马车。新疆因为毗邻前苏联，在苏联当年还是地球村二把手时，经济条件远胜于中国，所以常有国人在棉花收获季节，竭力寻找前往苏联摘棉花的劳务派遣良机，因为去苏联摘棉花的工资要比国内高得多。但是，去苏联摘棉花，需要简单的英语口语交流，这也是那时在新疆教授外语很吃香的一个重要原因。

佩威·陆凭借着在上海上中学时打下的一些英文底子，加上勤奋自学，终于由一名一边抽着用烟叶简单包裹烟丝的劣质卷烟、一边挥鞭赶马的马车夫，自我革命成为一位令人尊敬的人民教师，直到被四处访贤的汪校长“挖到”新桥矿，他差不多在新疆生活了半辈子。

02

佩威·陆从初二到高三，一直是我的班主任和英语老师。我的英语成绩从他刚来新桥矿中学之初的班级倒数前三名到高中毕业时的顺数前三名，如今想来，都是佩威·陆忽悠的结果——无论大、小测验或者考试乃至单词默写，只要我有一分的进步，他便当着一众同学的面，高调地大夸特夸，我就是在这种心灵鸡汤的滋养中，一次次获得学习动力，并最终跻身班级前三名。

佩威·陆教授我们英语之初，按照英语语境及西方文化习惯，给我们每个人分配了一个英文名字，我分配到的英文名字叫汤姆，所以，我在英语课堂上的姓名不是左中，而是汤姆·左。佩威·陆主张我们在英语课堂上，不必按照中国的传统礼仪尊称他陆老师，甚至鼓励我们放学后也径可直呼其佩威·陆或者还原回中文语境的陆佩威，这让我们很兴奋，除了觉得这种叫法很时髦外，还有一种因师生平等所带来的尊严意识的觉醒。这是佩威·陆给我们上的第一堂人生课！

佩威·陆的英文教学水平自不待言。但我们普遍崇拜他的，是他的生活理念与眼界格局。

I980年代是新桥矿的鼎盛时期，以上海人一贯思想解放的精神特质，加上当时宽松的环境与物质基础，新桥矿中学拥有当时全铜陵市中学最先进的语音教室。作为IT第一代男，佩威·陆当之无愧地成为受命建设者中的技术骨干。在这间新、奇、特的语音教室里，我们戴着大耳捂似的耳麦，在佩威·陆的引导下，一边欣赏美国乡村音乐，一边聆听他讲述歌手卡朋特罹患厌食症的轶事。

为了增广山沟里孩子们的见闻，他瞒着传统刻板的汪校长，自费租了一辆大巴，趁着朦胧夜色，将我们一车拉到邻近的佛教名山九华山逍遥了一整天。

直到新桥矿第一座流淌着循环水的露天泳池建成后，我们方知佩威·陆还曾是一名正儿八经的救生员。在泳池里，他将我们的狗刨修正成姿势优美的蛙泳、自由泳或蝶泳。起初还有点害羞的女同学，一个暑假下来，竟大大方方地穿着花枝招展的泳衣，旁若无人地爬上跳台，然后一个“燕子飞”地一头扎进荡漾碧波之中。

新桥矿周边的凤凰山、丫山、叶山、矶山、牛山等山野间，都曾留下佩威·陆领着我们欢快野炊的足迹，如今保存在不同同学手中的老照片，多半出自佩威·陆那台一出门就吊在脖子上的古董相机。他甚至鼓励我们尝试着野外生存，所以才有后来我们男女同学相约在学校附近的寡妇山上烧了一夜篝火的美好回忆，我不记得当年我们是否合唱过《让我们荡起双桨》，但那个晚上，我们肯定非理性地憧憬过未来。火光映红女孩笑脸的那个篝火之夜，至今依旧弥漫着草浪的气息。

有那么一阵子，竖在八千米桥头的大喇叭，每逢夕阳西下，便开始播放费翔的《读你》或张德兰的《春光美》，这一听便知是佩威·陆们的上海滩气息。

新桥矿仗着那几年的财大气粗，斥巨资建起了一座据说能媲美省城江淮大戏院的钢琴造型剧院，剧院里播放的影片，也和它时尚前卫的外表相当般配。作为一名英文老师的佩威·陆，居然以班主任的名义，特地领着我们前去剧院观看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红高梁》，并嘱咐我们每人写一篇观后感交给他。后来，他又领着我们在剧院足足坐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看完了那部二战史诗巨片《列宁格勒保卫战》……这些当年师生相处的点滴，如今都生成为我们青春记忆里、大白兔奶糖般的甜香。

多年以后，我惊讶地发现：我们那一届同学的性格中，普遍有一种单纯、乐观、明朗的特质和一份莫名的自信。

03

中学毕业后，我便离开了新桥矿。有那么几年，我像一只乍出樊笼的小鸟，在竭力地朝着每一个未知的地方疾飞而去。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些年，我从未想过相聚与别离，所以，佩威·陆何时举家回到上海，我一概不知。

多年的多年以后，我接到一位中学同学的电话，说陆老师和师母回新桥矿故地重游。久别重逢的那个晚上，在宾馆见面时，佩威·陆顶着一头冰霜白发，师母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模样！可能因为佩威·陆旺盛的精力和笼盖四野的才华，给人以太过强烈、犹如永不消逝电波般生命激情的冲击，所以我一时无法接受、这其实是人人都无法规避的自然规律。

酒过三巡，我才慢慢从心理上接受了他无力回天的慢慢老去，这一年的佩威·陆已年逾古稀。闲谈中得知：“方便面”去了日本东京工作，佩威·陆退休后，因为闲不住，又开办了一家电脑公司，近些年才因为精力不济而慢慢放手。席间，有一位女同学顽皮地问：“陆老师，你当年说，你到六十岁，就造一把手枪，把自己喀嚓掉，你还记得吗？”佩威·陆听后仰面哈哈大笑道：“当年气盛，当年气盛！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吧！”我们这么说着玩笑话的时候，师母一直坐在佩威·陆的身旁，微笑地静听着。

佩威·陆告诉我们：他现在每周还打乒乓球。“只是人越来越恋旧，老是想去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走走！我的性格原来不是这样的！”末了，佩威·陆感叹道。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