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船上的少年船工(中)

·故人旧事2020·

驳船上的少年船工(中)

作者:古 谷

(装货的水运驳船)

贾师傅的家在唐家沱,是农村的。他有两个儿子,孙子也不小了,大儿子是部队的连长,小儿子在郭家沱一个保密的军工厂工作。他自己的工资57元,一分都不拿回家,舒师傅说他是一人吃饱一家不饿。

第一次驳船出行,我的印象特别深。

贾师傅回到船上的那天下午,曾调度用铁皮喇叭在驳船站的窗口大叫:“1045的老哥子,明天一早到梁沱装生铁到三钢,听到没得?”贾师傅叽叽咕咕地说,多歇一天都要不得!

舒师傅站到船中间,双手做成喇叭的样子,对着那窗口的曾调度也大声喊道:“曾小女,听到了、听到了!”然后说,“到梁沱,多半是半下午才去,我回趟家,明天一早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贾师傅就悉悉索索地生火烧水,我也赶忙起床。他说,一天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泡茶。

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是他最先起床,甚至在早行船中,无论多忙,他都自己生火,烧水泡茶。山城沱茶一坨三角五分钱,分成四份泡。那茶酽得像中药,有一次他叫我学着喝茶,苦涩得吞不下去,他哈哈大笑。

看他喝茶的样子,端着茶杯不放手,每喝一口就深深地吸一口气,像要把头都弇进杯里去才甘心。喝了几开后盖上茶盖,端起长长的竹烟杆,坐在小饭桌旁,对着船头吸叶子烟,他说,茶瘾过了过大烟瘾。

在他的过瘾中,我和舒师傅忙活着打米蒸罐罐饭。早饭通常是吃咸菜。船上的人对泡咸菜都在行,每只船都有大泡菜坛子。

饭后是例行的早课,两个师傅去检查船与岸的距离,看缆绳拴得牢实不,因为水势一晚上可能发生变化。我通常是穿着绯红的救生衣跟在他们背后,看他们如何操作;有时也叫我做,他们在一旁指导。

那天一直等到下午5时,市运104拖轮才来拖我们的船,一会儿就到了梁沱。原来就是江北嘴下去一点的长江边,江中被一条长长的石梁分隔成天然的深水港,从远处来的大铁驳船在港里下货、装货。我们这些木船就是分装大船的货物,再运到需要的地方去。

晚上十来点钟,港内的小火轮把我们船拖到大铁船旁边。高大的吊杆(起重机)伸出长长的吊杆,把一大堆用巨大的棕绳网兜网着的生铁块,从那高高的大铁驳船的舱里调出,吊到我们船上。在舒师傅的指挥下,那吊车扯住一端往上一拉,一声巨响,网兜里的铁块“轰”一下脱落在船板上。船一下子震动不已,下沉一下。

我站在木船的脚窝子里,第一次看到这惊人的场面,看那身旁的庞然大物,心中有些恐惧,兴许是半夜有些冷,嘴唇有些哆嗦,师傅叫我站在脚窝子不要动。

大铁船好长好高,几只木船靠在它巨大的船身下,就像一只只小鱼儿蹭在一条大鲸鱼身边。大探照灯把周围照得像白天,几架大吊车轰隆隆地响,震耳欲聋。那些工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救生衣、戴着藤帽,在几个口里含着哨子、手上挥舞着小旗的人指挥下,有序地作业。直到我们的船沉到45吨的刻度线,师傅喊“好了好了”,吊车才停下。小火轮又把我们拖到石梁边靠上,等天亮后,我们自己的拖轮来拖我们。

两个师傅坐到脚窝子来抽烟喝茶,气歇够了,我们一道把堆得乱七八糟的铁块理顺。铁块像豆腐似的两块两块地连着,很重,我搬一块直不起腰。师傅生怕我砸到脚,不停地叫我小心。

到半夜两三点钟,我们才忙完睡觉。好像没多一会儿,就响起了拖轮的机器声和铁皮喇叭大声武气的喊声:“1045、1045,挪出来!挪出来!”

我们和四五个装生铁的船首尾联成一串,被拖轮拖到了嘉陵江大桥墩下的三钢厂码头。那时,嘉陵江大桥几个桥墩上的钢架还没架完,据说我们运的生铁块就是拿来做桥的钢架的。师傅告诉我,这运铁块的事要保密,不要给别人说。

那天之后,每当开航、靠码头,我就跟在贾师傅身后,像他那样,手握篙竿,或撑船、或拉爪钩、或拉揽绳。船在航行中,舒师傅把舵,我就在他身后,右手抱住舵把子,跟随师傅或左或右地搬动,在拖轮的牵引下,我们船像鱼尾一样摇摇摆摆地跟着它前行。

船停靠码头后,我就拿着货运单去搬运站报到,要他们尽快派人来上货或下货。回到船上就做清洁,煮饭。

船上的人很爱干净,因为水不要钱,丢一个系着绳子的小桶到江里,手上的绳子一扯,一桶水就提上来了,往船沿上一冲,那30公分宽的船沿就干干净净。但船舱上的铺板不能用水冲,那样水会全流到舱里,舱水多了要影响装货。所以,铺板基本上就是我用拖布清洗。

每次下雨后,师傅都要揭开几块舱板检查舱里有多少积水,经常要下舱去戽水。那是个既要体力又要巧力的技术活。我在船上工作的日子,都是两个师傅亲自下舱去戽水。左手巴住舱壁,右手用戽斗快速地沿着舱底刮去,水一进入戽斗,顺势把戽斗提到舱沿的端台上一放,水便顺着端台斜边的洞口流到了河里。舱里闷热,要耗费很大体力,往往累得满头大汗。

(龙门浩河边的梢船)

船靠码头,贾师傅说他喜欢清净,不想走动,愿在船上喝茶抽叶子烟。他不怎么喝酒,我好像没看见过他和其他师傅在街上的馆子里喝酒吃饭。

倒是舒师傅很愿意去买菜,每次都叫我一道去。我和舒师傅就买那种便宜的菜。买了菜,舒师傅要到码头附近的茶馆去喝茶。

跑船的人有个规矩,无论茶馆里多热闹,来喝茶的人都要四处看一遍有无同行,若有,就亲亲热热地打招呼、坐下,大家吹牛,由先到的人付茶钱;无论后来的人有好多,都该最先到的人付茶钱。据师傅说,这是先前袍哥人家兴的,船二哥还习惯那规矩。那时的茶钱分三等,各是3、4、5分,一般都是喝沱茶,3分钱一份。

有一次在化龙桥码头边的茶馆,陆续坐了两桌人,都是师傅开的茶钱,我替他心疼,他却说:“哪个都有后到的时候,船二哥互相帮助的时间多。”

他们最爱讲年轻时在码头上闯荡的经历。有一次听一个师傅讲,他年轻时在茶馆不准“内二警”抓走他的一个朋友,那警察先把手枪对着他的头,又“啪”一下把枪摔在茶桌上,他一下把枪抓到手里,让朋友快走。后来,码头上的袍哥大爷到茶馆评理,他与大爷对上行话,那大爷还请他喝酒,与警察握手言欢。原来,他是某个码头的袍哥小老大,名气不小。

我后来问师傅,他掩护的是地下党吧?

师傅说:“卖鸦片的!”我大吃一惊。

师傅说:“跑船的,不烧鸦片的少。”我问:“你也烧过?”他说:“我一更始(从开始一贯)就烧南土(叶子烟)。”

有时坐一上午,就我两师徒,他就讲,小时候家里穷,很小就被家人送来学“推梢船”,就是划过河船,也叫“推梢划子”。

“船上装10来个人,先巴到河边往上游划,划了好远,才往对河划。师傅一只手拿舵、一只手扳桡,我在船头两只手扳桡,一边奋力扳,一边顺水流,累死人才划到对岸。那时又没有水背心,打烂船滚到河头淹死的人多了去。然后地方上的绅粮、保长就组织人到唐家沱去捞死人子,有人领的各自抬走,放了两天没人领的,就在河滩滩上挖个坑埋了了事。二天大水一冲,还不是冲到河头让鱼吃了幺台。所以,船上的人是‘死了没埋’。

“大一点就去帮人撑船,下河跑到宜昌、万县,上头拉船到合江、泸州。20多岁就提篙竿踩船头,二三十人扳桡子的大船我喊号子。30几岁那年,重庆城的所有木船合作社合起来成立了水运公司,船工要考了驾长本本才能弄船。”

我知道,喊号子可当半个驾长。想来我师傅当年在船帮还是有点名堂的,不然在茶馆里大家怎么都有些尊重他呢。

有一次,装木料到唐家沱造船厂,等下货的时间里,贾师傅回家去了,就师傅和我在船上,我没事做就帮他裹叶子烟。我专心致志地裹着,他半天没说话,也不裹烟,只呆呆地望着我。

我有些奇怪,抬头看他,他眼角有一滴泪在眼眶里,正要掉下来。我想,他又想起先前的唐师兄了?便不说话。

他突然问我:“你今年多大了?”我有些诧异,他都问过我几回了。

“13岁。”我回答说。

半响,他才说:“我老二才进中学,1952年下半年生的。老大还在的话,都20多了。”

他跟我说,他大儿子读的是中专,出来就是干部。才读了一学期,就得了个怪病,鼻血流得收不到场,休学回来,天天流鼻血。“有人说,用尿烧热了泡脚。我就找了个大瓦钵装尿,在屋外头烧得滚烫,把他两个脚放到尿头。开头好像有点用,后来不行,那个鼻血硬是止不住。我背他上城里头的宽仁医院去看,我的背都被他流的血泡胀了,没得法,硬是把血流完了。那个脸肿得像泡粑,白得像张纸,造孽得很,也搞不懂是啥子病。如果不得这个病,我也拉不了这么多债。”

我俩半天都没说话。

后来他又说,好好学弄船,几年后考个驾长本本,二天公司打了铁船,上铁船去,条件好得多。过了一阵,又说,老了还是要咕(蹲,待着)木船,冬天要冷得松和些,热天也没有那么热。

突然,他又大声地说:“你记到,随便好忙,都要把水背心穿起才出脚窝子。”我盯着他的眼睛不住地点头,他又说:“记到没得?”

我连忙说:“记到了,记到了。”

许多年了,我最怕流鼻血,我知道鼻血流多了会死人的。

2020年1月30日星期四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建筑业、工业、商业、金融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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