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蓬:永川俏花旦,做了江津乖媳妇
永川俏花旦,做了江津乖媳妇
文/罗学蓬
生活刚有好转,平时上武城山偷瓜窃菜对我照护最多、最受我敬重的大哥哥王嘉兴,就被招进了永川县川剧团,专攻小生。
地委机关原在江津,民间传说,有一次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来江津检查工作,到河边恰逢大雾,渡口依规封航。李井泉等了几个钟头也过不了江,大怒,遂决定将地委机关迁往落在成渝铁道线上的永川县城,但仍称江津地区。地区所辖八个县,也称江八县,多年如此,直至地区与重庆合并。
对川剧,王嘉兴是幼儿学,他妈妈曾淑良就是江津唱玩友的顶尖高手,自小就把长得眉清目秀的儿子弄来精心培养。嘉兴呢?也很刻苦,悟性也佳,我经常看见曾孃孃在天井边上指点嘉兴吊嗓,或是学唱折子戏段子。得到母亲真传,嘉兴哥的唱腔,自然能上档次。
因屋头娃娃太多,嘉兴学历不高,只读了个小学毕业,便因无钱而辍学了。但他聪慧、好学,也能把剧本连蒙带猜地读下来。他还跟着母亲学会了不少折子戏,如川剧经典剧目《逼侄赴科》中的潘必正,川剧小生代表剧目《访友》中的梁山伯,他都唱得来有模有样。
夏日晚上,在大街上歇凉时,嘉兴偶尔来了兴趣,会唱上几段。他最喜欢《杨家将》中的唱段:“只见射他一百单三箭,七十二箭呐穿胸膛,浑身射成筛子底,白盔白甲血染全……”只要嘉兴哥金口一开,马上有半条街的人围拢来。声腔一出口,内行便知他是个会家子。
十五六岁的嘉兴哥的模样朝娘,油光水滑的白脸蛋,桂圆核般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五官精致,看上去匀称、精神、俊气,扮上相那更是没说,活脱脱就是那古时候的潘安,穿越到了现在江津县城里的鞍子街。嘉兴哥除了那张人所不及的脸盘子,衣架子也是上好的料,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刚刚好。
只可惜他到永川不久,就进入了变声期,偏偏他的老师又是个草台班子进去、仗着本嗓唱戏挣钱的江湖艺人,不懂科学的发声方法,更不具备如何保护变声期嗓子的意识,只晓得黄荆棍下出好人,唱不好就揍徒弟。很不幸,结果就整得嘉兴哥倒了嗓,变成了一副嘶哑难听的鸭公嗓子,莫说唱戏,说话都显得吃力。
小生倒了嗓,就被迫改行。嘉兴哥又没其它本事,连小翻都翻不转,倒提都扯不圆,只好跑龙套兼做剧团的电工。后来剧团添了音响,他又把这活儿一肩挑了。如此一来,也算在剧团坐稳了位置,有了一个铁打的饭碗,每月给家里多多少少寄点钱,也能给父母卸卸担子。
有一年,嘉兴哥回家探亲,见我放暑假在家,回剧团时就叫我跟他一路,去永川耍几天。这样的好事,我求之不得,马上就跟嘉兴哥去了永川。
嘉兴的房子很逼仄,屋里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其余就杂乱地堆放着一些报废的喇叭呀、功放呀等音响器材。
吃第一顿饭,我便认识了嘉兴哥的女朋友,鸭蛋脸,双眼皮,鼻梁很挺,再加一对波光粼粼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以我这双没见过世面的眼睛看来,从古至今的美人儿必须具备的条件,代姐姐一个人全占齐了。
那时她已经画好妆、换好戏服,马上就要演下午场,所以她连饭也不能吃,坐在一边只是陪我和嘉兴说话。她漂亮得我都没勇气拿正眼看她,只敢趁她不注意,悄悄瞅上两眼,又赶忙把脸埋下。
待嘉兴哥介绍过我的情况后,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是嘉兴的兄弟,你就应该叫我嫂子了。”
嘉兴赶紧说:“叫啥嫂子啊?叫姐姐。蓬娃子,她姓代,你就叫她代姐姐。”
女人外秀内德,代姐姐这就算齐了。
看完永川县川剧团的连场演出,我才知道代姐姐有多厉害!这么说吧,给我的印像是,这么大个专业剧团,男男女女、前台后台好几十口人,好像全都在给她打下手,就为了突出她一个人。
当然,后来我看到,不管是在永川,还是永川县川剧团到我们江津演出,就如同孙咏泉在江津川剧团的演出海报上牢牢地占据着显赫位置一样,代姐姐也是永川县川剧团的一块金字招牌——行话叫做“饭甑子”。
代姐姐是永川的大名人,在整个地区、川东川剧界,名头都很响亮。她如今应当有七十好几了,我听永川朋友说,她如今虽然年过古稀,依然在舞台上花枝招展,风情万种。
代姐姐完全像我嫂子一样热情细致地款待我,给我添饭、拈菜,招呼我吃这样吃那样。那时川剧之俏,一票难求,售票口前挤得来人山人海。永川县城还兴赶场,逢上赶场天,川剧团就得下午演一场,晚上演一场。代姐姐给我在场口锣鼓班子坐的地方加了一张凳子,我是午场夜场全看。舞台上的代姐姐,那真是光彩照人,美伦美焕,她是剧团的当家花旦,唱念俱佳,功夫精湛。
我心里暗暗想,嘉兴哥哥这辈子要是能把仙女一样的代姐姐娶回家,那真是给我们江津人争了光,添了彩!
但是,曾孃孃可不像我一样看问题。已经记不得是那年哪月哪一天,嘉兴哥回了一趟江津,回家的目的,就是和父母商量娶不娶代姐姐的大事。
我早说过,鞍子街的左邻右舍,相互之间就隔着一层薄飞飞还稀牙漏缝的木板子,半夜起来往盆里冲泡尿,足以声震三四家。所以,王嘉兴为娶媳妇的事和妈妈吵嘴,我们不想听,也得听。
是的,爸爸妈妈还有我,对那一天曾孃孃、王嘉兴、罗跃光的争吵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曾孃孃列举理由一、二、三,结论是:坚决不同意儿子娶代姐姐。
嘉兴哩?不否认妈妈对自己女友的看法,但他表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无论母亲如何反对,他也一定要将女友娶回家!从无地位的一家之主罗跃光的意见,基本可以忽略不提。
随后,就听见了曾孃孃无奈的抽泣声。
我们明白,这是宣告,母亲向儿子的屈服。
没过多久嘉兴哥再次回来,和他一起回家的新娘子,就是永川县川剧团的俏花旦代姐姐。虽然他俩已经在永川办了隆重的婚礼,在男方家乡办的这场婚礼,依然不落人后。这是因为代姐姐过去常来江津演出,为自己培养了大批粉丝,有着极高的人气;其次,江津川剧团的同行也很给她这永川俏花旦面子,争相前来出席她和王嘉兴的婚礼。
代姐姐的名角作用很快便在丈夫的家里显现出来。完全靠着她的个人魅力,她几乎不用吹灰之力,就把曾孃孃和罗跃光生的第一个儿子罗运筹,调进了永川县川剧团,而且还是国家正式编制。
罗运筹绰号小崽,在曾孃孃所生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里,形象是最逊色的一个,除了形象不佳,嗓子也没有。代姐姐不仅有能耐把小崽调进川剧团,而且干的还是他哥哥王嘉兴的业务:剧团的专职电工和音响师。没有超出一般关系的过硬人脉,这样的美事儿连想都不敢想。
而且隔三岔五,那些市面上连看也看不到的好吃物,总会有人从永川带到曾孃孃手里。这样的事情没法瞒呀,我们和曾孃孃共用一个灶房,他们弄好吃的,我们也能分上一杯羹。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嘉兴哥和代姐姐开始不断地爆发冲突,传回江津的,当然都是代姐姐的相当负面的新闻。
接踵而来的,便是嘉兴哥和代姐姐离婚的消息。
过了些时候,听说嘉兴病了,肺上出了大问题,还吐了血,已经不能上班了。
曾孃孃和罗叔叔都急得赶去永川,把嘉兴接回了江津。
当我看到嘉兴哥时,我简直都认不出是他了。整个人就像一副骨架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皮,风一吹,那层皮就会飘荡起来。看人时,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是两颗剥了皮的鸡蛋。一说话,便上气不接下气,风箱拉个不停。
这时候我们才听说,嘉兴哥已经病了很久了,且病得严重,连丈夫之基本责任也早就无能力进行了。所以,代姐姐才在这样的情况下,忍不住红杏探出了墙头,而且找的恰恰是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小帅哥徒弟小杨。
那个时候,男女作风问题,算是大得不得了的事情,发生在代姐姐这样的名角身上,那就差不多整个永川城都晓得王嘉兴脑壳上多了顶绿帽子。
嘉兴哥每天就坐在家门口的竹凉椅上,目光怔怔地看着鞍子街上稀疏的几个行人,有时我还发现他在打苍蝇、喂蚂蚁玩。
他也唱戏,唱的永远是他最喜欢的那段唱腔:“只见射他一百单三箭,七十二箭呐穿胸膛,浑身射成筛子底,白盔白甲血染全……”沙哑的嗓子中,透着一股子与他年龄全然不相配的瘦硬苍凉,让人乍然一听,不禁悲从中来。
有一次,嘉兴哥突然发了狂,把两大包冰糖扔到街面上,撒得满地都是亮晶晶的冰糖块块。左邻右舍全都围到罗家门前看热闹,谁也不敢伸手去捡冰糖。
这时就听王嘉兴在屋里怒火冲天地嚷:“一砣也不要,全拿去扔了!这一辈子,我宁愿饿死,也不吃她的东西!”
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刚拐过街口,就听见在放鞭炮,再一看,罗跃光家门前围起了许多人。我心中一跳,莫不是嘉兴哥出事了!跑拢一看,果不其然,嘉兴哥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了竹凉床上,脸上搭盖着黄表纸,全身换上了崭新的寿衣,竹凉板下面,已经点上了过桥灯。
永川的代姐姐得到消息,不请自来。虽然从法律意义上来讲,她已经不是嘉兴哥的老婆,可代姐姐一进门槛,就双膝跪倒在嘉兴哥跟前,用川剧哭腔,长声吆吆、痛彻心扉地呼出一句:“我的……夫啊!”
唉,那个哭啊,连石头也会跟着永川俏花旦流眼泪,何况我们这样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活人呐!
一条鞍子街的人都拥到罗家门前,陪着代姐姐哭……
文革末期,代姐姐因是观点与反到底一致的红旗派干将,被八一五派掌权的公检法抓起来,最后以绝无仅有的“强奸男徒弟”之罪名,锒铛入狱。
这社会荒唐的程度,足够惊世骇俗了吧?
1978年,代姐姐平反出狱,并与小杨结婚,婚礼办得相当热闹。
现在,代姐姐生活幸福美满,不但培养出大批川剧人才,自己也仍然在川剧舞台花枝招展,熠熠生辉。(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