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2)
永宁河畔的叙永县城
那条在抗战初期赶修起来的川滇东路,为抗战胜利运输过无数美国援华物资,而今却成了父亲的生财之道。父亲经营的商品是把云南的土特产如香烟、烤烟,药材,普洱茶、下关沱茶之类运往重庆,交给批发商。再把四川的名酒、棉纱、布匹、百货运往昆明,用的是大卡车运输。我记得初时是两部车运输,一年之后便增加至四辆汽车运输。
往返一次约需一月。每次回家或住一夜,或一两天便走了,很少有住三五天的时候。父亲每次回来都使我又喜又怕。喜的是每次回来总要带回许多各地的名土特产。如宣威的火腿,昭通的梨、江津的米花糖、广柑,重庆的血橙,红桔。有时还专门给老祖宗和祖父母带回来东北的人参,通江的银耳、昭通的天麻、毕节的杜仲给母亲带回来雅安的当归之类。
父亲每次回来,必先到老祖宗和祖父母处去请安问候,然后把我们兄妹一个个抱起来,又亲又吻,久久舍不得放下。怕的是,父亲每次回来哪怕只住一夜,也要检查我和三宝的功课、作业。初时尚好,每次检查完毕还有奖励。以后由于我爱上了小说,隔三岔五便会逃学去民众教育馆,书店,甚至公园去看小说。父亲一检查作业便露了馅,便要受罚,自己打自己的手板。每逃学一次,便打一手板。
父亲却从来没有打过我们,骂过我们,每次都是和颜悦色,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古人“头悬梁、锥利股”、凿壁偷光,孟母断机之类的故事,或者是刘氏祖先如何发奋读书,建功立业之类。我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当一回事,依然我行我素沉迷于小说。但我每学期的成绩单拿回来,父亲却又惊诧莫名。我虽然逃学,学习成绩总是科科优秀,渐渐父亲对我的管教便放松了。
稍长,我发现父亲每次回来,祖父和母亲都特别高兴,我悄悄问母亲,母亲说:“你爹借你公的钱还完了,现在我们自己也有存款了。”之后我又发现不少的亲朋好友,沾亲带故的,都来找祖父,母亲借钱要物,几乎来者不拒,我大惑不解。每年母亲都要给“慈善会”捐不少钱。
我读五年级的时候,米价飞涨,饥民甚多,母亲还叫来我二舅买了几十石米振济穷人。看起来,我们家算有钱人了,但却房无一间,地无一亩。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从南门巷搬到草市街,以后又搬到西外街,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有一次我禁不住问母亲。母亲说:“人活在世上没有钱不行,衣食住行、生儿育女都要钱,所以你爹要拼命挣钱。但钱多了也不是福,要散钱免灾,尤其怕去买田、买地、买房子。
现在有人闹共产,正和政府打内战,闹共产的得了天下,有产的都得共,没有产的穷人吃得开。”我又问:“共产好不好?”母亲说:“对有钱人不好,对穷人好。你爹就认定共产好。民国二十四年过春节前后,闹共产的朱毛带领红军北上,路过叙永,你爹就闹着要去当红军。那时我和你爹刚订婚不到半年,他要去当红军,你公骂你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把你爹关了半个多月。
等红军过后,才把你爹放出来。刚放出来的当晚你爹又跑去找红军去了,到云南贵州转了一圈未找着,最后还是你公去昭通把你爹找回来和我结的婚。你爹在宜宾当宪兵时,和一个姓向的一道押送一个共产党头头到重庆去,到江津便把那人放了。姓向的没有成家,也跟着那个头头去了延安。你爹被开除军籍回了璧山。现在共产党闹得很凶,趁国民政府抗日打得精疲力尽,和国民政府争天下,他们后面还有一个叫苏联的强国支持。
你爹说,共产党一定会坐江山。所以你公、你爹,不买房、不买地,免得将来共产,找冤枉气受。”经母亲这一说,我才知道我前些年回璧山老家住了将近两年的原因,也知道我父亲倾向共产,我似乎对为穷人打天下的共产革命也有了好感。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有了“公民课”,我对此课很感兴趣。公民课主要教育学生将来要作个好公民。既享受宪法赋予公民的种种权利,也要维护宪法尊严,遵纪守法,履行公民纳税和保卫国家的义务。
上四年级那年,老师给我们讲国父孙中山先生把国民政府执政分为军政、训政和宪政三个阶段。军政阶段任务是用武力统一全国。训政阶段是提高国民素质,为实施宪政打好基础。宪政阶段,颁布《中华民国宪法》,依宪治国,依宪执政。抗战胜利后要和平建国,现正要召开行宪国民代表大会,通过宪法、选举总统和副总统,我国即将进入宪政民主时代。那时老百姓真正当家作主人,我们的国家真正是“中华民国”。
那年夏天,母亲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但生产时父亲未在家,月子里受了风寒,有一个鸡蛋大的包在她的肚子里滚来滚去。奶水也少,小弟娃整日整夜又哭又闹,母亲只得请人给弟娃找了一个奶妈,弟娃才安静下来。这位奶妈姓付,约有二十二三岁光景,母亲让我们喊她“付三孃”,穿一身阴丹士林衣服,干净利落,人也特别能干。据说她刚生了一个女儿,才三个月就给她酗酒的男人压死了,奶胀得不行才出来当奶妈。
据母亲说,这个付三孃当姑娘时曾是我们邻居,我一两岁,她常抱我、背我去她家玩,我可没有一点印象。她不仅给弟娃当奶妈,还替我母亲下厨当起了厨娘,作的饭菜美味可口,一家老小都很喜欢她。我爱吃蛋炒饭,而她作的蛋炒饭,蛋如桂花,饭如玉粒,又香又好吃。她说这饭叫“桂花饭”,是她母亲传给她的。
记得母亲刚出月,我们家有一位远房亲戚是做米生意的,在北门码头装了两大木船米正待启运,不知得罪了谁,发动了近千人把他的两船大米“共了产”。他唉声叹气到我们家来,找祖父和母亲借点资金,重振旗鼓。母亲非常慷慨地答应了,钱给了他连借条也没有要。
那年春上,闹过霍乱,夏天,物价飞涨,才发生抢米事件,也抓了不少人,监狱人满为患。
就在这时,听说县上成立了“国民大会代表和立法委员选举事务所”,筹备由选民直接选举行宪国民大会代表和立法委员各一名。筹备了两三个月,首先选国大代表。投票前,候选人先到各选举单位发表竞选演讲。正式选举投票那天,各机关、学校、团体都放假一天,全城如过节一般,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选民们穿着节日盛妆,兴高采烈地到投票点投票,选举自己心仪的人。
我也穿上新衣陪母亲、祖父母去参加选举。我们是到民众教育馆投票点去投票,大人们去排队投票,我站得远远的看热闹。为各竞选人拉票的喇叭声震耳欲聋,只听得“请投黄季陆一票!”“请投王公亮一票!”“请投XXX一票!”场面异常热烈火爆。祖父、母先投完票就先回家了,母亲投完票后,我陪着她回家。路上我问母亲,选的谁?母亲说:“黄季陆”。我问:“为什么不投王公亮?”母亲说:“王公亮是个武人,黄季陆是文人,知识渊博,当过教授,当过四川大学校长,现又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文人会治国,武人只会打仗安邦”。
选举结果,母亲选的黄季陆果然当选国大代表,可见民心所向。不久,又直选立法委员,这次选举,母亲因病未参加,徐中齐当选立法委员。
母亲的脖子长有两个条状的肿块,眼睛一天天突出像金鱼的眼睛一样。饭量越来越大,吃的多,饿的快,人越来越瘦,浑身乏力。父亲回来曾把她带到泸州大医院去看过,也没有什么起色。
快过年的前几天,母亲领上我到小桥子“刘半仙”处算八字,预测吉凶。“刘半仙”根据母亲报的生辰八字推算一番,母亲问他吉凶如何?我听得“刘半仙”告诉母亲:“你今年三十五岁,四十岁有一个大坎,过得去可享古稀。最好作两手打算,一方面多做好事,一方面安心调养,可望跨过此坎”。
母亲又问:“若坎过不去,会有几个子女送终?”“刘半仙”又算了一下说:“三个子女”。我那时才十岁,对“刘半仙”说的话,似懂非懂。但说母亲死时只有三个子女送终,我想:难道母亲去世前,我们兄妹四人,有一个要先比母亲去世?这块石头一直压在我心里。
就在我陪母亲去算命前后,县城又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大事:监狱里的犯人暴动,打死看守,越狱逃跑。第二天我去上学,见街上打死了七八个犯人,躺在血泊里,惨不忍睹。警察追回去二三十个犯人,最后又在全城查户口追查逃犯。
母亲本性善良,平时就乐施好善,接济亲友,捐款赈灾,我都看在眼里,算命后第二年春夏之交,母亲便把二舅请来掏钱买了几十石米,救济饥民。另一方面,母亲自己知道重病缠身,怕过不了四十岁的坎,撒手西去,丢下四个儿女怎办?故算命归来后便留心给我们再找一个好心的妈,以免她走后,儿女受罪。
母亲看准了弟娃的奶妈,便主动作奶妈,父亲和祖父的工作。母亲去作祖父的工作时,祖父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刘氏先祖有“三不”族训。不作官,不犯法,不纳妾。最终,母亲以自己病重为由,费尽口舌,先说服了祖父,又说服了父亲和付三孃,在弟娃满周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如愿以偿。父亲明媒正娶,以“二妻”而不是“妾”的身份,把付三孃娶来成了我们兄妹四人的“二妈”。这个“二妈”当时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酒鬼把三个月的女儿压死,她便闹着离婚,酒鬼虽然理亏,却坚决不离。闹了半年多,最终儿子归了酒鬼,父亲又拿了一笔钱作那儿子的抚养费,才正式登报离的婚。办了这件喜事后,母亲了却了一件心事,病体也似乎有了好转,一家人都面有喜色。岂知,好景不常,当时流通的法币贬值,改用全圆券,祖父大半生的积蓄存在“保厚钱庄”,如此一来贬值大半,气得口吐鲜血,进了医院,住了三个多月的医院回家来,从此落下了病根,病时好时犯,熬到共产党来了后两年,便与世长辞了。
在祖父在医院住院期间,父亲回来两次都一两天又走了。家中没有一个主事的男人,母亲便把二舅陈文仲一家三口搬来合成一家,接手祖父的山货生意,并在家门前开了间杂货铺,由二舅娘经营。
由于内战,前方战事吃紧,尽传来一些战事不利的消息。一阵子风传共产党占了东北三省,一阵是共产党进了关,占了天津,一会儿付作义率领六十万大军投降了共产党,闹得叙永城人心不安。加之,货币贬值,物价上涨,公教人员也在闹事,中学的老师开始罢教,小学的老师也跟上。我上完小学五年级母亲便把我送到离家不远的范塾师那里去读《古文观止》,去读《诗经》,刚读了半年,犯了事,被范老师惩罚,打了屁股,我便死也不去上学了。
犯的什么事?说来可笑。在范塾师那里上学的有十多个十来岁的娃娃,我当时十一岁,年龄最大,加之,家中经济条件较好,零花钱多时常买些糖果之类送给同学,大家便把我尊为“老大”。
我看过川戏,也看过不少演义小说,对戏台上,对书中穿龙袍的皇帝崇拜有加。一天心血来潮,把积攒的零花钱去纸货铺订做了一条一丈多长的金色纸龙,趁老师未上课前,我坐在老师的太师椅上,把纸龙缠在身上,叫同学们向我们顶礼膜拜。还未拜完,范老师来见了,说“这还了得,小小年纪便想当皇帝,这在前朝是株九族的罪,该打”。
把我缠在身上的龙扯下,要打我的屁股。我不依,大叫抗议:“戏台上那样多穿龙袍的皇帝,谁犯错了,该打屁股?”范老师也不和我争辩,取了条板凳,硬把我的裤子脱了,叫给我膜拜的同学过来一人给我屁股上一板子,没有打重的重打。十多人打下来,屁股打肿了,我哭着回家,再没脸去上学,便天天赖在家里。父亲从重庆回来知道我不去上学,只说了一句,“社会动乱,山雨欲来,不上也罢,在家好好自习”。再未深究。
当时风声很紧,说共产党占了南京,国民政府搬去了广州,而共产党有一支川南游击队时常在川、滇、黔交界处一带出没劫富济贫,家人都为父亲提心吊胆。这次父亲从重庆押货去昆明,经过家时曾说,最后一趟从昆明把货拉去重庆交了便歇业。哪知,“棒老二”们似乎知道他这最后一次,决不放过。父亲从昆明押货回来,在摩尼附近便被抢了,四车货被抢得一干二净,连父亲戴的博士帽,穿的西装都被剥了,带着四辆空车回来,两位母亲哭得像泪人似的,只有祖父说:“蚀财免灾,人回来就好!”
父亲垂头丧气地说“这回要把家中的钱带上去重庆处理后事,怕要倾家荡产了!”祖父依然说:“留得青山在,从头再来。”当晚父亲和母亲翻箱倒柜,把家中几年来存的黄金、白银、珠宝之类、带走大半、第二天随车去了重庆,处理后事,从此一去父亲就再没有回来。
这个“二妈”刚到我们家过了一年舒心的日子,家中便遭此一大劫。父亲走后,她便倍加用心照顾母亲、老人和我们四兄妹。还和母亲一样,眼巴巴盼着父亲早日从重庆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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