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长大了,也叫你‘爸爸’”丰子恺外孙讲述在外公身边的日子
他一直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以纯净的目光打量孩子的世界:他们会将自己的鞋子认认真真地套在凳子的腿上;会因为小猫不吃糕、花生米被打落在地上、悉心喂养的泥人失手打破,号哭得比大人破产、丧考妣、全军覆没还悲哀;会爬到父亲的书案上,洒下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
面对这样的孩子,丰子恺有时会不耐烦,但又立刻后悔,哼喝之后报以微笑,夺走东西后加倍奉还,举起的手在中途软却,变批打为爱抚。“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他写道,“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
· 丰子恺
丰子恺常常给孩子们上课。课程称“课儿”,是丰家的“家塾”。在桐乡缘缘堂,在嘉兴金明寺弄,在抗战逃难路上,在富春江的船上,在桐庐、萍乡、长沙,在桂林泮塘岭,在贵州遵义浙大宿舍“星汉楼”,在重庆“沙坪小屋”,在杭州里西湖静江路85号,在上海陕西南路“日月楼”……“课儿”始终进行,孩子们代代长大。
作为丰家的长外孙,宋菲君长期生活在外公丰子恺身边,直到1960年考上北京大学物理系。
“我成了外公的模特”
作为丰家第一个外孙,我出生在抗战的逃难路上。
1937年11月,日军突犯家乡桐乡石门湾,外公告别了“精神的桃花源”缘缘堂,携全家老幼11口,辗转于杭州、桐庐、南昌、萍乡、长沙、汉口、桂林,来到了贵州遵义。
颠沛流离中,丰家子女的学习受到影响。到遵义后,外公想请一位老师,给孩子们补补理科和英文。
我的父亲宋慕法,从浙大生物系毕业后,经人介绍,来丰家做家教。补课期间,他和丰家二小姐、我的母亲丰林先恋爱了,1941年,两人结婚。
我出生在1942年的清明节。那时外公已到了重庆,在国立艺专当教授兼教务长,听说家里添了一个外孙,特别高兴。我的名字是外公取的,古代称清明节为“芳菲节”,清明出生的男孩子,就是“芳菲之君”。
不久,我家也搬到重庆,我成了外公的“模特”。满月时,外公画了《菲君弥月画像》;一个半月种痘时,外公画了《菲君初次种痘》;两岁时,外公又画了《菲君吃饼》。
那时我家住在覃家岗,地势低洼。外公家在沙坪坝,他住的“沙坪小屋”外有一棵枯树,我和小舅舅常在那里玩儿。
小舅舅丰新枚,只比我大4岁。大外孙和小娘舅,老在一块打打闹闹。有一次,我问外公:“为什么我叫你'外公’,他叫你'爸爸’?”外公随口回答:“你小,叫我外公;他大,叫我爸爸。”我又说:“那等我长大了,也叫你'爸爸’。”外公把这个场景画了下来,大家都觉得很好玩。
抗战时期,外公说自己虽然老朽,还可以用“五寸不烂之笔”写文章、画画,讨伐暴寇,激励中国军民的抗战决心。他画过两幅《轰炸》,一幅是母亲抱着孩子喂奶,一颗炸弹落下,母亲的头被炸飞,身体却未倒下;一幅是母亲背着孩子,炸弹把孩子的头炸飞,母亲还在跑。
1944年中秋节,全家在重庆团聚。那天夜里,外公填了一首《贺新郎》:
“七载飘零久。喜巴山客里中秋,全家叙首。去日孩童皆长大,添得娇儿一口,都会得奉觞进酒。今夜月明人尽望,但团圆骨肉几家有?天于我,相当厚。故园焦土蹂躏后,幸联军痛饮黄龙,快到时候。来日盟机千万架,扫荡中原暴寇,便还我河山依旧。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儿恋此山城否?言未毕,齐摇手。”
第二年,日本无条件投降了。那时,全家盼着重回江南。车船票非常难买,经历了漫长的等待,1946年,我们终于踏上东归之路。那一年我4岁,个头小,吃饭时够不着菜馆的饭桌,外公就拿两本厚厚的《辞海》垫在我的屁股下。
西子湖畔·日月楼中
回到杭州,外公在里西湖静江路租了一座房子。我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童年。
房子后面就是宝石山保俶塔,向西不远是西泠桥,过了桥就是苏小小墓和孤山。那时候,外公在屋里创作,我就在外面玩儿,看到什么新鲜事,就找他说一说。一次,我看到一位女黄包车夫,拉着车和别人说说笑笑。我立刻告诉外公——女人拉车,是很稀奇的事。外公赶忙出来看,但人已经不见了。外公仔细问了我女车夫的模样,过了两三天就画了一幅《黄包车妻》。
家中有一只大白猫,叫白象,眼睛一黄一绿。白象是这一带的明星,一会儿在马路的车流里穿梭,一会儿又上了树。后来,白象生了好几只小猫。舅舅和姨们,每人分了一只。再后来,白象失踪了。外公写了“寻猫启事”,到处张贴。后来才知道,它是自知寿命将尽,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死在家中。
白象的两个后代,外公一直留在身边。每当他架起了脚看报,它们就爬到他的脚上,一高一低,别人看见了都要笑。外公专门画了一张画,就叫《白象的遗孤》。
外公的画都是这般“即兴”,生活中的小事,寥寥几笔,就成了他的画题。他的画是平民的,接地气,从文人雅士到老百姓,甚至外国人,大家都看得懂。
在杭州时,“四大家族”之一的孔祥熙过生日,出高价向外公求画。外公断然拒绝,他不死心,又托外公的好友、杭州市长周象贤上门求画,外公还是没有给。报纸上登出新闻:《孔祥熙屈尊求画,丰子恺不给面子》。
母亲告诉我,第二天一早,外公到后门去买粥。卖粥的老头说,丰先生,您天天喝我的粥,我向您求幅画可以吗?外公说,你等着。回去就画了一幅送他。我想,外公并不是刻意摆出拒绝结交权贵的姿态。他有一颗艺术家的随性的心,自己的画,想给谁就给谁。
1948年,我在上海读小学。新中国成立后,外公也定居上海,借住在开明书店老板章雪琛家中,后来用卖画的钱租了陕西南路一幢房子,就是“日月楼”。
小学四、五年级时,外公开始教我古文诗词。每周教诗词20首左右,古文一篇,从《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学到王勃《滕王阁序》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教的时候,外公总是一面讲解,一面画示意图。他讲白居易的《长恨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就画一名女子跪地,周围是拿枪的士兵;讲杜甫的《咏怀古迹》,“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就画一名女子飘飘然而来,身上缀满配饰。外公问我,念到这句的时候,是不是能听到环佩叮当碰击的声音?
外公喜欢旅游,每一次出游,都有诗词相伴。他讲到姜夔的《扬州慢》,第二天就带着小姨、舅舅去扬州的二十四桥“寻梦”。我们全家一起去游庐山,去逛南京,每到一处都是一堂诗词课。
有一次,外公讲到苏曼殊的“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忽然问:“钱塘江大潮是什么时候?”家人回答:“下个礼拜,阴历八月十八。”外公对我说:“你去学校请个假,全家去海宁看潮。”
那时我在复兴中学读高一,不允许请假。我把外公写的假条拿给班主任,班主任又去找校长。听说是丰子恺先生的意思,校长破例准了假。
我们包了一辆车去海宁。大潮还没来时,江水很浅,有几个人在打鱼。外公随口念起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我一下就记住了这首诗,一直记到今天。
“飞花令”与“览胜图”
外公家的文学气氛特别浓,饭前做的游戏是“猜诗句”。有一次,全家到城隍庙吃饭,点完菜无事,就让大舅丰华瞻先出去,大家商量一句诗词。那次出的是“九里山前作战场”。
大舅进来,选7个人随机问7个问题。第一个人在回答时,必须将“九”包含在句子里,第二个人的回答必须有“里”字,以此类推。我就是第一位答题人,当时憋了半天。大舅想了想,琢磨其中哪个字出现得比较牵强。等到第三个人回答完,他马上说:“九里山前作战场。”大家都笑起来,还是大舅水平高。
这是丰家的“飞花令”,我们常常在茶余饭后、候车室里、西湖的游船上玩。
“览胜图”是我们在外公家过除夕和春节时必玩的游戏。这张图是外公家抗战逃难到江西萍乡时得到的,类似“飞行棋”。6个人玩,分别是词客(书生)、羽士(道士)、剑侠、美人、渔父(渔夫)和缁衣(和尚)。大家从第一站“劳劳亭”出发,每人轮流掷骰子,掷到几步走几步,每到一处都有典故。
例如“滕王阁”,这是王勃写出《滕王阁序》的地方,到此“遇六方行,词客免”,如果掷出来不是“六”,就“罚一仍不行”,常常有待在“滕王阁”好几圈、罚了好多钱还没走成的。例如“易水”,这是燕太子丹白衣送荆轲的地方,于是“剑侠至此赏三众贺三”,公家赏剑侠三个筹子,每人再给剑侠三个筹子。
还有一站“蓝关”,碰巧走进这一站的人,必须掷到“幺(一)”才能出去,只有羽士可以直接经过。记得有一次,大舅本来走得最快,到“蓝关”后怎么也过不去,直到别人都一一超过他。他抱怨:“难怪韩愈说'雪拥蓝关马不前’。”索性坐到沙发上去喝咖啡了。
受外公和小姨丰一吟的影响,我从小喜欢京剧。为了给小姨伴奏,外公请梅兰芳的琴师倪秋萍先生教了我大半年胡琴。记得有一次,我操琴为小姨伴奏《霸王别姬》,日月楼的院里,站满了听戏的街坊和路人。
初二时,我写信给外公,希望跟他学美术。外公立刻回信:“你要学画,我当然教你。”从此,我每周去外公家,学完诗词,还要学画画。高二时,我以外公为模特,画了一张素描。外公说画得不错,我很高兴,得到了艺术大师的肯定。
这是一种“快乐教育”。外公为我们搭建起平台,从古文诗词到京剧绘画,让我们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
回忆起来,外公几乎从来不批评孩子。唯有一次,那时我上初一,书念得好,但人淘气,品德得了4分(一般都得5分,较差的孩子才是4分)。外公写了一封严厉的信,他说:“一个人,行为第一,学问第二。倘使行为不好,学问好杀也没有用。反之,行为好,即使学问差些,也仍是个好人。”
之后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外公家。后来到底忍不住,和我妈去了,低着头叫了声“外公”。外公答应了,说“菲君改了,还是好孩子”,接着就带我和小舅舅去逛城隍庙。
我很不赞成现在补习班的“题海战术”,不赞成家长替孩子规划人生,也不赞成家长把孩子的教育完全托管给学校。家庭教育是第一位的。对我而言,上学学的文学知识,还不如家里给予我的教育丰富多彩。
“自制望远镜,天空望火星”
高三时文理分班,我又喜欢中文,又喜欢美术,数理化成绩也不错,拿不定主意,就去问外公。当时,外公在日月楼的阳台上,端着一杯茶来回走,嘴里念着温庭筠的诗,“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
我和外公讲了自己的苦恼。外公听了,没有片刻犹豫就对我说:“菲君,我们这个大家庭,学文科、艺术、外语的人太多了。数理化学得这么好的,只有你一个。”还念了一句英语:“only one!”他建议我,不如去学物理,考北大。
听了外公的话,我心里的天平立刻向理工科倾斜,后来如愿以偿,第一志愿考上了北大物理系。我学习很刻苦,寒暑假也不回家,毕业后从事物理学的研究和光学工程、光学仪器的开发,一直到今天,79岁还在科学院当客座研究员。
20世纪80年代,我开始画“仿丰画”,最爱画的有《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月上柳梢头》《旧时王谢堂前燕》等,都是画中有诗,诗中有画。
有一次,学生问我,如果再选择一次,您会选择哪条路?我想了想,还是学物理。学了物理,诗词、艺术可以作为业余爱好,而一个画家以物理作为业余爱好,impossible(不可能)。大家都笑了。
现在想想,很多事情都有因缘。我学术生涯的起点,其实来自外公的一幅画。
高一那年,物理书上讲到望远镜的原理,我和同学在旧货摊上买了一块平凸透镜当物镜,用几块放大镜当目镜,用纸糊了一个镜筒,自制了一台开普勒天文望远镜,用它看到了木星的4颗卫星、土星的光环、金星的盈亏,还有月球表面的环形山。
那个周末,我兴奋地告诉了外公。他听了很高兴,还问我,能看到火星的卫星吗?我说火星的卫星有两颗,火卫一和火卫二,太小了,看不见。第二天,外公送我一幅画,并题诗一首:“自制望远镜,天空望火星。仔细看清楚,他年去旅行。”
还有一次,外公带我去旅游,半夜我偷偷起来,看南极老人星。那几天,南极老人星的纬度较高,我在地平线附近看到了明亮的老人星,很兴奋。这时,外公也起来了,把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问我:“菲君,看到老人星了吗?”“那就是!”我赶紧指给外公看。
很多年后我才发现,外公曾在文章中讲过中国和西方的种种天文传说。只是那时我太粗心,没有联想到,原来外公也是一位天文爱好者。而现在我和团队研制、生产的光学系统,不知比当年自制的望远镜精密、复杂了多少倍。
2020年6月3日,国际小行星命名协会批准了“丰子恺星”。那是一颗在木星和火星之间的小行星,被发现的日期,正是外公诞辰100周年(1998年11月9日)。网友说,天上从此多了一颗艺术的小行星。
一个多月后,中国第一个火星探测器“天问一号”发射升空。作为嘉宾,我坐在国家天文台的运控大厅里,心里想起外公60多年前的预言:“自制望远镜,天空望火星。仔细看清楚,他年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