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绎 | 范景中 Fan Jingzhong(七):中华竹韵·艺术(下)

中华竹韵·艺术

范景中

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有《赵氏一门三竹图》合卷,是赵孟頫、管道昇夫妇与次子赵雍(1289-1361)所画的墨竹,也是安岐《墨缘汇观》中的宝物。《墨缘汇观》是古代书画收藏的重要著作,记载安岐藏弆或寓目的书画名迹,展示了美术史上最后一次显赫无比的私人收藏,巨迹之多,今日的收藏家只能觉得是天方夜谭。安岐(1683-1746)字仪周,号麓村,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据说,起家的资产来自地下的藏金,但人多不信,斥之为荒诞无足辨。然而档案却证实并非小说家语,乃是实录。安岐不只收藏奇美,他也情系风雅,学书作画,《小清秘阁帖》刊有他临右军四月廿三日、大道二帖,周焯(?-1747)《卜砚山房诗钞》有题安岐画竹一绝。他的《墨缘汇观》更吸纳前人经验,建立起一种至今仍为书画著录遵行的标准,是鉴赏家的必读之书。名画卷记《赵氏一门三竹图》曰:

第一幅  赵孟頫墨竹

白纸本,高尺馀,长三尺一寸有奇。作墨竹一枝,雨叶离披,枝节圆劲。前书“秀出琼林”四字,后书“至治元年八月十二日,松雪翁为中上人作”。字大寸许,法李北海,后押“赵氏子昂”朱文印及朱文“天水郡图书”印。

第二幅 管道昇墨竹

白纸本,长一尺六寸馀。作水墨竹枝,密叶劲节,不似闺秀纤弱之笔。前款“仲姬画与淑琼”,下押“管氏仲姬”白文印。余见唐伯虎墨竹一幅,虽用群鸦入林之法,竹叶排如蟹爪,自题诗内有“夜潮初落蟹爬沙”之句,因名其图为蟹爬沙,观此则知伯虎写竹来历。

第三幅  赵雍墨竹

白纸本,长一尺七寸六分。作浓墨竹枝,欹斜有致,竹叶萧疏。后款“仲穆”二字,大寸许。下押“仲穆”朱文印。此卷共三纸,每纸接缝有“白石”二字朱文印、明“安国玩”白文腰圆小印,曾经明锡山安氏家藏。后有都穆、周天球二跋,王穉登七题。

这些文字为我们记下画幅的大小,画面的内容、题跋和印章等必要的细节,成为收藏史的重要文献,也不时流露鉴赏家本人赏画的观感,按切情事,平正可依,有裨美术史非浅。大雅不群,庶几当之。

一门图卷三妙联芳,为画品中的佳话。赵氏一家风雅,当时人们就称羡不已,后人更是悬之梦寐。明代的雅士王穉登赏览之下,竟连写七通题跋,一边把格律整齐的结构控制为节拍悠闲的句式,一边用最美好的词语赞美:

文敏公画竹入仙坛一帚,闲扫落花;管夫人如翠秀天寒,亭亭独倚;待制如珊瑚宝珏,落魄王孙。

民国年间的画竹名家徐宗浩(1880-1957)甲子(1924)七月三日在亮生筠馆获观此卷,也不禁题诗两首,但他已不单单评价面对的杰作,而是由企慕赵氏一家来借题发挥,诗曰:

千里湖山供画本,一门词翰擅风流。

王侯蝼蚁须臾事,此卷悠悠五百秋。

密叶疏梢并施工,千秋福慧许谁同。

人生知己深难得,况在红窗翠幕中。

这两首短诗题一门词翰,却直言不讳倾露出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的一种心理深意。那些红窗翠幕中的知己,仿佛在传奇,在词曲,在画卷里步动香移,南都石黛,北地燕脂,皆宛似梦中芳草。她们或在乱香深里,看新荷跳雨;或在竹烟起处,听寒山着花;或试丹青,拂旧笺,画清芬灑然,作湘兰小幅;或取莲房,涤玉砚,磨隃麋,临洛神之章,写琬琰之篇,所谓古纸硬黄临晋帖,幽笺匀碧录唐诗也;或逢七月巧日,薄病初起,菱芡既登,秋海堂盈盈索笑,御砑绫单衣,阅花事诗数十首;或遇明朝厨中无米,理书向晚,有心遽意违,情怠手闌之困,小倦于竹床藤枕,云鬓乱洒,萧然无梦,即梦亦不离花坞竹坪,庶不负清宵梧桐月色。这也许是中国文人最憧憬的知己形象。平湖陆梅谷(1761-?)所藏燕文贵《秋山萧寺图》后有跋云:

乾隆丁酉九月廿三日,时花南水北亭新加涂塈,木叶凄然欲落。海上青山,微着霜色,如眉新扫。亭外一带,芙蓉如画。亭边老瓦列佳种菊英二十馀品。亭中对设长几,一置周施章父敦,秘色柴窑,供佛手柑、花木瓜各数个,灵璧石峭峰一座;一陈法书名画,共主君展观。及此卷,适丫鬟送新橙、蒸梨至,乃相与徘徊叹赏,几疑身不在人世。(下钤“梅谷掌书画史沈采虹屏”印记)

此时,俗客不来,天香入园,静中雅得清艳,神思为之湛然,可咏雾中花似绰约女,风里竹如磊落人之句。人生因缘,竟有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响者。嘉道年间钱塘诗人陈文述(1771-1823)寄采鸾书云:

十年以前,慕君之色;十年以后,爱君之才;经岁以来,感君之情;一夕之谈,重君之德。湖山之友,闺房之侣,向唯鸥波,今则停云。

采鸾色才情德四美兼备,陈文述有此知己,自堪比拟的正是赵孟頫,鸥波虽指管湘玉,但也暗示了赵孟頫的称号。

赵孟頫夫妇一窗昏晓,万卷古今,书翰绘事虽丛烟断墨亦教人绮绪时萦。最难知己在闺中,这在赵明诚和李清照的故事更是具体生动,犹如缕缕好梦,掩卷亦神驰。赵明诚(1081-1129)字德甫,是北宋著名的金石学家,妻子李清照(1084-约1151)号易安居士,是卓绝千古的词人,他们同好图书,广求古器彝铭,碑版石刻,并仿《集古录》例,撰《金石录》三十卷,于新旧《唐书》亦多所订正。绍兴中,李清照表上于朝,题写后序,即文学史上的经典篇章《金石录后序》。序言写得深情动人,细腻处随在生感,闲处有情,几令人不觉其为文字,直是一篇情话,“归来堂”中的细细琐琐使风雅生活奕奕如生,读来只教人迷:

赵、李两家原本寒族,一向清贫俭朴。每逢初一、十五,明诚即告假赴集,他先到当铺里典押衣物,取出五百铜钱,再到大相国寺买书购物。回到家中,我们相对而坐,一边展观碑文,一边细嚼果实,觉得很像远古有德帝王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快乐。过了两年,明诚出仕做官,条件好转起来,他立下志愿,即使吃青菜,穿布衣,也要游遍遐方绝域,把天下的古文奇字搜集完备。这样日积月累,收藏益多。丞相(明诚之父)在中书省工作,亲戚故旧也有人在馆阁供职,常常碰到《诗经》以外的佚诗、久已失传的史书和鲁国孔子旧壁、汲郡魏安厘王墓发掘出来的经传和竹简之外的文字,于是尽力抄写,愈做愈觉得趣味无穷,以至欲罢不能。后来偶而看到古今名人的书画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解衣典卖,换钱购入。记得崇宁年间,有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画的《牡丹图》,索价二十万才肯卖。当时就是贵家子弟,要筹备这些钱,又谈何容易!我们把它留观两夜,终于无法凑足钱款而归还原主。为此相对叹惋,惆怅了好几天。

后来我们回到青州故乡,闲居十年。仰有所取,俯有所拾,衣食有了富裕。明诚又接连做莱州和淄州的太守,他就拿出全部薪俸,用以校理书籍。每获一本,我们一起勘订,整理,题上书名。得到书法绘画和彝鼎之器,也摩挲把玩,静观欣赏,评论瑕疵。每天晚上都这样度过,以烧完一支蜡烛为准。收藏的古籍,部部纸札精致,字画完整,为藏书家之冠。我天性博闻强记,每次吃完饭,就和明诚坐在“归来堂”上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史,比赛某一典故出自某书某卷几页几行,以猜中与否决定胜负,当作饮茶的先后。有时猜中举杯大笑,以至仰倒把茶洒在怀中,起来时反而喝不到一口。我们真甘心在这种环境过上一辈子!所以虽处忧患贫穷,而志向却从未降低屈服过。

书籍收得差不多了,就在“归来堂”建起书库,把大橱排定次第,按编号放置书籍。如需讲读,就启钥开橱,上簿登记,然后查出所要的书。我有时把书损坏或弄脏了一点,明诚必定批评,责令揩去污迹,使其完好,或涂以铅粉,掩去损污。这时,他也不像平时那样平易和蔼了。收藏本为寻求适意,如今反而弄得心情紧张。我性子着急,为求得更好的藏品,就只吃一种肉,只穿不绣文彩的衣裳,头上没有明珠翡翠的首饰,室内没有镀金刺绣的用具。遇到诸子百家的书籍,只要字不刓缺,本不讹谬,马上买下,储存起来,作为副本。家里向来传有《周易》和《左传》,所以这一类的注疏书籍最为齐备。我们把它们罗列在几案上,堆积在枕席间,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趣在声色犬马之上。

这些有关风雅的轶事,把艺术和生活融为一体,蓼茸蒿笋,更觉人间有味,竹篱茅舍也湛然得恍若琉璃世界,成了我们从人间看到的最美丽景象。就连明代末年冠绝大江南北的绛云楼收藏,也要借助柳如是的风采,她的魅力远胜珠栊绮窗、黄阁紫枢的光彩:

柳归虞山,宗伯目为绛云仙姥下降。仙好楼居,乃枕峰依堞,于“半野堂”后构楼五楹,穷丹碧之丽,扁曰“绛云”。大江以南,藏书之家无富于钱。至是益购善本,加以“汲古”雕镌,舆致其上。牙签宝轴,参差充牣。其下黼帏琼寝,与柳日夕晤对。所云“争先石鼎搜聊句,薄怒银灯算刦棋”,盖纪实也。宗伯吟披之好,晚龄益笃。图史校雠,惟柳是问。每于画眉馀暇,临文有所讨论,柳辄上楼翻阅。虽缥缃浮栋,而某书某卷,拈示尖籤,百不失一。或用事微有舛讹,随亦辨正。宗伯悦其慧解,益加怜重。(钮琇《觚賸》)

柳如是大概是李清照以后最负盛名的才女,这位衰风末世中的六朝人,文章风雅得令人惊绝,是读之不忍再读,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的天物,令人有几回试展不忍去,落尽庭前无数花之慨。难怪人们都把她看成李清照的现身:

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名画,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牣其中。君于是乎俭梳靓妆,湘簾斐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顾苓《河东君小传》)

钱谦益和柳如是在辛巳年(1641)六月结婚,五年后的丙戌年,钱氏编选《列朝诗》,柳氏为勘定“闺秀”一集。同年六月,钱氏在桂邸行馆赏览管道昇的墨竹,也情不自禁借题诗抒写自己的心意,《观管夫人画竹并书松雪公修竹赋敬题短歌》云:

仲姬写竹如作书,八分篆籀相扶疏。金刀屈铁应手出,头白萧郎争得如。仲姬作书如写竹,雨叶风枝乱简牍。况复追趋松雪公,兔起鹘落谁能逐。白莲花庄风日暘,鸥波亭中翰墨香。仲姬放笔自敛衽,文敏展玩为彷徨。天上人间此佳耦,齐牢共命兼师友。只应赞叹复顶礼,岂向容华论妍丑。多生愿力然灯时,世人艳妒徒尔为。却笑吹箫吾瞎子,谐谑空传倒好嬉。

这种红窗知己的理想,虽源于文明造就的风雅理想,实也深深植根于人类的本性之中。胡应麟(1551-1602)《跋陈道复水墨牡丹真迹》,把此意写得最明白无欺:

昔赵明诚得徐熙《牡丹图》,贾人索价二十万,不能致卷,还之,夫妇惋恨弥日。余山房积书四万卷,不减明诚,独赵氏所藏金石、法书、名画,余无一焉。仅此卷,又故人赆行,不假寸钱而得,视明诚所遇,何啻天壤?然明诚有才妇朝夕晤语,扬搉校雠,即顷刻之间,足以乐死。而余际敬通之厄,戚戚无欢,是明诚所遇,视余又不啻天壤矣!

1648年明末清初的著名才女顾媚(1619-1664)模仿赵孟頫的笔致,以竹兰为题画了一幅长达5.5米的手卷(兰千山馆藏),蘋南女史蒋季锡用小篆题引首曰《竹石幽兰》,画心上有四首名媛才女的题诗,第一位是黄皆令,紧接着是姜桂、蔡润石和蒋季锡。画心后又是三米半的拖尾,写满了题跋,第一通写于顾媚作此画后的60年:

蔡润石字玉卿,黄石斋先生夫人,能诗,书法学石斋,造次不能辨,尤精绘事,常作《瑶池图》,奉其母夫人云。

黄媛介字皆令,秀水人,工诗赋,善山水,得吴仲圭法。太仓张西铭溥闻其名,往求之,时皆令已许杨氏。久客不归,父兄劝之改字,誓不可,卒归于杨。乙酉,城破家失,乃转徙吴越间,饔飱于诗画焉。尝为新城王阮亭写山水小幅,自题诗曰:“懒登高阁望青山,愧我年来学闭关。淡墨遥传千载意,孤峰只在有无间。”诗见《池北偶谈》,词旨亦隽永。竹垞《明诗综》不録皆令一字,所录闺秀诗悉送别皆令之作,蓋不以皆令为前明人也。

姜桂字芳垂,号古砚道人,孝廉本渭季女,行人垓曾孙女也。父为许张氏子,聘未婚,张卒。桂时年十九,闻计欲自经,父母许其守节,乃不死。未几,翁姑相继殁,无可归,矢志于室,贞女也。通经书,善画山水,干笔疏秀。尝见其小幅,自题云:“暖风晴日值良辰,窗外梅花数点新。更想林泉清淑致,山光树色写初春。”又记云:“仿元人惜墨法。惟旧纸得墨,始有气韵。佳纸难觅,大幅更罕。兹帧细洁,又平拓者再,而纸性猝难融化,浅深浓淡,颇费经营,而笔不达意,欲貌似古人,而不可得,多愧。”观此足以知其学力有所得矣。

蒋季锡,字苹南,常熟人,南沙相国之女弟,适华亭王图炜,工书善画,著有《挹清阁集》。

顾媚,字眉生,号横波,龚宗伯芝麓妾。工墨兰,独出己意,不袭前人法。眉生本伎女,芝麓纳为妾,芝麓仕国朝,当得封典,妻童夫人曰:“我于前朝已受诰,今让于顾氏可也。”眉生遂得受封。

乾隆戊子夏日,雨窗无聊,重阅此卷,遂录诸女史小传于右,愿后之人勿轻视。香树居士钱陈群。

钱陈群(1686-1774),字主敬,号香树。母陈书(1660-1736),字南楼,号上元弟子,不仅工诗,有《复庵吟稿》,而且山水、人物俱佳。其子钱界,从子钱元,从孙钱载及族孙钱维城等,皆从受画法。香树幼承母家学,间亦作画,行书尤有风致。康熙六十年(1721)他考中进士,一直做到刑部右侍郎。与沈德潜并称江南二老。他的《香树斋集》应制之作多达千篇,而此则专为女史录传,又写于82岁的衰年,其对女性的尊美,自有深意在焉:

盖女性萃天地之英静清气,以月露风云花草为其性情,虽在天地间俄顷灭没,而诗人能结之不散,千载之下,倒见侧出,恍惚于语言竹帛之间。

顺治八年左右,冒襄(1611-1693)为悼念董小宛(1624-1651),撰写了《影梅庵忆语》,文体崭新,未之前见,现代学者或视为小说,或称为琐忆散文,或赞为无韵的长诗,效仿者纷起,陈裴之(1794-1826)《香畹楼忆语》、蒋坦(约1818-1863)《秋灯琐忆》、余其锵(?-约1922)《寄心琐语》、王蕴章(1884-1942)《菊影楼话堕》、王德钟(1897-1927)《咒红忆语》都是所谓忆语体的悼亡篇章,落笔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笃。但最让人瞩目的也许是篇中散见的女性审美品味,它们时隐时现,像春夜天明,牡丹摇落片片,香在其中,透彻书页。《影梅庵忆语》记小宛烹茶品茗曰:

小宛和我一样,喜欢喝茶,又都喜欢喝岕茶,每年半塘的顾子兼都挑最精好的寄给我们,那种岕茶就像片甲蝉翼一样精绝。此时,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小宛必亲自吹火烹制。我每次吟诵左思《娇女诗》的“吹嘘对鼎”,小宛都很开心。至于烹茶看蟹目鱼麟,选瓷捡月魂云魄,小宛更是精细无比。每当花前月下,静对品尝,杯中碧沉香泛,真像木兰沾了露水,仙草临着水波,卢仝、陆羽所描绘的极致,全有了。

又记小宛品香,更是缕缕清芬,飘扬在文字间,朗吟数行,便有寒香沁入肺腑:

小宛常和我静静坐在香阁,细细品味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用沉香放在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不但香的味道没有出来,就是揣在袖里怀中,也仍有焦腥味。沉香有四种,质地坚致而有横纹者,叫横隔沉,其香特妙。又一种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薰时用慢火隔砂,使不见烟。这样,室内充满异香,有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的香气。用它长期薰蒸枕头床被,和肌肤的香味融在一起,甜艳非常,连梦中都感到舒适。此外,还有从皇宫得到的真西洋香料,和市场上卖的绝不相同。丙戌年住在泰州时,小宛和我亲手制成百粒香丸,真是闺阁中的异品。薰时也以不见烟为佳,如果不是小宛细心秀致,我是领略不到如此好香的。番邦出产的黄熟香,真腊产的最好,皮坚者叫黄熟桶,香气佳妙而通畅;黑色的叫隔黄熟。靠近南粤东莞茶园村的土人种的黄熟,就像江南人种的茶,树低矮而枝叶繁,香味都在根上。自从吴门行家把黄熟的根剔出切断使之露白后,香的松朽处就没了,油尖铁面处都露出来。我和小宛住半塘时,知道金平叔最精通此道,就屡次用重价向他购买。黄熟香成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都是从根部有结的地方随纹缕长出,纹路像黄云紫绣,半杂鹧鸪斑,可以抚拭,可以把玩。在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重叠,点起二尺许的绛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摆上几个大小不一的宣德炉,整夜让火常热,香的颜色就像液金粟玉。把烧尽的炭灰细心拨去一寸,在灰上隔砂,选香料薰蒸,经过半夜的时间,一香凝然,既不枯焦也不完尽,香气浮动,纯是糖结。熟香间像有梅花半开,带着鹅梨蜜脾的芳香,静静沁入鼻内。想起我俩共恋此味此境,常常到晨钟响起还未就枕,又与小宛想到闺中怨妇斜倚薰篮拨尽寒灰之苦,我俩真像是在蕊珠众香深处。

冒襄怀着深情细写小宛,每以一二纤事见其高洁,写品茗写得幽艳,写品香写得柔艳,等到写品月,仿佛明月的气息绕花千转,清艳得像数百枝梅英离离,暗香忽远,那也正是小宛的本色。

小宛最爱品月,总是随着月亮的升沉或走或停。夏天她在小园乘凉,教小孩儿吟诵唐人咏月和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总是移动着观赏夜空中不同方向的明月。午夜归阁,还要推开窗户让月光洒在枕席间,月亮落了仍要卷起帘子倚窗远望。她曾对我说:“我书写谢希逸的《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大概是夜晚在一天中最闲逸吧。月色是最静谧的光色,天空像碧海,月光霜露洁白,冰雪明净,比起赤日红尘,真好像仙境与人间的区别。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有的人则在月亮未出即已鼾睡,月亮的桂华露影,根本无福享受。我和你共同度过一年四季的月夜,从月亮的娟秀浣洁中领略幽香,顿悟仙路禅关的奥妙,都是在月之静中得到的。”李长吉诗云:“月漉漉,波烟玉。”小宛每吟诵这几字,总是反复回环,好像日月的精神气韵光景,都让这几字说尽了。人走进波烟玉的世界,眼神如水波一样荡漾,精神像云烟一样飘洒,身体如白玉一样明净,人好像月,月又好像人,是人是月,哪里还分得清呢。只觉得贾长江“倚影为三”的话太多馀。

这样高的品味,让杜茶村(1611-1687)连声叫绝, 他提笔赞道:“绝域名香,重霄皓魂,奇花异茗,倚态争芬。自非真仙琼媛,莫可得而领略。兼之天才丽质,把玩晨昏,玉臂云鬟,馥郁于琉璃世界中矣。”

《红楼梦》第二回尝引宝玉语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这种基调教《红楼梦》成为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女儿是水作的”,也是黛玉出场的引线,第三回写宝玉细看黛玉容貌,说她与众各别,如名花照水,弱柳拂风。有学者评点曰:写黛玉总不离水,与八十回后结局有关,最须留意。又有学者认为,小宛即黛玉的原型。此说虽无据,却也几分合情。小宛格调高雅,自然流露,正如秋水芙蓉,江花玉面两相映;又如净水清珠,即使汩汩乎浊流,亦光耀炯然。她的清纯不仅让冒襄神来目明,只觉得自己趣味粗糙、混浊,而且还极大改变了他的生活,连梦里都是花木烂漫。他们相依相恋九年,冒襄说:“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最难消受美人恩,感慨深矣。歌德说,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 [永恒女性提携吾人向上],有以也。

黄宗羲《南雷文约》卷四云:“夫吴歈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思无邪”是孔子借《鲁颂》语总论诗经的话,他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以此论情性,固循循不越古典礼俗之道,即以此论赏艺观画,或亦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无功利之论更胜一筹。思,郑玄笺,朱熹训,均指心中之思,非谓语气辞。中国艺术的欣赏,向来不诉诸纯粹的感觉,而是首先指向了思想的纯净:

Below the surface-stream, shallow and light,

Of what we say we feel—below the stream

As light, of what we think we feel—there flows

With noiseless current strong, obscure and deep,

The central stream of what we feel indeed…

(Matthew Arnold, St. Paul and Protestantism)

[流水的表面又浅又清澈,

我们说这就是我们的感觉。

下面的流水同样的清澈,

我们想这就是我们的感觉。

在更深的地方静悄悄

流动着强大而模糊的主流,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感觉。]

(庄绎传译)

必静思才能无邪,即阿诺德(1822-1888)所说的真正的感觉,那是歌德所谓从Wilden跃入Milden的境界,也是古人所言本乎性,发乎情,止乎礼,成风雅之义的深透自觉。距钱陈群作跋约一百年,何栻(1816-1872)在家人尽没于太平军之乱后,重整心绪,竹下独坐,适曼农以顾媚此幅《竹石幽兰图》见示,顿起怀抱,因识数语于尾端:

近人画兰,以所南翁为宗,尽破古法。予尝见管仲姬、马湘兰画幅,风欹雨抑,均于阴阳向背争工。叶叶到梢,不使一折笔,不参一断笔。故近梢无乂尖,近根无篱眼,此古人写兰正派也。横波此卷信是作家,即竹石亦俊逸有格。无怪一时名媛争为题咏,不第以九树花钗闻香献颂也。画品清拔,正如青泥莲花,皭然不污,幽妍入骨,无损其清,宜其自拔风尘与命妇花平分艳福。虽香树、萚石二老人,几欲下菖蒲之拜,我辈能无称羡耶。曼农得此大有墨缘,幸以玉函锦贉为金屋之藏,无使灵香飞去。

赏画足以悟诗,足以增识,足以知史,足以长风雅情志。然而若问:这幅画好不好?为什么是杰作?它究竟美在哪里?这样简单的问题恐怕连埋首在博物馆里的研究专家也会头痛,绝不像布洛赫[Marc Bloch](1886-1944)回答小孩问历史有什么用那么容易。《附庸风雅和艺术欣赏》一书曾就此分析过它的难点,比如,前人对画之美恶所再三致意者有谓:学画须辨似是而非者,如甜赖之于恬静,尖巧之于冷隽,刻画之于精细,枯窘之于苍秀,滞钝之于质朴,怪诞之于神奇,臃肿之于滂沛,薄弱之于简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李修易《小蓬莱阁画鉴》)。要辨析这些不同,就只能诉诸感觉,尤其诉诸我们对这些品味的社会性反映,若要以语言区分它们的差别,就会处处捉襟见肘,言不达意。更何况我们的语言是分立性的,处处都有空白,远远表达不出连续性的经验。这个看法,上世纪的一位哲学家乔德[C.E.M. Joad] (1891-1953)《锦心集》 [Pieces of Mind ] 说得文情并丽:

A young man sees a sunset and, unable to understand or to express the emotion that it rouses in him, concludes that it must be the gateway to a world that lies beyond. It is difficult for any of us in moments of intense aesthetic experience to resist the suggestion that we are catching a glimpse of a light that shines down to us from a different realm of existence, different and, because the experience is intensely moving, in some way higher. And, though the gleams blind and dazzle, yet do they convey a hint of beauty and serenity greater than we have known or imagined. Greater too than we can describe; for language, which was invented to convey the meanings of this world, cannot readily be fitted to the uses of another.

That all great art has this power of suggesting a world beyond is undeniable. In some moods, Nature shares it. There is no sky in June so blue that it does not point forward to a bluer, no sunset so beautiful that it does not waken the vision of a greater beauty, a vision which passes before it is fully glimpsed, and in passing leaves an indefinable longing and regret. But, if this world is not merely a bad joke, life a vulgar flare amid the cool radiance of the stars, and existence an empty laugh braying across the mysteries; if these intimations of a something behind and beyond are not evil humour born of indigestion, or whimsies sent by the devil to mock and madden us, if, in a word, beauty means something, yet we must not seek to interpret the meaning. If we glimpse the unutterable, it is unwise to try to utter it, nor should we seek to invest with significance that which we cannot grasp. Beauty in terms of our human meanings is meaningless.

[一个年轻人看日落,不能理喻和表达由此引起的触兴感怀,于是认定,日落处想必是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门。任何人感受到强烈美的时刻,都会不由得产生遐想,似乎瞥见从另一世界射向我们的一线光芒;那是个不同的世界,而且由于美的强烈感染,它在某些方面高于我们这个世界。虽然那光芒令人目眩神迷,但它确实启示出一种我们不曾体验和无法想象的美和宁静。那种美和宁静根本无法描述,因为我们发明的语言只能传达我们这个世界的意义,不能随意用来描述另一个世界。

无可否认,一切伟大艺术都有这种魅力,它让人遥想到进入天外的世界。在某些情况下,大自然也有同样的魅力。六月的蓝天不管多蓝,总会让人遥想一个更加蔚蓝的天空。美丽的落日不管多美,总会唤起一种更加绚丽的景象。这景象我们尚未看清即一闪而去,并在消逝中给人留下莫名的渴望与惋叹。但是,假如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一场恶作剧,假如生命不仅仅是群星寒光中的平凡一闪,假如存在不仅仅是穿过神秘事物的一声空笑,假如对玄妙之物的种种感怀并非消化不良引起的难受情绪,也不是魔鬼为了作弄我们,使我们发狂而送来的怪念,一句话,假如美有某种意义,我们千万不要去阐明它的意义。如果我们窥见到不可言喻之物而定要言说,那是不明智的。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切不可试图赋予它意义。以我们人类所谓的意义而言,美确实是没有意义的。](杨思梁译)

然而,我们对艺术的反应,对艺术品的感受,除了直觉的反应外,也深深植根于我们的整个文明,而我们的文明主要是语言造就的文明,因此,我们欣赏艺术,也是顺着语言指引欣赏的。语言就像理解之眼[l’occhio dell’intelletto],是引领我们熟悉、领会和热爱艺术的向导。前人评画,向有六法(《古画品录》)五等(《历代名画记》)、逸神妙能四格(《益州名画录》),神妙能三品(《圣朝名画评》)等等名目,它们都是一些重要的词语路标。小孩子最初跟着大人趋赴雅集或走进博物馆看热闹,到后来能多少理解艺术、欣赏艺术,这些名目是不可或缺的。嘉道年间的画竹名家涂炳(1770-1824)尝仿诗品之例,著《竹谱二十四品》,述古作法,约为韵语。倘若此书犹在天壤,一定会丰富、擦亮我们裁鉴墨竹的眼光。中国艺术特尚品格,最重雅俗,所谓意远迹高,不知画者,难可与论也(《历代名画记》卷六)。我们虽不能用语言称述其美,但知其品第而至颓然忘言,无疑是欣赏艺术的最重要一步。

俞兆晟《渔洋诗话序》记王士禛晚年居长安,位益尊,诗益老,每勤勤恳恳以教后学,时于酒酣烛炧,兴至神王,从容述说下边的话:

吾老矣,还念生平论诗凡屡变,而交游中亦如日之随影,忽不至于转移也。少年初筮仕,惟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然亦空存昔梦,何堪涉想。

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当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争相提倡,远近翕然宗之。

既而清利流为空疏,新灵寖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然心忧,于是以大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

渔洋老人谈他学诗的过程,专言品味的发展。我们欣赏绘画大概也会经历类似的阶段。古人说:诗品通于画品。又说:观画如对佳人。且举三诗,以形象美拟之,试释画品三调,以附戴鹿床(1805-1860)所论:以天地间有形之物与无形之物,以转而貌画,绝非画也,而画之幻境,画之幻情,庶几于其品传之。西方第一部文人史诗《埃涅阿斯纪》[Aeneid](I.402)写美神云:

Dixit et avertens rosea cervice refulsit,

Ambrosiaeque comae divinum vertice odorem

Spiravere;pedes vestis defluxit ad imos,

Et vera incess patuit dea.

[她说完回身,粉红的美颈光艳照人,

秀发雾鬓散发出天国的芬芳;

衣裙闪闪,飘拂到脚边,

步生玉尘,足以表明是真神下凡。]

句句工笔设色,辞彩丰蔚,露鬟碧重,星压红轻,宛若以芙蓉写春花在树,望之令人心移。然介乎迹象,尚在典丽,可方之画中能品。若以元人墨竹比论,王蒙《竹石图》(苏州博物馆藏)或降尊合之。《竹石图》疏竹洒落,坡石苍劲,意态优美。款题至正甲辰(1364)九月五日,并书近作四绝:“太湖秋霁画图开,天尽烟帆片片来;见说西施归去后,捧心还上越王台。西施绝代不堪招,独倚危栏吹洞箫;七十二峰烟浪里,不知何处是夫椒。夫椒山与洞庭连,半没苍波半入烟;堪信鸱夷载西子,馆娃宫在五湖边。云拥空山万木秋,故宫何在水东流;高台不称西施意,却向烟波弄钓舟。”以咏西施事题竹石,悠然有言外意。

第二首见于拜伦[G. Byron](1788-1824)《希伯莱歌集》[Hebrew Melodies] (1815):

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

And all that’s best of dark and bright

Meet 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Thus mellow’d to that tender light

Which heaven to gaudy day denies.

[她走在美的光影里,好像

无云的夜空,繁星熠熠;

明与暗交织的美妙神彩

在她的身上和眼中相会,

融成一片柔雅的光

远胜过白天的艳丽。]

谋篇动思,以水墨造境,绡裳不华,幽况外颁,有天倪所动之意。一似明月楼台,枇杷花下,虽朝堂犹暗,亦粲粲如朝霞举。堪入画中神品。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十四赞顾安(约1295-约1370)墨竹:“对之若新雨乍洗,娟娟媚人。”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风雨竹图卷》可当此品。图绘萧萧两竿,雨叶满枝,真如老树已花,空翠欲滴。同时人郑东尝题其墨竹曰:“眼中得见珊瑚树,无乃佳人碧玉钗;酒醒同谁步清影,不胜白露满秋阶。”似为此写。画尾有顾安自跋:“至正甲辰四月三日,连日雨初霁,天朗气清,从兄携杖登山望远,偶见一儒者油然而来,问之则曰刘性初也,自霅川持此卷远访,俾余写竹。已作风雨枝以赠。迫暑,余方醉眠,忽童子扣门,复求余作,适兴写之,颇有石室遗意,识者当发一笑也。”石室即文与可,时人称石室先生。

第三首是叶芝[W. B. Yeats](1865-1939)的名篇,写迟暮之景,《当你老矣》[When You Are Old](1892):

When you are old and gra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当你老矣,头发已白,睡意迷蒙,

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书,

细细阅读,回想你当年的明眸,

那柔美的眼波与深邃的晕影。

多少人真心或假意的爱过你,

爱慕你优雅而迷人的青春;

但只有一个人爱上了你的圣洁之心,

爱你脸上露出的苍凉的衰痕。

在灼热的炉栅旁,他俯下身子,

轻轻诉说着,带着一丝哀伤,

逝去的爱,如今已步上山顶,

在群星里深藏起他的面容。]

诗以水月空花之笔,目送心艳,情寄幽微,纯是秋水神理,不容掇入春水,又终不可求之于秋色景象之间,画中逸品,最为高韵。张雨《贞居先生诗集补遗》卷上题云林画:“落花烟草苍茫外,只有青山识此心。”这叫人想起前述的那卷《竹枝图》,其“每将竹影抚秋月,摇荡秋风化墨痕”的意味,真是雅逸绝伦。卷右自题“老懒无悰,笔老手倦,画止乎此,倘不合意,千万勿罪。”知为云林晚年所画,东坡所谓: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上海博物馆亦藏一卷《竹枝图》,构图全类此,唯识语别写,文曰:“解后海虞姚冬吉,停云轩里语移时。眼看春雨春风霁,写遗湘江玉一枝。辛亥闰三月廿五日,写竹梢赠老吉征君,并发子贤高士一笑。”可两卷并观,高下亦不待诠叙。

绘画之美固不可言说,此专就画品立象取譬,如庄子之言筌蹄。然而,一种新的表达方式,一旦从晦暗中脱颖而出,也会意外提示我们迥异的认识。犹如南田画灵岩山图卷,自落红亭以上,剪取芙蓉城一片,使全形毕具;又像须弥山七宝所成,上下四旁各见一种色,色色不同,而所见皆须弥。盖观赏作品与求道无别,全靠自己千修万劫,方是真实相,方能思无邪。

元代的赏鉴家尝说:河水之精,上为天汉,昭回万物,矞云兴而英露集也。知缣缃之积,宝气旁达,候占者必于是乎得!庄子讲列子学习相面的故事,大概最能道出赏艺观画的真谛。

话说郑国有一个相面很灵验的人名叫季咸,能够占出人的生死、祸福,预言某年、某月、某日的吉凶,准确如神。郑国人看见他,都怕他指说不详,躲得远远的。列子见了他却沉迷不舍,回来告诉壶子说:“以前我以为先生的道行最为高深,现在才发现还有更高深的。”

壶子说:“我教你的只是名相,还未触及到内在,你就以为得道了?雌鸟如果没有雄鸟,又怎么会生卵?你以道的外表去和世人周旋,让人家相信,结果叫人家窥测到了你的心思。你把他带来,给我相一相。”

第二天,列子带季咸来给壶子看相。季咸看罢,出来对列子说:“哎呀!你的老师快死了,活不过十天了!他形色怪异,面如死灰。”

列子进去,哭得泪落满襟,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我刚才显示给他看的是'地文’,气息萌发,不动又不定,他看到我的是闭塞生机之功。你再请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带季咸来看壶子,季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老师幸亏遇上了我!有救了,完全可以活过来!我看到他闭塞的生机开始活动了。”

列子进去,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把'天壤’给他看,名实都不进入,一线生机从脚后跟升起。他看到的是我的启开生机之功。你再请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带季咸来看壶子。季咸对列子说:“你的老师精神恍惚,我无从给他看相。等他心神安宁的时候,我再给他看看。”

列子进去,告诉壶子。壶子说:“我刚才显示给他看的是没有征兆可见的太虚境界。他看到我的是气度持平之功。你知道吗,深渊有九种,有鲵鱼盘旋的深渊,有止水不动的深渊,有流水汩汩的深渊……我不过给他看了三种。你再请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带了季咸来看壶子。季咸还没有站定,就惊慌失色,赶紧逃窜。壶子说:“追上他!”

列子追赶不上。回来告诉壶子:“看不见了,他跑掉了,我追不上。”

壶子说:“刚才我给他看的是万象俱空的境界,还未显示出我的根本大道。我和他相对,心如虚静,随顺应变,他捉摸不定,就像草遇风披靡,水随波逐流,所以他就逃走了。”

列子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学到什么,返回家中,三年不出门,替他妻子烧饭,乖乖的喂猪。对事物保持着无偏私、弃浮华、归真朴的心境,在纷纭的世界中守虚静,思无邪,度过一生。

伟大的艺术也让人深不可测,难怪戴鹿床那样深邃的画家也以画为“最幻”。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倪云林《修竹图》题云:“以墨画竹,以言作赞;竹如泡影,赞如梦幻。”丁亥春五月廿三日双草庵主人援笔续曰:匪竹匪石,伊梅伊兰;赖此幻影,风雅时见;触之峥嵘,忆之缠绵;真幻交错,作如是观。

选自《中华竹韵》,范景中著。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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