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枪骑兵的兴起和骑枪冲锋的衰落

簧轮手枪出现于16世纪初,在1543年开始出现在匈牙利人对抗奥斯曼的战场上,这种新武器当时被称为“枪管仅有一英尺长的小型火枪”,逐渐取代了火绳枪成为马上射击武器,毕竟手枪只要单手持用,可以空出一只手来控马,另一方面,火绳对于马上的骑兵来说也是一个危险又难用的零件。

一些使用手枪的德意志骑兵身穿黑色盔甲,自称“黑衫骑兵(schwartzenreiter),而法军则称他们为”黑衫恶魔(diables noires)“。此后 ”reiter“一词称为这种骑兵的代称。在法国宗教战争中,德意志雇佣手枪骑兵和使用骑枪的重骑兵共同作战,他们在战场上兢兢业业,但是战场下却骄纵不法、肆意掠夺、经常哗变。由于他们使用骑士的胸甲、头盔和臂甲,但不穿腿甲,使用长筒皮靴,因此又被称为”胸甲骑兵(cuirassiers)",按照当时一份雇佣协议的说法,受雇的德意志手枪骑兵的状况是:

出色而勇敢的骑兵,擅长作战和服役,真正的德意志人,拥有良好的马匹,配备胸甲、链甲手套、铁护手、莫里翁头盔,还有两把手枪,一把军刀(cutlass)和一柄骨朵(mace)
手枪骑兵采用著名的半回旋战术,他们分成几排,依次射击敌人队列。第一排射击结束后,骑兵立即绕到队列后方装弹,第二排在第一排结束射击后紧跟着射击。这种战术最初的设计目的是为了对付当时常见的长枪方阵,在理论上,手枪骑兵可以通过一波波的射击在枪阵上打开缺口,并导致方阵崩溃。

然而,这一战术在实际使用时,遇到了很大的争议,其中既有支持者也有反对者。支持者有参与荷兰独立战争的狄格思(Digges)兄弟,他们认为半回旋战术是骑兵对付长枪方阵的绝佳方式,远远胜过用骑枪强行冲击。但反对者的批评也很激烈,他们认为半回旋战术有一个重大缺陷:手枪需要在15英尺内射击才有一定效果,而从当时的情况看,骑兵在心理上不愿意和长枪方阵靠的这么近,在这个距离上,他们会很轻易的被保护方阵的火绳枪手击倒,也很容易刹不住脚步而进入长枪攻击的范围内。

胡格诺派指挥官佛朗索瓦·德·拉·努埃在其《论政治与军事》(Discours Politiques et Militaires)中声称,他看到在半回旋战术中,后排的骑兵听到前排的骑兵开枪后,便纷纷朝天射击后回旋,假装自己完成了接近射击,胆怯者甚至不开枪就催马退往后方,他对此尖刻的嘲讽道:

仿佛这些声响能够吓跑敌人,如果敌人是绵羊或乌鸦的话或许有
19世纪的军事历史学家德尔布吕克在著作中采纳了批评者的说法,认为半回旋战术只适用于训练,由于他的名气很大,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世的看法。但另一方面,抛开半回旋战术对长枪方阵的作用不论,手枪骑兵的另一个特点被很多人忽略了,那就是他们在骑兵交战中的威力。

上文提到的佛朗索瓦,在著作中批评了手枪骑兵面对步兵方阵的胆怯之后,在骑兵交战的章节中却写到:

我被迫承认,使用手枪的骑兵只要忠实执行战术,就足以打垮使用骑枪的骑兵
这里不妨介绍一下佛朗索瓦,他1531年生于布列尼塔,作为晚期的侠义骑士,其人生颇富传奇经历,早年作为贵族侍从效力于法王亨利二世,当宗教战争开始后,他改宗新教,在1562年参与了长达五个小时的德勒之战,表现英勇。黑森侯爵评论称,战士们会为自己的薪酬发动第一次攻击,为祖国发动第二次攻击,为信仰发动第三次攻击。而这一战中,新教骑兵为了胡格诺派而发动了四次冲锋。

之后,他多次参战,后来在1569年的雅纳克之战中被俘,同年的蒙孔图尔之战再次被俘,随后在丰特奈战役中他失去了左臂,换上了一条铁假肢,因此获得了“铁臂”之名。此后,他活跃在军事谈判和战场上,参加了1573年拉罗谢尔之战,1578年率领军队前往西班牙占领的低地,1580年再次被俘并被囚禁5年之久,在狱中写下了《论政治与军事》,出狱后他继续领兵作战,在1590年贝尔维尔之战受伤。1591年,已经60岁的佛朗索瓦在朗巴勒围攻战时爬出胸墙观看火炮造成的缺口,被一发子弹命中,15天后伤重不治,结束了自己追逐战斗的一生,消息传出后,胡格诺战友和天主教敌人都对他表示了敬意。

和早年诸多骑士留下的著作一样,佛朗索瓦也在其著作中哀叹骑士时代的没落,谴责火枪与火炮的出现,他认为手枪是一种邪恶武器,他声称一些杂货店主发明了这种武器,想把整个国家变成荒原,为墓地添加死尸。但丰富的作战经历也让他接受了现实,他承认“因为人们的邪恶,它们已经不可或缺“

佛朗索瓦对骑兵战术的发展十分关注,在开篇,他就讨论骑兵应该采用的队形。在传统上,用手臂夹持骑枪进行冲锋的法国骑士采用薄队形(en haie),以最大限度发挥骑枪的作用,这个阵型强调骑士的个人勇敢和决心,德意志骑士则习惯采用厚队列(en host),在早年的骑枪战斗中,薄队形有着更宽的正面,方便骑兵包抄对面骑兵的侧翼,在1479年的吉内加特之战中,法国骑士就成功包抄了厚队列的德意志骑士。但是随着手枪的发展,德意志手枪骑兵喜爱的厚队列再次得到了重视,这些长期共同生活和作战经历的雇佣兵,其纪律和队形比起他们的前辈也更加出色。佛朗索瓦评论道:

在这个问题上,必须承认德意志人胜过所有民族,因为他们队形紧密,仿佛锁在了一起……就算队形崩溃,阵型解散后,他们依然保持相对的距离,而这是枪骑兵做不到的
与此同时,佛朗索瓦批评了多排枪骑兵的作战效果,认为他们在冲击时难以保持队列,很容易陷入混乱,导致冲击无效,他评论道:
我必须承认,枪骑兵可以进行英勇的冲锋,却无法起到太大的效果,因为冲锋之初,骑枪无法杀死任何人,而如果此后骑枪还能刺死人,就可谓奇迹了
由此可见,骑枪冲锋的声势固然对敌人的心理有很大的摧毁效果,甚至常常在接近对方前就能让对方溃逃。但在发起冲击后,其实际杀伤效果却不够理想,由于在队列中使用困难,它对骑兵的个人能力,以及共同作战中的默契都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由于维持队列经常失败,这种冲锋很容易让骑士陷入个体作战的局面,甚至让冲锋在混乱中无法完成。作为参考,西欧的骑枪冲锋在衰落两百年后,于法国大革命时代重新崛起,这个年代关于枪骑兵的争论中时常可以听到类似的抱怨。比如大革命前最具影响力的军事作家吉贝尔就在其1774年所著的《战术通论》中宣称:
必须将骑枪及一切长兵器逐出骑兵,它们太重,在作战场合以外难以携带,在交战时又难以运用。因为它们要求我们以疏开队列几乎一对一地交战,以便拥有施展兵器的空间,于是,就不可能有任何队形、机动和整齐冲击。现在的欧洲只有波兰骑兵装备骑枪,尽管它拥有健壮、勇猛的士兵和优秀的马匹,但也算不上厉害。
如果说,18世纪的西欧居民大多没有在入伍前骑过马,骑枪冲锋的传统也已经中断,尚可为这种说法找到合理解释。然而,佛朗索瓦的著作让我们注意到,即使在几百年前,对于那些在中世纪的余晖中遗留下来的传统骑士而言,想在骑枪冲锋中有序的保持队列,仍然是一个艰难的挑战。

不仅佛朗索瓦指出了这个问题,比他早一辈的另一位侠义骑士,1501年出生于加斯科涅的布莱斯·德·蒙吕克也提供了相似的证词:

我们骑枪的用途大打折扣了,或许是没有良好的马匹,在我看来那些优良品种正在衰退;也许是因为我们使用骑枪时,无法像前辈一样高效。我发现,我们在用德意志的手枪代替骑枪参加大规模战役时,其表现要比骑枪要好。
如你所见,布莱斯不太确定的认为,或许骑士的马匹和技艺都在衰退,已经很难重现前辈骑士的传说,这一点很难证实,毕竟欧洲马匹在近代总体而言越来越高大。而正如沙恩霍斯特和杰弗里帕克所强调的那样,中世纪的战争记载受到英雄主义叙事的影响,细节有着不同程度的可疑,更适合作为历史学家而非作为军事科学的严肃研究对象。因此很难令人信服的去比较16世纪夹枪冲锋的骑士和中世纪的诺曼骑士究竟有何不同。但骑兵们开始逐步使用轻便而不影响队列的手枪,弃用难以使用的骑枪,却是当时不争的事实。

这也提醒我们,真实的骑兵冲锋绝非那些外行的重骑兵爱好者所想象的,仅仅是板甲、武器长度、马匹重量与动能(这一点可能仅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堆砌,其中有诸多更为重要的难点,这些困难大部分是由群体行动很难实现一致性而产生的。

在骑兵作战里,人的因素仍然是决定性的。如波兰翼骑兵那样熟练而富有默契,能以较好的队形完成冲击任务的枪骑兵,总体而言不算常见。并不能仅仅因为旧式骑士地位崇高、身穿沉重的铠甲、手持声势吓人的骑枪、带着随从、看起来个人武艺不错,就把他们简单想象为军事精英,事实上,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缺乏协同的乌合之众,我们会在后面的战例中继续分析这一点。
尽管佛朗索瓦批评手枪骑兵在面对步兵方阵时为了不靠近对方而胡乱向天开枪,然而,他认为手枪骑兵在面对枪骑兵时能保持良好的射击秩序,在极近的距离开火:
……在贴近之前不会使用手枪射击,而在近距离射击时,他们可以轻易瞄准对方的面部和胯部,第二排也可以同时进行射击。如此一来,面对重骑兵阵型的前排,才刚刚接战就有半数人伤亡坠马了
簧轮手枪的射击有如此大的效果,似乎不太符合常理,佛朗索瓦的描述有可能夸大了事实,毕竟从后世拿破仑战争的一些记载来看,骑兵中队发起的手枪射击常常只有个位数的的伤亡。但也有可能是,当时手枪骑兵的射击距离确实近到了面对面的程度,毕竟在这个年代,无论枪骑兵还是手枪骑兵都穿着沉重的铠甲和臂甲,乃至于连半甲骑兵都可以被称为轻骑兵。这必然会让他们的马匹步履沉重,难以像后来的无甲骑兵那样灵活的来回追逐,躲避冲锋,同时也不必像后人那样用过多的注意力去回避刀剑。从佛朗索瓦的说法中可以看出,手枪骑兵在面对手持骑枪的重骑兵时,成功的秘诀并不是半回旋战术,而是快速冲入枪骑兵队列,形成面对面的混战:
手枪骑兵威胁最大的时候就是混战时,那时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开枪了
总而言之,手枪骑兵应该尽可能的与枪骑兵卷入混战,在混战阶段,沉重的骑枪难以像手枪那样灵活的转向,从而指向敌人,而在对付重甲时,手枪的威力也可能比刀剑更有效。这时,手枪骑兵会在几乎可以忽略的距离上,瞄准重骑兵披甲的薄弱处,比如面部和胯部射击(由此可见手枪也并不能完全无视护甲)。在混战中,手枪骑兵打光子弹后,会继续使用佩剑作战。在一些不太靠谱的著作中,会把这种先射击后白刃的战术归结于古斯塔夫二世,然而在事实上,16世纪的手枪骑兵已经频繁的采用这种方式。

同时,有观察者注意到,在手枪加入后,骑兵混战变得更加可怕,乃至于战斗时间明显缩短了,有一位军事评论者塔瓦纳写道:

大型手枪……让混战变得危险,因此人们都想离开,尽快结束战斗

1587年的库特拉之战,也就是佛朗索瓦的著作完成两年后(可见书中场景以前就经常发生),他书中描述的场景清晰的重现了,纳瓦拉的亨利属下的手枪骑兵打败了他们的对手——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的宠臣茹瓦约斯公爵阿内。当茹瓦约斯公爵率领旧式骑士,像亨利的中军发动骑枪冲锋时,正如佛朗索瓦预言的那样,采用薄队列的法国骑士在冲锋中途队列断裂了,整个冲锋阵型散乱成了一系列团块状的松散小队,马匹较差和较胆怯的骑士被甩在后面,而拥有良马和勇敢的骑士则冲在前面,然后发现自己孤立无援的暴露在了亨利的手枪骑兵面前。接着,亨利亲自率领手枪骑兵列成六排的楔形队形,向队形散乱的骑士发动冲锋,将对方击溃。随后,手枪骑兵在近距离一个个射杀骑枪骑兵,亨利亲自击杀了遭遇的一名骑兵,随后又缴获了第二个人的旗帜。茹瓦约斯公爵投降,宣布自己可以换来大笔赎金,但其中一人拿起手枪,打烂了他的脑袋。

在1590年的伊夫里之战中,纳瓦拉的亨利——现在已经成为了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仍然亲率军队作战。对手的手枪骑兵从右翼发动进攻,不幸的是,这次他们的对手是火绳枪手,更严重的是,这些手枪骑兵错误的用手枪还击,而且在慌乱中过早的调转了方向,他们的指挥官布伦瑞克的埃里克阵亡,手枪骑兵在一片混乱中后退,并且阻碍了中央骑枪骑兵的冲击,迫使他们暂停下来。

在亨利四世的率领下,法军发起反击,他们的骑兵手持手枪,冲入了马耶纳的查理的队列中,当手枪骑兵逼近时,由于已无法发动冲锋,骑枪骑兵纷纷扔掉了手中已经毫无用处的骑枪,拔出佩剑来作战,在15分钟后,亨利四世的楔形队形突破了敌军阵列。而在战场的另一边,迪特里希·冯·朔姆贝格则带领德意志手枪骑兵遇到了骑马火绳枪手,他们以密集的德意志队形前进,随后用手枪射击,然后拔剑冲向敌人,和后来古斯塔夫瑞典军队中的骑兵并无不同。

佛朗索瓦的著作并未完全被重视,到1616年,欧洲出现了第一所骑兵学校,对于骑枪、剑和手枪的作用,在教材中的结论仍然含糊不清:“重骑兵应该身穿防弹盔甲,同时使用手枪、剑和骑枪”。尽管向往骑士文化的人们一直呼吁保持骑枪传统,但骑兵们根据自己的切身感受用脚投票,此后的200年间,骑枪冲锋在西欧逐渐消亡,仅在波兰和巴尔干地区残留着火种。而在拿破仑时代的骑兵著作里,则较为清晰的说明了骑兵各种武器的不同用法:用剑和马刀发起冲锋,用短管的卡宾枪参加散兵战和步行战斗,只在直射距离(近到不用瞄准的距离)上用手枪进行混战,并在逃走时向后举枪威胁追击的对手。而随着战争中的骑兵不断成熟,那些在只会残酷而无用的乱拉缰绳,把马拉的满口白沫的骑兵,也逐渐学会了如何同自己的战马相处,拥有了良好的马术,和同伴共同作战中形成的良好协同,一度衰落的骑枪冲锋也因此重新回到了战术体系中,他们的长枪一旦举起,就能严重威胁对方士气,让面前的骑兵对手纷纷转向,在1813-1815年效力于第2近卫枪骑兵团的法国军官布拉克具有现代风格的记载中,中世纪骑士的浪漫传说仿佛依稀重现:

某些类型的兵器能带来比其他兵器更强烈的影响,就士气而言,骑枪的影响最为强烈。在滑铁卢,我军的4个近卫(枪骑兵)团位于同一条战线,英军冲击了这条战线,我们的枪骑兵交叉骑枪,在机动过程中,敌人立即脱离了我们团的正面,转向装备短兵器的其他团

也许,正是这些浪漫而模糊的感召,让佛朗索瓦·德·拉·努埃、布莱斯·德·蒙吕克这些文艺复兴时代的末代侠义骑士,在这个火枪袭来的年代花费了一生去追逐战争和荣耀,他们寻找巨人并发动骑枪冲锋,并最终在风车面前被撞得头破血流。佛朗索瓦在子弹面前失去了手臂和生命;布莱斯因为子弹差点截肢,后来被子弹打掉了半张脸,在对火枪的诅咒中度过了悲惨的晚年,他在回忆录中说:

在天堂之中,这种受诅咒的武器绝不会被发明出来。我就不会因为受伤而凄苦,众多英勇之人也不会被那些最胆怯、最可鄙的人杀死。在勇士面前,这些人甚至不敢抬头,但在远处,他们可以用可恶的子弹杀死对方。
和因枪伤结束军事生涯的作家塞万提斯一样,在侠义骑士佛朗索瓦的《论政治与军事》中,他严厉批评了那些相信骑士罗曼史的年轻人,因为他们认为战争的胜利是依靠“由仙子和魔法师加持过的神奇武器和铠甲”。但事实上,队形出色的德意志黑衫骑兵以及他们“邪恶”的簧轮手枪,才代表着16世纪的现实,以及当时所能看到的重骑兵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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