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日子】宁海中大街最后的师傅们
岁月里的风景,每一幅都很曼妙,放慢脚步细细品味,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都是可以慢慢书写的人生故事。
——《烟火日子》第40期
作者 / 陈泇名
不知从何时起,中大街支起了修修补补的摊子,从前没有去关注,因为水角凌还没有拆,我鞋子坏了,穿惯了的旧鞋又舍不得扔,找个周末的午后,说是去补鞋其实更多的是去感受那种烟火气,水角凌那些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小贩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声......在我脑海里不褪色,很清脆,真真切切。
自从水角凌拆迁后,老城地标性的大致还剩下东门酒厂,解放南路靠近洋溪段,中大街。我每次回老家,车子就会有意无意地往中大街这个方向走,慢慢开,慢慢看,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车里播放着隔壁老樊嘶吼着的沧桑烟嗓,投射在后视镜与反光镜里的中大街,两人怀抱粗的六十多岁的法国梧桐,站立两旁,各具姿态。当年因荷尔蒙作祟在此聚啸街头,以及引车卖浆者们的喧嚣的老街,此刻默立无言。
补鞋师傅一一夏美兰
桃源路上的工人文化宫也拆了,我知道中大街将在不久夷为平地。
坐在夏阿姨为客人准备的小椅子上悠然地看着她补鞋,油然生出从前日子慢的感觉。
夏阿姨一头短发,尽管上了年纪的人皮肤有些黝黑,但看起来清清爽爽,她把我的鞋搁在她皮围裙上,擦了擦,看了看,说要缝,其实鞋底边胶水粘一下就好,凭她怎么弄,我就这样喜欢看着,她用刀片划开鞋底,用穿有尼龙线的针一针一针,穿上穿下,说这样才牢固。看她忙着手里的活,是那样专注。
即便现在调离宁海十几年了,我还是一个月三四趟地回娘家,顺便中大街去走走。
补鞋阿姨每天出摊,现在的中大街也没什么人了,生意惨淡得可以想象。她说落雨落雪落铁都来,这职业自由自在,又没人管,做不做全在自己,冬天在这里炙日头,夏天乘风凉,这地方好啊。说这话时她抬头望了望,她说,就算这边上都拆了,还是坐这里舒坦,生意有做没做,倒是无所谓了。
她的三轮车就停在摊子旁,一部补鞋车,几把小凳子,这就是她的出摊行当。真是三砖可起灶,一鼎亦生炊。
来了一位人客拿鞋子,用现金付款。可怎办?她说,我不会用手机收钱,她有些无措。
秋天的第一片黄叶悄无声息地落在夏阿姨的脚边,岁月流转,四季更迭,她的生活全在这条街上,她独属于这里,染了旧色的老街,正在逐渐远去的老街······
补鞋师傅——何菜香
何阿姨家住三隍堂杨家道地,解放路27号,31岁开始摆摊。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先生是知识青年,居民户口,18岁时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安家落户农村。1964年下放越溪,何阿姨的父亲见这小伙虽是城里人但力气大能扛200多斤,就把女儿许给他。何阿姨说起这些,满脸褶子的脸上还微微闪过一丝红晕,过后又黯淡了下来。
十年后夫妇俩回城。老头是居民户口,工作安排在县第一建筑公司,28元一月,浇水泥板,绰号大块头,还被评为劳动模范在广播里宣传了一段时间。而她是农民只能做点小工,8角一天,下雨天还没得做。
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四个孩子要养育,负担重,望一个人养活六张嘴,实在难,要想过日脚总要想办法。
何阿姨皱了一下眉头,说:“以前的日子苦啊! 不像现在条件好了。”
她与老头白天各干各的活,夜里摸黑到大同食堂、工农饭店、宁海旅馆、南门招待所担煤卖苦力,把卸在马路边或店堂门口的煤担进屋。
这十吨煤,一担一担,从天黑到天亮晓时分,这个肩胛头换到那个肩胛头,不知起过几层茧子了,溜皮了又长出来,也不晓得疼了。
亏后来遇见一个补鞋老师傅,他教会她补鞋修鞋。她才置备下这摊子,当时在百货公司出摊。
早上7:00出摊,中午随便吃点,夜晚根6:00收摊。早时节可做七八元一天,后来一百元一天。自从中大街的商户们搬迁后,人也没几根从这里过了,不过也还有特意寻到这里修修补补的,一天还能做五六十元。
她45岁那年,她的天塌了,老头因病去世,全靠这补鞋摊撑起她的整个家。
现在生意不好做了,儿女都成家立业,也不用她去带小孩,反正在家里也是她一个人,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一日望不到天黑。何阿姨手里忙着我拿去的鞋子,补鞋车哒哒哒走着,何阿姨说,今日我就修了你这一双。
大概傍晚四点光景,我又从中大街走过,看见何阿姨正与一位老人聊着天,估摸着今日没有生意,斜阳从中大街梧桐树间筛下,洒在俩老人胖嘟嘟矮墩墩的身上,以及补鞋车上,我在车上偷盘盘给她们照了张相片,准备得空洗出来给何阿姨送去,染了旧色的补鞋车,高光闪了我一眼。
钟表师傅——王万达
王师傅,今年74岁,在这条街上从事修表行业60多年了,说起发生在这条街上的事情他基本都见过,有些事不能说,也说不清,我只管修钟表。曾经在县仪表厂工作。他现在的摊位地点就是当时钟表社的房子。
可以说从呀呀学步他便开始耳濡目染。那时爷爷父亲都是仪表厂工人,子承父业,后来,他两兄弟也摆弄起钟表来。甚至今天,他的女儿王迎丹还接替着他的行业。
每天早上准时出摊,无关天卦好坏。一边修钟表一边与那些老人们扯扯白谈,讲讲宁海的从前与现在。
老人们来自宁海的角角落落。有从黄坛过暗岩路廊骑电瓶车来的,还有从北面冠庄开老人代步车来的......一天里,王师傅几点出摊,他们就几点报到,这帮老人们像是上班一样,饭点一到再散去。老人们说就喜欢坐这里聊聊天,王师傅人缘好,他们不管讨论什么天大的事,王师傅都是听了笑笑。
今天,我在这里慢品人间烟火色,闲观万事岁月长。他们又何尝不是。
有人来修钟表,问,王师傅,我的表怎么不会走了,王师傅说你等记,我拆开看看,里面表盘都绿了,他说,这表有一段时间未戴了吧,受潮霉变了,表内盘要更换。
说着,王师傅从桌下搬出一只铁盒,里面装着各种样式的表盘,一叠厚,数不清有几只,他在这堆东西里,拨拉几下,用夹子夹出一只,安装上。
王师傅的桌子上抽屉里都是钟表零件,于我就像小时看西洋镜一样,我顶好奇那副修表师傅特有的独眼放大镜是怎么戴上的。看王师傅他在眼眶那里一摁,上眼皮稍褶动一下,放大镜便像胶水粘上一样,不会掉落来,神了。与王师傅熟了,我说让我试试,一卜噜掉地上了,怎么样都不行,看来拥有一身真本领不可能一蹴而就。他说我女儿跟我修了三十年了,到现在还夹不住,得用一根橡皮筋绑住放大镜戴到头上。
今日总算见到王师傅的女儿王迎丹,很像她的父亲,大眼睛,瓜圆面部,面带笑容,神情谦恭,谈笑间落落大方。她说每天半早上吃过母亲做的早昼饭,来换父亲回去吃昼饭。让早起的父亲困一觉昼觉,父亲一觉困醒,下午三点来换我,我回去正好接孩子放学。
几十年都是如此。现在中大街拆了,父亲以后不做了,那我也不会做了。
坐在一旁的一位老先生说,不做下去可惜了。他们家从她太公开始就是修钟表的,传到她这里竟传下不去了,没人学啊,这活那么细索,一坐下就是整半天,哪个年轻人能坐得住?
王迎丹说我是初中一毕业就开始跟着父亲整捉这些表盘。那时不会去想以后要去做什么,反正家里人都在修钟表,她只管顾牢手里的活,想着怎么把人客的手表修好了能走了就好了。
修伞师傅——施德全俩夫妇
施师傅今年70岁,比起其他几位师傅,他在中大街的时间不长,才10多年。两夫妻从长街搬来,早上一起出摊,临近中午,妻子回家烧中饭,他守摊,吃过中饭,妻子陪伴施师傅一段时间后又提前回家做晚饭,到5:30 施师傅再收摊,与妻子一起吃一顿热乎乎的。
他们的摊位摆在邮政局门口,一把太阳伞撑在梧桐树下,墙上的福字特别醒目,没活时他俩轻轻呛呛说着话,有活时,男人干活,施师傅趴在伞中间,他人高手臂又长心更细,中央心的伞柄坏了,随水修修。女人陪着人客聊家常,东嘚一句西嘚一句,说话间一把伞修好了。人客满意地笑着说,我囡家还有一把,明天我去拿来,好好一把伞囡说要抛了重买,我舍不得,就是伞骨弯了一些,线断了,修起来落雨天卦撑撑,新的一样。
虽然施师傅夫妻俩的日子平淡,也是相濡以沫,从长街老家再到宁海中大街,携手走过了大半生。
样样都会修的90老翁——葛雨仁
葛雨仁老人的修理店,全宁海县街的人应该都晓得,配锁、补鞋、修拉链、卖丝袜......好像他什么都能修、能卖,无所不能。
老人今年90多了,吃住都在店里。他的店由一扇卷帘门隔开两个世界,门里屁股大的地方全是铁丝与各种零配件,店内几乎没有落脚点,还有一阵浓重的铁锈机械味。因是临街,门外倒还算清爽,几把矮凳摆在卷帘门外。想问一声有人吗,只见比柜台还要高出一截的眠椅上陷躺着一位干瘦干瘦的老人,不仔细看,还以为没有人,此刻的老人眯着眼,一动不动,边上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发出滋滋的滋啦声,听不清在播放些什么。
我想问老人家这条街上一些与他有关的旧事,他眼皮抬了一下,有什么好说的,做人就这样了。看老人似乎很倦怠,不忍多打扰,准备回转身时,过来一配钥匙者,“公,配把钥匙,”刚刚还眠在上面半天高的老人家,一䀹眼功夫已坐在街边的椅子上,与来者交流,一边熟练地操作着机器,也不知他一时哪里来的精神头,与刚才的样子实在判若两人。
看我惊诧地看着,他说,我不做,老早死了。眼乌珠掐陷在眼眶里盯着我。
人到这个年纪,一定有很多很多事,然而他却说得清清浅浅,如风过无痕。
这次去时,中大街东头已拆,三分之一中大街没有了,这条街上修修补补的师傅们,他们都面对着同样一个问题,中大街拆光了,他们将何去何从。说是要另寻地方,继续摆摊,总之出了一辈子的摊了,在家也闲不住。
原先摆摊于此的两个阿姨把摊移到了葛雨仁老人的左侧,三个摊位紧挨一起,我心想落车去打个招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不知是不是边上拆迁后挖土机刨土扬起的灰尘落了阿姨们一脸的茫然还是什么原因 ,她们看上去灰头土脸,全然没有之前的精神。我离开时,挖掘机继续轰隆轰隆。
遗憾之余,我的鞋子,将无处修补,恐怕无处修补甚至安放的还有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对老城有着无限眷恋的人们。
从这个暑假开始,我往中大街走得勤。那里除了几位修修补补的师傅,很少有行人经过,倒还有几个保安,保安说怕有些拾荒者会把这些老房子的门窗撬了进去偷东西。其他人都已经搬走了,除了留下人们生活过的气息,还有什么东西可留下用来换钱的。
中大街南面的地块正在如火如荼建设中,将打造高档新小区“桃源里”,庭院错落小桥流水交相辉映的城内别墅区。一听价钿一般人家买不起,那么入住者是否还是当年那些住在附近的居民呢,不得而知。
关于中大街、水角凌、三隍堂、解放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确实如此存在于一代缑城人心里,过去日子愈发清晰,烙了印般。
无论何时何地,记忆会在人们心底疯长,它们就像矗立于一条叫做时光之河中的丰碑,随着岁月汤汤而流,昼夜不息。深沉而璀璨,深邃而美丽。或许这就是我们穷其一生都在追求的某种意义。
中大街虽短,然而走走却很长,很多人在此走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