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陈宏志的短篇小说《人生如棋》

人生如棋

邢二狗与洪方对弈,从十三岁开始,已有七十二年了。
邢二狗在棋盘上的性格:易怒易躁,暴戾无常,往往为一着棋子的失误,让对方心里不愉快,弄得下不了台。他比洪方大几个月,然而竟以年龄之长而视为自豪,強之尊他为兄。
洪方为人娴熟圆滑,能进能退,故遇事不急,雷霆不惊,行若泰然,他和邢二狗,在棋盘上,有一张一弛之美。下了一生的棋,竟不分胜负,未决高下,两位高龄老人,在他们的闲暇岁月,杀得天昏地暗。
一天,邢二狗的孙儿结婚,他高兴,若在家中,会碍手碍脚,于是,他兴冲冲地来找洪方下棋。此时的洪方,正在家中课读《汉书》,见老“战友”来了,便放下手卷,端出棋盘,在院中摆开了战场。
邢二狗恃长不让,开局平炮,摆出架起当头炮的气势,洪方随之起马,防着二狗哥的汹汹来势。不出十着,邢二狗便占了上风。洪方不慌不忙,将局势缓升,拉成对峙局面。二狗急了,他架起重炮,威协洪方的将军,洪方只好上仕,平将。出車跳马来护驾,经过几度周转迂回,破了二狗的重炮阵,乘隙将炮压至底线:“将军”,这一将,非同小可,将军没出路了,“死了”。这是二狗始料不及的一着,脑子一热,血往上涌,一时昏厥过去,竟倒在棋盘上。洪方见大事不好,忙磨蹭起身,近前一看,见二狗脸色铁青,他用手指去探二狗的鼻气,轻声叫道:“二狗哥,老哥……”只见他鼻孔没有了气息。洪方意识到他……他快不行了,可能因脑溢血……他输不起呵,拿一条命作赌注,忙呼家里人:“来人啦,快来人,二狗哥不行了……”
在家忙事的人们,陆续出来,看到现场都惊呆了,不停地呼唤:“二狗伯,您怎么啦?”“二狗爷爷,您醒醒。”……一时间,大家忙着一团。还是洪方临危不乱,他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洪俊(洪方的大儿),拨打120,迅速送往医院,洪仁(洪方的二儿),快去通知您二伯家……”此时,洪方由于过度心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儿媳和孙子们,忙将他扶至卧室,让他躺下。
救护车来了,邢二狗被送进了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下午,脉搏停止了跳动。洪方获悉,痛不欲生,他自语道:“老哥呵,咱走了一生的棋,最后还是'输’在我的手,不该呀,只是一局棋,何苦那样急,你一生就是那个脾性,是性格决定了你的命运啊!”
事后人们议论:他邢家,办了婚事,接着办丧事,老天也怪弄人的……
挺卒犁車
邢二狗和洪方,虽不同姓,但亲如兄弟,他俩的性格不同,一刚一柔,但往往能扭在一起,抱成一团,刚柔并济,曲道同途。
邢二狗长洪方三个月,二狗称兄,洪方道弟,他们十三岁时,从洪方爷爷那里学会了一手棋艺,他们除了帮家里做些家务外,一有空,相约下棋,入迷时直下至深更半夜,村里人都议他们是一对小棋迷。
那是抗日战争的第四个年头,也即是1941年,日寇占领了二狗的家乡,仲夏的一天中午,二狗邀洪方上山砍柴,上山时,枪担的一端挑着一个小布袋,袋内乾坤大,战争囊中囚,好家伙,砍柴也忘不了下棋。
二狗性子急,力气大,只用一个多时辰,便砍下了一担多柴,接着又帮洪方砍,捆好。于是找一块稍平的草地,铺开棋盘,摆开了战场。
“挺卒,”
“起马!”
他俩一着紧扣一着,谁都不肯相让,战得正酣时,洪方忽听得身侧一声响,抬头一看,见一个人倒在草地上,洪方罢棋起身,二狗也迅速起来,走到那人身边,只听得那人急急地说:
“我,新四军通讯员,后面……后面有鬼子追赶,帮我……帮我摔掉他们……”
听后,二狗急得直搓手,洪方沉思了片刻,对二狗说:“二狗哥,帮他,用柴将他护起来。”
于是,通讯员爬起,蹲在柴边,洪方和二狗,用两担柴,将通讯员围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迹象,便从容地在柴垛边接着下棋。
从不远处的山坳里,走出了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俩气喘嘘嘘的走近前,凶狠地问:
“你们的,什么的干活?”走在前面的鬼子用生硬的中国话问。
“下棋,你们的会吗?”二狗指着摆在两人面前的棋子,若无其事地说。
“你的,看到有人走过没有?”后面的鬼子追问。
“看到,看到,有个人,向着那边走了。”洪方边说,边指着西边的方向。因西边是一条死路,走不出多远,全是悬崖峭壁。洪方心里有了打算。
“你们的带路。”
二狗,洪方畏畏缩缩。
鬼子见状,大声豪叫:“你们的,死了死了的有。”并用枪口对着他们。
洪方向二狗暗示了两眼,便走在前面,他手里拿着砍柴的刀。二狗徒手跟在后面。
路,愈走愈难,有的地方须爬下再攀上,再往前,没有路了,眼前是一道深渊,全是悬崖峭壁,走近崖边,鬼子不住地向崖下探望,搜索着他们所要找的那个人。二狗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一个鬼子的背后,洪方看在眼里,他也后退了一步,说时迟,那时快,二狗大喊一声,:“挺卒!”洪方用刀一挥:“犁車!”只见得两个鬼子双双滚下,那肉体伴着石头的声音,越响越远。
洪方和二狗对视一笑,轻松地返回原地。
通讯员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在柴垛内又候了一碗茶工夫,方移动柴垛,慢慢地探出身来,此时的二狗和洪方正有说有笑地返回,通讯员才松了一口气。
通讯员不放心地问:“鬼子走远了吧?”
二狗抢着说:“被我们挺卒犁車,完蛋了。”
“什么挺卒犁車?”通讯员不解地问。
洪方接着解释:“被我们推下悬崖,回家了。”“死了!”二狗又加了解释。
通讯员十分高兴,双手摸着他们的头,赞赏地说:“好样的,你们都是抗日小英雄,谢谢你们,你们立了大功。”
通讯员心情轻松地走了。
事后,棋童智杀鬼子的故事,远近传为佳话,乡亲四邻,都对他们刮目相看。
卧槽拽車
刚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中国国民,生活过得极度艰难。一九五四年,天公又不作美,五月上旬,连降大雨,黄河南岸,花园口灌区,洪水泛滥,淹没了大片大片的粮田房舍,灾民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四处逃荒要饭。叶明珠一家,尾随着大群的灾民,浪跡二狗的家乡。
二狗的家乡是山区,山区的地形扼住了洪水的肆虐。他们的生活,虽然也很艰苦,但不至于逃荒要饭,善良的家乡人,看到那些流浪的人们,同情他们的境遇,也就收留了他们,有一碗饭,也要分给大家吃。同时,组织他们,开荒种地,实施自救,日子暂且过得去。
二狗和洪方,是年二十二岁,都已进入了婚姻年龄,就是没有合适的姑娘,说的是,山区的穷日子,谁愿意来过。
叶明珠的到来,成了他们猎取的对象,然而二吃一,何其难,一对形影不离的棋友,将成了相互对峙的僵局。
叶明珠,是年二十岁,善良且大方,她虽是寄人篱下,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甜如甘蜜的嘴巴,给地方人结下了情缘,村里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她读过书,五、六十年代,女孩读书并不多见。然她向父母恳求,读至初中。在家乡,曾交过一位志同道合的男友,步入谈婚论嫁时,一场无情的洪水,吞没了家乡,朋友竭力让她脱离危险,在奋力解危中,不料,被狠心的河伯带走了心上情人。那时,明珠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欲求与之同行,是父母的劝说,加上自己的豁达,才从阴霾中走了出来。
日子过得真慢,灾民们在艰难地度着荒年。
明珠接触了二狗和洪方,看出他俩都是好人。二狗和洪方,常在村头巷尾走棋,明珠时时蹲在旁边观看,开始时,是感兴趣,后来,也知道了一些棋法,时不时的跟着下上一两局,不过,每次当输,但她,越输越来劲,接触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了。
二狗,性情敢直,他毫不含糊地向明珠直面情衷,弄得明珠十分尴尬,一次,二次,三次,五次,明珠只是笑笑,没有明确作答,弄得二狗六神无主,食寝不遂。
洪方知道二狗向明珠伸了手,即便他也喜欢明珠,但他不想与朋友争香,只是把这颗种子埋在心底。其实,明珠喜上了洪方,喜欢洪方的温文尔雅,喜欢洪方的举止言谈,喜欢洪方的人品相貌。因此二狗的炽热追求,他丝毫没有动心。反而主动地去接近洪方。
一天上午,明珠来到洪方的书房,书桌上摊着不少的书,她被那些书所吸引,疾步走近书桌,翻开自己从未见过的那些书,拿起一本又一本,本本爱不释手,但那都是别人的书,书的主人不在家,无奈,又将那书一本一本放回原处,坐等主人回来。坐了片刻,手又伸到书上,这次拿到的不是书,而是一本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文章,有的是日记,有的是读书体会,那清晰的文字勾引着她,手不释卷地细读着,好清新的思路,好优美的语言,那是自己未曾见到的,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读着,忽然她怔住了,炽热闪光的语言让她不知所措:“……你是上天赐予的一位淑女,你那吸魂夺魄的容貌,你那难以名状的身姿,曾几度让我醉倒,既然朋友向你伸手了,我只能隔窗看花,对水望月,明珠啊明珠,你能宝珠明投吗?”
明珠的心热了,托着本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嘴里念着心有灵犀的洪方,合上本子,心里想道,我明珠一定会明投的,于是,依恋不舍地退出了洪方的书房。
自那以后,明珠心里有底了,原来,自以为是单相思,其实,彼此都在暗恋,只是没有勾通而已,她想摆脱二狗的纠缠,寻找机会与洪方亮开,挑明。
阳春(小阳春)十月,虽是秋冬之交,但天气暖和,农村实施合作社体制,农民将分得的土地,又重新集拢,会议一次接一次,村民们忙着国与家的大事,忙于合作社的组合,给年轻人留下了较多的空间。
一天夜晚,村里又一次会议,二狗的父亲身体不适,二狗只好顶替父亲,开会去了。明珠吃罢晚饭,径直到洪方家,邀洪方去“开会”,洪方满以为真的参加会议,他走在前面,往会场方向走去。明珠抢步在前,向会场的侧面——山坡草地走去,洪方意识到了便说:“你把我带入歧途,怎么不去开会了。”
“咱俩开小会,不行吗”明珠做着鬼面说。
洪方跟在明珠的后面,来到靠近山边的草地上,拉着洪方,席地而坐。
秋蝉和着蟋蟀,蟋蟀叫声缠绵,唱出了静夜的神曲。洪方无话找话似的说了句:“深秋的夜色醉人,美极了。”
明珠接上了一句,直入主题:“洪方,你不觉得我更美吗?我是一杯美酒啊!……因为我有吸魂夺魄的容貌,难以名状的身姿……能让别人醉倒。”她说着,中间有意加些停顿。
洪方意识到,这是自己在笔记本上写的几句话,被她窃看了,一时语塞。
明珠接着又说:“你也是个男人,你就是不如你的兄弟二狗,二狗单刀直入,敢想敢说,而你,婆婆妈妈的,故作女人之态,心里敢想,嘴里不敢说,迟早会办不成大事的。”
洪方急了,分辩说:“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敢想,敢说,还敢做。然而,在二狗身上,我就只能退让了,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要知道,朋友之妻不可欺呀!”
“我是他的妻子吗?”
“他在追求你!”
“你问问,我心里有谁?”明珠连连逼问洪方。
“我不知道!”
“傻瓜,今晚邀你出来,就是跟你挑明,我心里有你,如同你心里有我一样,二狗哥的追求,只是他的单相思,是没有结果的,大不了我回我的家乡去……”
明珠的一席话全亮开了底,洪方心里愈热,愈感到为难,因为二狗是个直性人,他想不开,会产生矛盾,形成隔阂那就难办了,于是,连声说道:“难办,难办。”
明珠爽快地说:“什么难办不难办的,你们不是喜欢走棋吗,你们对弈决胜负,棋局定终身。”
“不可,不可,倘若我输了怎么办?”
“我相信你,你自己还不相信自己,在关键时刻,你会高他一筹,心无旁骛,你一定会胜的。”
“我怎么跟二狗哥说呢?”
“那你就不管了,到时候,尽管入场对弈。”
明珠的计划也算周全,她拿定了洪方后,第二天就主动去找二狗,二狗呢,他是每次找明珠,明珠找他,还是第一次,他喜出望外地跟上了明珠,明珠将他带至自己家中,让座,请茶,甚是热情,二狗受庞若惊,忙坐下,听从明珠的发话。
明珠坐在二狗的对面,笑容可掬地对二狗说:“承蒙二狗哥看得起,不把我当外地人,我很感激;洪方哥对我也很热心,我喜欢你们,也喜欢这块地方,我想在这块地方上长住下来,不知你们能容下我不?”
二狗双手一拍,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就跟我一起生活,保你幸福。”
“洪方哥也是这么说,这下,我就难办了,”明珠装着不好意思地说。
二狗心里想,明珠心里也装着洪方,这就不好了,因为洪方比自己优秀,自愧比不上,可洪方从来未表示出喜欢明珠,不知明珠怎么想,便说:
“明珠,在两个男人面前,你该作何打算,我们对你是不能强求的,你看着办吧。”他的最后一句,掏出了心肝肺腑。
“你们两个我都喜欢,所以,我无法决择,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儿,既不伤和气,又人有所归,你看如何?”
“什么法子,快说。”二狗性急地问。
“你俩不是喜欢走棋吗?你们从未分出高下来,现在让你们对弈,棋局定终身,胜者摘珠。”
二狗笑着说:“明珠,你这是玩笑吧,法子倒好,恐怕你二老不会同意的,因为这是从未见过的新鲜事。”
“二狗哥,你放心,我父母亲会听我的,因为别无他法了。”
二狗从明珠家里走出,心里既高兴,又耽忧。高兴的是明珠对自己有了明确的态度;耽忧的是,棋盘上还不知胜负,他没底。于是,他忧心忡忡地走回家。
事后几天,他在专心研究棋谱棋法。
又过了几天,明珠作东,把二狗和洪方请到自己家中,房中央摆了棋局,明珠拿出阎来,二狗性急,伸手就捻,拣出了黑方,洪方就得红方了,两人坐定,神情专注地对弈起来,明珠自然成了裁判。
室内看似平静,其实在他俩的脑海中,已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了。
洪方的眉头紧锁着,明珠为他捏着一把汗,她用镇定的目光看着他;二狗的头额上也渗出汗珠,她也向他看了几眼。
“卧巢将军拽車,”洪方的一语如晴天霹雳,这是二狗意料之外,未及防御的一着,将军是有路可走的,可車被他拽走了,折了一员主将,性急的二狗就心灰了,他始终提不起精神,一败再败,退之危谷。
“我败了。”二狗脸色灰白,萎靡地站起来,对明珠尴尬一笑。
“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大不了的。”洪方接过二狗的话头说。
“你说得轻巧,我这一输,就是一个女人。”
“这是明珠的戏言,不可当真。”洪方望着明珠说。
“你们不当真,我可不能不当真啊,我没有别的法子面对你们两个。”明珠遂了心愿,必须坚持自己的承诺。于是,就这样肯定地说出。
二狗无精打采地离开了明珠家,洪方不好久留,也离开了明珠家。
一连几天,邢二狗没出门,他恨自己没用,输得太亏,太难堪,想着自己不知如何面对明珠和洪方。
几天后,明珠特意来到二狗家中,热情的对二狗说:“二狗哥,你恨我吗?我的主意让你吃亏,实在对不住。”
我怎么会恨你,怪你,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用,没有迎合你的好意,放心吧,我不会恨你的。二狗连忙解释地说。
明珠为了安慰二狗,又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信息:“我姑妈家有个表妹,小我一岁,人聪明灵利,明年我回家,一定跟你牵线说媒,酌合你们成功。她听我的,我可以跟你开保票。”
明珠说得很肯定,二狗也就信了。
二狗性格急躁,且开朗,明珠给了他的定心丸后,他便从痛苦中走了出来,依旧下棋行乐。
春节渐渐切近,洪方和明珠的婚事定在腊月二十二日。
灾荒年成,婚事一切从简。
结婚那天,办了几桌酒席,虽没有大鱼大肉,但在当时,也算得上佳宴。宴席上二狗举起酒杯,走到新娘新郎的面前,大声贺道:
“祝贺新郎新娘白头偕老,多子多福。”
二狗贺完,连喝三杯,洪方忙劝他尽量,不要喝得太急,而二狗执拗着说:
“同兄弟、棋友喝酒,千杯不醉。”又是一大杯入肚。
二狗的酒兴来了,终于还是过量,为事者将二狗送回家去。
翌年春上,明珠同逃荒者一道回家,她的这次回乡,要办一件大事,就是兑现与二狗的承诺。
工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同年的阳春三月,明珠表妹与二狗结为伉俪,两对新人互敬互爱,比翼齐飞,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
汉界楚河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二狗的家乡也不例外。红旗、红语录、红袖章、红卫兵,偏僻的山村,也成了红的海洋。造反有理的口号,响彻山谷,一个又一个的走资派,被押上了审判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时为大队支书的洪方,是因区委书记李瑛的栽培,才步步荣升,文化大革命的激流冲击着区委区政府,琼山大队正是琼山区所在地,而琼山大队却按兵不动,此时,身为民兵连长的邢二狗,可要造反了,他三番五次的找洪方,要组织人马,举起造反大旗,洪方再三劝止,当时,二狗碍着一起长大,情投意合,加之,一个是支书,一个是民兵连长,官阶有别,不好越级弄权,一时间,只好作罢。
这次,洪方和邢二狗走的是一局大棋。
文化大革命在不断深入,批斗党内走资派的运动如火如荼,那些心怀野心的人们侍机行动,
王权,原区食品所的一位职工,他借助文化革命这一温床,实施他的野心,起事于基层,揭竿于一帮情投意合的职工,成立所谓的革命委员会,用他那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改组琼山区党委、政府,摇身一变,便成了琼山区革委会主任,成了琼山区的风云人物。
王主任很器重邢二狗,因为二狗浑身透出一股虎气,是他招云唤雨的得力助手。
王权上台,李瑛就得下台,李瑛一下台,洪方就毫无疑问的下了台。如果单纯只是下台,还算是万幸,事情可不那么简单,那些革命造反派不会让他们清闲自在,三天五天将他们拉出来批斗一次,一斗就是七八个小时,直斗得死去活来。
又是一次严酷的批斗大会,会场设在露天广场,天气炎热,大地喷火,会场内外红旗招展。一对红卫兵凶神恶煞地押着李瑛,直入会场,会场的前方,为李瑛安排了一个特别的位置,一条极窄的长凳,他必须站在上面,腰,必须是曲尺状。
红卫兵将李瑛架上了窄凳,李瑛颤惊惊的站在上面,背朝青天,下面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打倒党内走资派李瑛!”
“李瑛顽固不化决没有好下场!”
“强化无产阶级专政!”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接着,王权又大声宣告:“将洪方押出来陪斗!”
这时的邢二狗,亲自出马,他从人群中押出洪方,将他推上了批斗台,同李瑛共站一条窄凳,站着同样的模式。
发言者滔滔不绝,一个个振振有词,太阳的强烈光线直射而下,李瑛和洪方汗如雨下,太阳向西移去,主持者还没有休会的意思。有一位善良的老者,从主席台的右侧走上主席台,贴着王权的耳边耳语道:“李书记看来不行了,休会吧!”王权向老者瞪了一眼。
听说这位老者是王权的二叔,否则,他也可能站上台角。
台上一声巨响,李瑛倒下了,他是从窄凳上载下来的,台下一片混乱,从台的两侧上去四五个红卫兵,李瑛被拖下了批斗台,邢二狗在台上也把洪方押了下来。
如此的批斗会宣告结束。
三个月后,李瑛和洪方被送进了五七干校。
叶明珠恨透了邢二狗,经常在表妹面前数落他。一次,表妹哭丧着脸前来诠释:“表姐,我为姐夫的事,没少跟他说,他不听,反而说我头发长,见识短。他说,这是毛主席发动的革命,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要斗私批修,在大是大非面前,能讲情面吗?他说,他与姐夫是楚河汉界,两个不同的阶级阵营,革命就是斗争,你死我活的斗争。后来,我说什么他都不听了,我决定不同他生活了,让他革他的命去。”表妹的一番话,让明珠无所适从,她不想与邢二狗辩长论短,只是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东西。”
劳改农场的生活,舍去了换批受斗,舍去了人为的思想纠缠,李瑛和洪方太闲适了,好像有好大的“失落”。劳改期间,明珠经常去探望洪方,有时表妹也跟着去,以弥补二狗的缺失。
历时十年的文化革命,在历史长河中旋转回环,浊流扬波,驭浪弄潮的林彪、江青一伙,被推上历史的审判台。为他们的路线摇唇鼓舌的跳梁小丑们,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王权当权十载,为非作歹,祸害干群,被绳之以法,判有期徒刑一十六年。邢二狗为虎作伥,当王权的帮凶,判有期徒刑八年。
服役后的第三年,洪方和明珠,陪着表妹一起去探狱,二狗见到了三位亲人,悔恨交加,以巴掌扇面,憨直的二狗毫不隐晦地说:“以前都是我对不住老弟,跟错了人,走错了路,这八年的牢狱之灾,是对我的惩罚,罪有应得。我会好好服役,从新做人的,以后我们还是好兄弟。再者,服役期间,我学会了一身手艺,出去后,也许会派上用场。”
四人挥泪而别。
平局
八庙三中全会,给中国人民带来了美好的春天。
年近五旬的邢二狗,服役期满,回到家乡,家乡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田地到户了,告别了大锅饭,农友们责任心倍增。乡村办起了工厂,农民也当起了工人。洪方办起了种植业,他因地制宜,办起了万亩茶园,漫山遍野的绿茶,染绿了家乡的那片天。
邢二狗有看不完的新鲜事,心里不断地琢磨:这不是在发展资本主义吗?邓小平是在走原来的刘邓路线,国家要富起来,还是要把经济搞活。洪方有头脑,胆子也大,他这一步棋走得对啊,也许,他还要发展,办制茶厂什么的……一路上,眼睛没得空闲,心里也没得空闲,他也在为自己打算:我呢,新人了,要有新的头脑。八年来,我学了一身手艺,不能只靠几亩田地吃饭,做些手艺活,钱就有用的了,或许也能致富……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洪方的家门口,洪方的旧房不见了,别墅了。他停了一步,想进去,可他又起不了步。在室内做卫生的明珠,一眼就看到了二狗哥,忙热情的喊道:
“二狗哥,回来啦,快进屋!”
二狗背着行李包,欲移动脚步,腼腆的说:“我还没回家……”
“我家你家还不是一样的,兄弟份上,到了家门口不进屋,未免生分了吧!”说着,明珠出门,已走到了二狗哥面前。
明珠连拉带拽,将二狗请到了家,帮他卸下行李,请他坐下,连声说:“洪方在茶场,马上就回来,我跟他打电话,让他回快点。”麻利的明珠,茶己端到二狗的面前:“我弄饭去,为你接风洗尘。”
二狗坐着喝茶,好香的茶,喝下,神清气爽,旅途的疲劳也消除了一半,他收不住自己的眼晴,眼光走遍了室内的每个角落,心里不住地感叹:多豪华的别墅,多别致的家具啊!我做梦也没见过!
“狗子哥,狗子哥,回来啦!回得好,回得好呵,多年没对弈,现在又可开怀畅弈了,”二狗先闻其声,后见其人,洪方兴致勃勃地踏进大门。二狗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洪方上前,一把抱住了二狗,口中不住地叨念:“我的好兄弟,回得好,回得好!”此时,两双热情的眼睛,如山泉喷涌着热泪。在厨房做饭的明珠,见自己的男人回来,放下手中的活,忙出来招呼。用毛巾拍打洪方身上的灰尘,接着,也泡了一杯茶:“你兄弟俩多年未见,多聊聊,饭菜很快弄好。”说完,又进了厨房。
洪方请二狗上坐,二狗谦让,洪方力请:“今天,你为宾,该上坐!”于是,按礼数坐定。
二狗性子急,脑里的见闻满满的,于是,开腔便问:“洪方,你好大的胆呀,万亩茶场轻松拿下,你不怕割资本主义尾巴呀。”
“那是哪个时代的话呵,现在不兴了,党中央还鼓励人民发财致富喽。”洪方说完,接着问二狗:”你不是学了一身手艺的吗?现在是否能派上用场?”
“我是在琢磨,现在,村民们手上有了钱,像你家一样,都想住上新居。我想组建一支建筑工程队,将我的手艺拿出来,兴许还能赚几个钱,发展一下'资本主义’。”
洪方两手一拍:“狗子哥,这个点子想得不错,现在,就把它当作第一件事来抓,先作宣传鼓动工作,缺资金有我,保证不阻你的手。”
二狗和洪方聊得欢,一拍即合,笑声传入厨房,厨房里的明珠,也高兴得直哼曲儿。
厨房里传出了声音:“洪方,摆桌子,把上好的酒拿出来,菜,马上上桌了。”
“诺,尊命!”
洪方一下子忙开了,他把二狗引进小客厅,摆好桌椅,从酒柜中拿出上等的北京二锅头,明珠端出热气腾腾的佳肴,小饮就开始了。
兄弟俩递杯换盏,酒过三巡,兴致上升,酒兴一来,话语更多,兄弟俩叙过去,谈现在,话未来。菜凉了再热,热了又凉,直喝至午后三点,好大的酒量,好利害的二锅头,好浓的兄弟雅兴,喝完了酒,便摆开了棋局,在客厅内摆开了战场。这是他俩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对弈。
……
“你剩一炮,我剩一马,平局!”洪方笑着对二狗说,“第一局,哥哥承让了。”
……
“你剩一兵,我仕象齐全,又平了。”洪方又笑着说,二狗有点奈不住性子了:“第三局决胜负,”二狗磨拳擦掌下起了第三局。
……
两人对视一笑,洪方说:“我举手投降。”二狗接着说,:“我亮白旗就膊。”二人齐声说:“不分胜负,平局!”
明珠走进客厅,插言道:“好兆头,好兆头,你们不分上下,共同致富。”
下午六时许,明珠叫来了表妹,二狗媳妇高兴地把二狗接了回去。
洪方帮助二狗组建工程队,并借给他拾万元流动资金;二狗有技术,有魄力,有经营头脑,建筑队办得红红火火。三年内,二狗的建筑队,走遍了琼山区的村村组组,琼山地区的村容湾貌焕然一新。他的队伍愈来愈庞大,由一个小小的建筑工程队,扩展为跨省市的建筑公司,二狗不再是建筑队队长,而是公司的董事长。为了后继有人,他培养了一大批管理人员,他的管理模式,赢得了省市委的认可,成了全省屈指可数的龙头企业。又十年过去了,他老了,想激流隐退了,他培养大儿子顶替他的职务,当起了清闲的助理。
二狗回乡的第二年,洪方就在村东头的空地上办起了一座大型的自动流水作业的制茶厂。洪方从外地引进人才,引进技术,办成了省内一流的茶厂。开始,用自己茶场的茶叶作原材料,到后来,吞纳了全琼山地区的所有茶叶。由于琼山地区地势高,吸天地间之灵气,制出的茶叶和别地区大不相同,同时,在搓揉和烧烤的火候上下功夫,注意成色变化,制出的茶叶香醇可口,远销海内外。琼山云雾茶成了洪方的专利。十年厂庆,参加了茶文化——文化节茶艺比赛,一举夺魁,捧回了金光闪闪的奖杯。
洪方老了,但他宝刀未老,他不服老。闲在家中的二狗却取笑他说:“你这老东西,占着茅厕不拉屎,还不快快让贤,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你还有多大能耐,退下来吧!你看我多明智,一年前就退下来了,现在的我,是悠哉游哉,多清闲。”二狗的一席话,把洪方给打动了,他把茶场和茶厂,让给两个儿子经营,当起了年轻人的顾问来。
岁月不饶人,无情的时光在两位久经风霜的老人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年轮,他们虽说身板硬朗,但也是耄耋之年。
一天上午,二狗来到洪方家,坐在院落墙下晒太阳,洪方陪着,明珠热情的捧来了香茶和点心,他俩边品茗,边用点心。
“人啦,活了这大把年纪不容易,看了多少事,又做了多少事。”二狗首先发出了感叹。
“来到世上,不经风雨,好意思吗?”洪方数落了一句。
“你有作为了,你成气候了,你有意思。”二狗反驳了一句。
“对,咱都有作为了,都成气候了,不枉来世一遭。”洪方说完,看着二狗,发出成熟的笑。
二狗接着说:“你百年后,该如何立碑?”
“你想永垂不朽呀,咱们的这点事,还值得铭刻春秋,就让他自生自灭吧!有一点是值得我们欣慰的,我有明珠,你有表妹,她们都是我们的贤内助,为我们生了两男两女,年轻人有出息了,我们的精神在他们身上传承,这才是值得我们欣慰的,我们的墓碑立在他们的心里,成了年轻人的精神财富。”
明珠出来了:“你俩叨了一生,还没叨个够,下棋不?我跟你们铺棋盘。”
这次二狗说了句顶漂亮的话:“我们正在下棋,下人生的棋……人生之棋,各有各的走法呵……”
三位老人都开怀地笑了。
清明节,洪方搀着明珠,提着香纸炮竹,和一副临走前走过的象棋,来到二狗的墓前。他俩虔诚地插上三柱香,然后烧上纸和象棋,并默默地祈祷,此时的明珠和洪方,已是老泪纵横了,纸灰偎依着未燃尽的象棋火星,风一吹,火星闪闪跳动,好像二狗那颗没有泯灭的心。洪方颤动着嘴唇,低声说道:“二狗哥,地下安息吧,到时候,我来陪你,陪你下棋……
明珠扶起洪方:“咱走吧,让二狗哥好好安息,”洪方和明珠缠绵地离开了墓地,时而回头看着二狗的坟茔和那几缕青烟,忧思一次次地袭上心头。
邢二狗走后的第三年,洪方也走了,他是念着二狗哥的名字走的,他走得十分仓促,也许是二狗哥在那边等着他下棋。

陈宏志,湖北大冶,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从事教育工作四十年,爱好文学、绘画、摄影,有诗词、散文、小说见诸于报刋杂志,现为湖北诗词学会、黄石诗词学会、大冶诗词学会、大冶作家协会会员,有短篇小说集即将付梓。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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