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荀慧生晚年唯一的心愿,就是拍一部电影
大概是刚刚读完小学上初中不久,一天,我随父亲一起去北京金鱼胡同福寿堂参加我的老师沈尹默先生为太夫人祝寿的宴会——还有堂会。福寿堂地方不小,可是我跑到舞台旁的扮戏房里站住脚就再也不往别处去了,那是因为我看见一个绝美的媳妇在化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荀慧生,那晚上他演出的剧目是《三堂会审》。
荀慧生之《三堂会审》
荀就在临时摆着的一张八仙桌前扮妆,我站在他对面看傻了,后来索性把两手支在下巴颏下面看他。这样引起了荀的注意,他伸手在缸子里蘸了点水弹在我的脸上,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这么看我?”我没有回答,转身跑掉了。
但是那晚的《三堂会审》,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苏三的身上,穿着大红罪衣罪裙的苏三表情凄楚,然而明艳照人,唱得那么好听,如泣如诉,使我这样一个初接触京剧艺术的小观众完全听得入了迷。
我想这就是我们古典京剧的魅力把一个中学少年也给征服了。
荀慧生之二本《虹霓关》
荀慧生先生以他独特的表演艺术享誉一生,为京剧旦角表演闯出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新路,是一个当之无愧的革新家。他擅长的是娇憨、热情、妩媚、泼辣的一派,更大的特点是富有生活气息,在严格的程式化和规律化的传统戏曲表演的约束下,他能够挣脱束缚演来从容不迫,洒脱自如。今天的花旦青年演员学荀者占在多数,主要在于荀先生表演方法更能接近现代人的生活。
我十九岁离开故都北平,待我再见到荀先生时,已是1961年的冬天,那时荀先生也已六十一岁,当然他不会记得伏在化妆桌前呆看着他的傻男孩了。而这次相见,他就对我表示了很大的热情,提出要我为他拍摄一部电影,根据是我在五十年代曾担任过拍摄梅兰芳先生和程砚秋先生的影片的导演。但我只能坐着听他讲,他不知道在1957年反右之后我已被逐出了电影界。
荀慧生之《玉堂春》
荀先生一直没有放弃他这个心愿,这当是老人晚年的惟一愿望。他为此曾去整容,并且再一次对我提过拍片之事。但是说来我也感到心酸,如同每一个超龄的表演艺术家一样,尤其是演旦角的演员,同是一个荀慧生,六十年代的荀的脸上、身上已经完全找不到当时绮年玉貌的苏三的痕迹了。这是任何一个演女角的演员的悲剧。我的看法是他们或她们最好在不太过于衰老的时候下台,把接力棒交给年轻人,让观众留下最美好的印象。
当然,荀先生对我的这点信任不能实现,他便在“文革”动乱中悲惨去世,亦将是我的终生遗憾。
1985年10月
(《吴祖光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