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骐 | 我与烟酒茶
【往期回读】
我与烟酒茶
王慧骐
作者王慧骐先生,生于扬州,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曾任江苏青年杂志社副总编辑、江苏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兼《东方明星》月刊主编、新华报业传媒集团图书编辑出版中心主任。
(吸烟有害健康)
1
先说烟。有点大言不惭。毕竟抽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且无论哪个年代,都是社会不提倡、家庭不赞成的。
我偷偷抽烟大约在十五六岁,“文革”当中。跟在一个比我大几岁的插队知青后面玩,他把乡下的农民带到城里来偷粪。水泥船停在运河边上,乌漆墨黑的夜晚,他打个电筒前面带路,挑粪桶的农民后面跟着。他先窜到厕所里打探,发现没人,便挥挥手,农民担桶进去,他站在外面放哨。他说带我一块出去玩点惊险的,原来是干这个。我心里害怕,但又不好意思说走。他叼根烟在嘴上,还递了根给我。我说不会,他一笑,说:笨死了,抽两支就会!顺手划了根火柴帮我点火,我只好硬着头皮抽了。一口吸进去呛得要死,接下来有天旋地转的感受。后来知道了,烟的牌子叫“经济”,八分钱一包,是当时最便宜的。还有稍贵些的,叫“丰收”,一毛三一包。
凡事就怕有开头。抽过第一支,便有第二支。起初都是别人给的,后来发展到有了点零花钱,也悄悄去小店买烟了(“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意识大抵也从那时候开始有的)。不过那年代,店主肯把一包烟拆开来零卖,三支五支的小生意也做。估计是针对像我这样“不学好”的半大小子的。可怜我买来的几支烟东塞西藏的,生怕大人发现,常常在裤袋里被折断或揉烂。
一直到后来去工厂上了几年班,再到大学去读书,时不时地已可以拿到几张因发表了文章而汇来的稿费单,但抽烟始终不敢明目张胆。当时住在家里,听到父亲推门进来,忙不迭地将夹着烟的手放在桌子下面,有两回为了把烟掐灭,手都烫到了。
要说抽烟,可能有一点隔代遗传的因子。我的祖父是会抽烟的,不过他一般抽那种老式的铜制水烟筒。拈一小撮烟丝捺在烟嘴上,用草纸卷的纸媒儿点燃,抽的过程里能听到烟筒里水的咕咕声。这种烟丝较便宜,比抽纸烟要省钱。爷爷六十来岁时还曾干过一段工人,后来不干了,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虽然父亲也给他一些零花钱,但他不舍得拿去买烟,而是用来租小人书或带我们去摊子上看西洋镜,把钱都花在几个孙辈身上了。记得最窘迫的时候,祖父让我们出门时,在马路上帮他捡别人扔掉的烟屁股,捡回来揉碎了放在水烟筒上抽。还叮嘱我们别对父亲说,他怕给在大学里做讲师的儿子丢脸。
但父亲对祖父抽烟至少是不反对的。困难时期那几年,做大学老师的好像有一点“小福利”,会抽烟的每个月可以拿到几张购烟券(不抽烟的没有)。父亲本来不抽烟,为了拿几张烟券给祖父,便在同事面前假装抽烟,好几次把自己的手指都熏黄了。若干年后父亲看到我抽烟,是很有些不悦的。母亲更是好几次很心疼地对我说,你还是别抽了吧。只是时间久了,见劝说无效,也就懒得再费口舌了。
有意思的是,我们两弟兄,弟弟从不抽烟,不仅不抽,而且对烟反感。他做了几十年律师,有当事人到他办公室谈案子,见来者正在抽烟,他会让人把烟抽完了再进去。唯独对我这个哥哥他能“网开一面”,居然可以容忍并接受我在他面前吞云吐雾。
虽然很清楚抽烟不好,但终究年深日久了,有一点积习难改,尤其是夜晚在灯下想写点什么,总会下意识地去烟壳里摸烟。
2
次说酒。喝酒比最初抽烟要晚好几年。我曾写过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醉酒。那时已经在纺织厂里做机修工了,一个高中的同班同学被解放军洛阳外国语学校录取,几个玩得好的同学“抬石头”(即现在的AA制)为他饯行。喝的什么酒不记得了,反正是醉了,出门后吐得一塌糊涂。当晚十一点我还坚持着去上夜班,第二天早上把口罩摘下来(车间里灰尘大,上班必须戴口罩),一旁的工友还闻岀我满嘴的酒味。
说抽烟或有遗传可能有些牵强,但关于喝酒似乎有这个说法。我的祖父、父亲都能喝酒,且酒量亦可。少时记忆中,他们喝酒的频率并不高,一般是家里来了客人,或逢年过节,总要多弄些菜,开怀畅饮一下的。我十几岁的光景,暑假去杭州看外公,返回时,特意去商店买了两瓶绍兴酒,大老远地背回来给父亲。记得外公当时为这事还发了通感慨,说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个还真不多。我旧话重提,是想说明酒在我们家中彼时所处的一个位置。
我真正尝试着喝点酒,是在大学毕业以后。在县里工作,经常要下乡,八十年代中期,已经有了点吃喝风的意思,但绝不夸张。县里干部下来,总要招待你一顿。大都在乡政府食堂,也有到外面小饭馆的。菜会有七八个,甚至略多。酒是一定要拿一瓶的,否则表达欢迎的气氛出不来。酒当然不会太孬,总在一二十元之间,中等偏下的水平。不过当时感觉已蛮体面了。
及至九十年代初,我已调来省城,受命创办一本综合期刊,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均有交道。吃喝,自然也就免不了。经常喝的酒是十七元五角一瓶的“尖庄”(我们习惯叫它“红尖庄”,是因为酒瓶上有一张印有“尖庄”字样的红颜色的包装纸。据说它就是“五粮春”的前身,后来改名了,价格翻了十几倍),度数不低,口感也好,拿得出手了。不过这样的白酒,我一般是为了工作陪别人喝,自个儿星期天在家,顶多也就开一瓶啤酒,算是潇洒了。说到啤酒,印象中也曾喝醉过一次。那是采访金陵啤酒厂的厂长,完了人家留饭,搬了一箱生产线上刚下来的新鲜啤酒,让我们放开喝,还真就被打倒了。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喝啤酒的兴趣渐渐淡了,正常情况下还是爱弄杯白酒。对牌子没有特别讲究,茅台五粮液自然是好的,但不可能老是喝它。退休后的这几年会经常出去走走,晚来歇店后,就近找一处小酒馆,一小瓶二两装的“小糊涂仙”或“红星二锅头”(这两年又喝上了江小白),都行,再点三两只下酒菜,就挺惬意。不久前收到好友刘茁松(湖南文艺出版社编审)寄来的由他任责编的一本书,《欢笑微醺的饮者》,是一批名家谈酒的妙文结集。其中我所熟悉的南京大学教授丁帆先生,讲他喝酒一定要有大荤,列举了酱牛肉、猪头肉、猪口条、香肚、蒸熟的五花咸肉等几个品种。这个观点我特别赞成,倘无这类“硬货”,再好的酒怕也只喝出寡淡二字来。
喝酒在中国,我以为常常还不是个人行为,它有着广泛而深厚的社会学意义。一个人喝酒只是闷头自乐,也有越喝越孤寂、借酒浇愁愁更愁的,因此得涂上欢乐的色彩,要热闹,希望人多一些,这样你来我去的,氛围就吃出来了。酒酣耳热之际也正是心情大好之时。这也不是现代人的发明,打老祖宗那儿就有了。任谁想否掉这种人际交流的模式,可能都不太现实。
但有时候又发现,世间之事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2020年发生的这场席卷全球的疫情,对固有观念的冲击想来会是一种摧枯拉朽的局面。再想找一拨子人毫无顾忌地聚在一块豪饮,怕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实现的事了。
3
再说茶。记忆中,茶在我少年时代的家里更像是一种奢侈品。一般是在过年,父亲上街采买年货时,才会到茶叶店买上几两茶叶。有两次我跟着去的,见过师傅用纸包茶叶,整个过程娴熟而轻巧,很有艺术感。待你回家拆开时,就再也还原不上。父亲的一些同事或领导上门来拜年,除了泡上一杯茶,还会摆出一只装有数种茶食的圆盘。享受这份待遇的对象不多,进进出出的小孩子是不用泡茶招待的。
我正儿八经地用杯子泡上茶,是二十八岁时坐进了某县城一个机关的办公室里。茶叶的来源我起初不太弄得清,应当是按部门人头的多少由后勤统一发放的。茶叶的质量一般般,估计是等级较次的一种。虽是绿茶,但两次一泡茶色就发黄了。我那时的主要工作是写材料,同事也都认为你是个秀才,点支烟,泡杯茶,没有觉着什么不妥的。不过这泡茶的水大都是我一早去临街老虎灶上冲来的。刚从学校毕业出来,每天上班努力比别人早一点,扫地冲水这类的活儿我也就抢先做了。
我所爱戴的汪曾祺先生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寻常茶话》,文章里说道,他“喝茶是很酽的”。我估计这与抽烟有一定关系,大凡抽烟的人,喝茶都酽。我也是。喝茶和抽烟,还有一点是相似的,即时间久了会渐渐上瘾。不喝会难受,会觉得缺了什么,一天都魂不附体的。汪先生说他“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几十年了,我也有这样的习惯。有时候在外面办事,拿着个矿泉水瓶子,实在喝不出什么滋味。
汪先生喝茶的口味很杂,“对茶叶不挑剔。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茶,但有便喝。”从喝茶上便看得出汪先生能成为大家,各种营养各种类别的东西他都不排斥,兼收并蓄,为我所用。而我较之,差距大了去了,主要表现为喝茶的品种太单一。去台湾观光买过高山冻顶茶,去福建看土楼,被导游忽悠买过大红袍、金骏眉。偶尔喝两次还勉强凑合,但味道终究不能接受。这许多年,喝来喝去不外乎这么几种茶:苏州周边的碧螺春,杭州的龙井,安吉的白茶,还有就是南京的雨花茶。没跳出绿茶的范畴。这类茶的特点是口味都比较淡,其中龙井要稍好些。但都经不起泡,一般三道过后就寡了。汪先生说“一天换三次叶子”,当是指这类绿茶。印象中铁观音和乌龙茶都还是耐泡的,似应排除在外。
有一位已故的江苏作家艾煊先生,称得上嗜茶老饕,他倒是别出心裁地解决了绿茶一般过淡这个问题,他生前发表的《茶趣种种》一文披露了他的研发成果:“雨花、龙井、眉珍、碧螺,其味不一。我常取数种茶掺和冲泡。有的取其香清味醇,有的取其甜苦味重,有的取其色、味稳定而冲泡。集数种茶之长,调制出一味新品,以适合个人味蕾之需。此品不见茶经,不入茶谱,私名之谓调和茶、掺合茶。”艾煊先生喝茶的口味,我的理解是,应当接近于汪曾祺先生所说的“酽”。这种糅杂式的“集数种茶之长”的制作手法,其实早在一百年前,扬州富春茶社的创始人陈步云先生就已首开先河了。他将安徽的魁针、浙江的龙井和富春花局自家种植的珠兰汇合窨制,取名为“魁龙珠”。这种茶的特色是浓郁耐泡,不只芳香扑鼻,更在解渴去腻上显出了它的强项。客人到富春茶楼吃点心,吃肴肉,吃干丝,感觉有点油腻了,喝上一杯魁龙珠茶,简直就是绝配了。富春的名声响了一百年,应当说也有魁龙珠的一份功劳。
2020年3月10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