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书说到,悟空和玄奘谈起金箍棒之事,悟空告诉玄奘铁棒的来历,并说铁棒之所以能藏在耳中却毫不费力,乃是铁棒重量暗合人呼吸之数,因而变化多端,便如以心驭神一般。玄奘开玩笑道,铁棒的包头金箍便是收束心神之用,不想一语成谶,为悟空日后头戴紧箍埋下了伏笔。
如此一路走去,只见日影西斜,鸟雀乱嘈嘈投林归巢,野兽闹纷纷觅路回窝,却并无哪个敢来聒噪骚扰,只远远地绕道避开二人。玄奘知是鸟兽怕了悟空,不敢近前,心中很是欢喜,便又夸了悟空几句。悟空笑笑,手指远方道:“天色晚了,师父加把力多赶几步路,我看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个人家庄院,我们且去那里投宿一晚。”
玄奘见悟空如此有心,欣然答应,策马而行,悟空就在一旁不疾不徐地跟着,不时还说上几句,甚是闲庭信步。那树林看似不远,却也走了约略一炷香时分,方才走到那处庄院。悟空一声呼哨,那马便放缓了脚步,跟在悟空身后,一路走到前院大门外。白马不待吩咐,便在门前站定,悟空先扶玄奘下马,然后把行李往马背上一撇,想走上前去拍打门环,高叫:“开门!开门!”玄奘见悟空叫门无礼,正待劝阻,只听“唿喇”一声,两扇大门打开,一个老汉拄着拐杖迎了出来,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立着一只大猴子,腰里束着一条虎皮裙,两眼赤红,尖嘴削腮,活脱一副雷公下凡的模样,不禁唬得魂飞魄散,颤声叫道:“鬼来了!鬼来了!”悟空大怒,喝道:“鬼你个头!你可曾见过如此英俊潇洒的鬼?”玄奘闻言,忍俊不禁,忙上前搀住那老汉道:“老施主,莫要惊慌,他不是鬼怪,他是贫僧的徒弟。”那老汉抬头看去,却见玄奘面白唇红,美眉朗目,斯文清秀,不禁心下暗赞,方才惊魂稍定,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却怎地带了这么一个恶人上我门来?亏得老汉我见多识广,若唤作别人时,怕不被他吓死?”玄奘忍着笑道:“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灵山拜佛求经,有缘途径贵宝地,适逢天晚,特来檀府借宿一宵,不敢劳动分毫招待,我们自备有干粮饮水、被窝铺盖,只须有个遮风避雨之所足矣。明早不待天亮我们便走,决不敢打扰贵宅分毫,万望方便一二!”说着便合十行下礼去。老汉见玄奘斯文有礼,欢喜笑道:“长老如此知礼,果然是大唐中华礼仪之邦的风范!只是你那丑徒弟,老汉敢断言,一定不是唐人。”悟空听老汉句句贬损自己,哪里按捺得住?厉声叫道:“颇耐你这老儿胆敢如此无礼!我不是什么糖人蜜人,我乃是齐天大圣,我认得你,你这里的人家也有认得我老孙的。你老眼昏花,认不出我来,偏在这里胡说八道!”老汉大奇道:“你认得我?你怎会认得我?你且说说,你在哪里见过我来?”悟空冷笑道:“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你小时候还曾在我面前扒柴,在我头上挑菜,莫非全忘记了?”老汉微愠道:“你这厮又在胡说!你住哪里?我住哪里?我怎会在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哼了一声道:“胡说的便是龟孙!你敢是真的不记得我了?我就是两界山石匣里的大圣爷爷,你小时候时常去我那玩耍,见过我可不是一遭两遭,你再认认我看!”老汉闻言,略呆了一呆,猛省道:“是有此事!年深日久,你不说我还真记不起来了也!”说着便凝神熟视悟空,随即欢喜道:“果真是你!你却怎么出得来了?”言下甚是亲热。悟空见状也觉欢喜,便把观音菩萨劝他从善皈依,玄奘揭帖相救,一路西行取经之事略略讲了一遍。老汉恍然大悟,对玄奘更是相敬,下拜道:“原来长老是大唐圣僧,老汉失敬了!快请长老进来奉茶,容老汉供斋。”玄奘急忙还礼,欢欢喜喜地随老汉进了堂屋。悟空见师父受故人敬重,大感脸上有光,笑道:“多承厚待!你且陪我师父先进去,老孙把马系了就来!”说着,也不等人带路,自行便牵马到了后院,把缰绳往一棵树上松松地系了,任它就地吃草,自己便回转进了堂屋。一进堂屋,只见老汉已把家眷都唤了出来,老妻儿女站了一屋的人,奉茶的奉茶,行礼的行礼,好不热闹。众人一见悟空,都吃了一惊,老汉忙道:“你们不要惊慌,这个就是两界山石匣中压着的神猴大圣,如今得了唐长老相救,拜了长老为师,一路取经去哩!”说着便请悟空坐了,捧上一杯茶,笑着问道:“大圣啊,有件事搁在我心里百十来年了,总算今天得以问个明白——敢问你老如今多大年纪了?”老汉微笑道:“托大圣的福,老汉我今年痴长一百三十岁了。”悟空笑道:“高寿!高寿!不过和老孙相比,你还是我的重子重孙哩!”悟空笑道:“师父且听我说,若说得不对时,再训我不迟——老孙我的生身年纪,老实说也记不得了。且不说我在花果山称王,在九重天称圣,已不知有多少年月了,但就说我在那五行山下,就已呆了五百余年不止。说他是我重子重孙,还怕委屈了他?”老汉闻言,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我曾听我爷爷说,在我祖公公那时,天降神山,形如手掌,下面压着一个神猴,就是大圣了。从那时算来,也得和我祖公公一般年纪哩。”悟空笑道:“你既知道,为何适才见到我时,还吓成那副模样?”老汉也笑道:“我小时候见你时,你头上长草,脸上有泥,虽说肮脏狼狈,却是压在那里不能动弹,故而还不怕你。如今你头上没了草,脸上没了泥,像是又瘦了些,还在腰上围了这么大一块虎皮,和妖怪能差多少?我一时眼错,就没认出是你来,还当是撞了鬼了,可把老汉我唬得半死!”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老汉便教老妻和媳妇去准备斋饭,款待二位长老。悟空随口搭讪道:“你都一百三十岁了,你祖公公又是哪朝哪代之人?”悟空奇道:“你怎地如此清楚,不要算算年月就知道?”老汉笑道:“不必算,不必算。那时候大汉天命将尽,正是王莽篡代之时。”
悟空闻言,不禁触动心事,沉吟道:“前日也听刘伯钦说起那王莽篡汉的事,究竟是何事?”老汉眉头一皱道:“这件事年深日久,我也是小时候听过,究竟怎么回事,我却也说不上来了。”玄奘曾研读古书,自然知晓,便接过话来道:“汉时本是刘氏江山,传至后来,君幼臣强,皇权便被外戚把握。那个叫王莽的,本是皇帝的娘舅,他辅佐皇帝,却暗中坐大,势力遍及朝野,最终倒逼皇帝禅位,自己黄袍加身,改朝换代,名曰‘新朝’。此所谓‘王莽篡汉’也。悟空,你怎地对此古代掌故也关心起来了?”悟空好似没听见玄奘之问,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想起玄奘日间所说师徒之分自有定数,不禁暗忖:“当年老孙大闹天宫之时,玉帝放着道家那许多神仙不用,偏生召如来佛祖来降我,佛祖没取我性命,又教五方揭谛暗中相护,可知佛道两家并不和睦。这唐和尚取经之事又如此蹊跷,莫不是这一路徒步西行,非只苦行修炼,还欲教我们宣扬佛法,剪道扬佛,便好取代了道家独尊之位?”想到这里,好斗之心大炽,不禁摩拳擦掌,血脉贲张。
本文节选自《大圣心猿》第七十五回:心猿解心说铁棒,金蝉谈史话王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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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史马广彧,加拿大BC省中文协会会员,温哥华大华笔会会员,温哥华至善中文学校教师;微信自媒体“国学微讲堂”公众平台主讲人;著有《史马老师讲国学》系列丛书,获著名作家二月河先生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