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沉吟先生
玄宗后期脑子就有点老糊涂了，任用李林甫为相。李林甫当政，因猜忌汉人节度使，怂恿玄宗任用胡人。其中一个突厥胡人安禄山长得肥肥胖胖，蠢萌蠢萌，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宠物，玄宗一见他就笑，于是安禄山兼任范阳、平卢、河东三地节度使。安禄山一边在玄宗面前卖萌，一边厉兵秣马，提拔史思明、蔡希德等一干猛将，任用汉人高尚、严庄等人，只等东风一吹，战鼓就一擂。其时边镇兵力已达五十万，安禄山更兼领三地，拥兵二十万，已呈尾大不掉之势。开元二十五年（737），玄宗最宠幸的武惠妃病逝，李隆基郁郁寡欢，后听人说寿王李瑁（武惠妃之子）之妃杨玉环“姿质天挺，宜充掖廷”，遂招杨氏进宫，将自己的儿媳妇给笑纳了。天宝四年（745年），玄宗册立杨玉环为贵妃，因无皇后，杨贵妃遂无后为大。玄宗爱这个儿媳妇真是爱到了骨子里。有多爱，我们看一首长诗、一首短诗。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谩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中国的外戚政治，有两个原因，一是由于皇权弱小，需借助外戚之力辅政，二是帝王爱屋及乌，随便给自己的大舅子小舅子以权以钱，取悦枕边人。杨国忠当属后者。杨国忠是个流氓，安禄山是个混蛋，俩人互相看不惯。在这种情况下，历史屡次告诉我们，谁有枪谁就硬，这次也不例外。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率军十五万，以讨伐杨国忠为名，兵发河北平原，南下黄河，一路烟尘滚滚鼓声震天，平安已达百年的大唐中原再次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下。叛军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南渡黄河，攻占洛阳。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大将高仙芝退守潼关。因监军宦官诬告，玄宗以“失律丧师”之罪处斩封常清、高仙芝，起用年迈多病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统兵二十万，镇守潼关。次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潼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哥舒翰进驻潼关后，立即加固城防，深沟高垒，闭关固守。安军主力被阻于潼关不得西进。哥舒翰上书玄宗主张固守静待时机，郭子仪、李光弼于河北上书，配合哥舒翰，欲引朔方军北取范阳，覆叛军巢穴。但玄宗听信杨国忠谗言，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接连催促哥舒翰出关作战。而此时叛将崔乾佑早已在关外伏兵布阵，虎视眈眈。哥舒翰明知出关凶多吉少，抚膺恸哭后引兵出关，被叛军伏击于灵宝西谷，二十万大军损失殆尽，时隔千年后，长平悲剧再次上演。“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的哥舒翰威震吐蕃，却在萧墙之内兵败被俘。潼关失守，长安已是被薅掉全身毛的羊羔，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什么办法呢？跑吧。往哪里跑？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一有事，最佳避难场所是四川。历史上叫“玄宗幸蜀”。于是玄宗带着贵妃姐妹、皇子、皇孙、公主、妃子、杨国忠等近臣近侍从延秋门出逃。出逃前，本来事先派了宦官到沿路各地，让各路官员准备接待，结果派出去的宦官全跑路了，玄宗一伙人走了几天也没人给他们送饭。走走停停，第三天到了一个叫马嵬坡（今陕西兴平市西北）的地方，将士饥疲不堪，心里越想越气，本来说好的在首都工作，好好的长安不呆，破杨国忠弄幺蛾子，于是就把杨国忠砍死了。又想砍死杨贵妃，玄宗说杨国忠干的事她妹妹居于深宫怎么知道呢，大伙儿说那我们不管，反正杀了她哥她以后肯定要报仇，砍死她我们才心安。高力士劝玄宗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为保军心安定，玄宗忍痛令高力士缢杀杨贵妃。此后，玄宗入蜀，太子李亨及其子李倓、李俶北上灵武。天宝十五年（756）七月，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市区）为朔方诸将所推而自行登基。遥奉玄宗为太上皇，改元至德，是为唐肃宗。次年安禄山被杀后，李隆基返回长安，称太上皇，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之后玄宗对杨贵妃之死一直耿耿于怀，郁郁寡欢，茕茕独处，形影相吊。宝应元年（762）四月，李隆基驾崩，终年78岁。后世为避清圣祖仁皇帝爱新觉罗·玄烨（康熙帝）讳，称唐明皇。肃宗即位后，任用郭子仪、李光弼等大将，与叛军开始了长达七年之久的互撕。期间叛军内讧不断，先是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所杀，安庆绪又被史思明所杀，史思明又被自己儿子史朝义所杀。郭子仪向回纥借兵，先后攻占长安、洛阳，宝应二年（763）春，史朝义兵败自杀，历时近八年的战火浩劫终于缓缓落下了帷幕。战火离乱，殃及的永远是底层大众，兴亡都是百姓苦，战乱更是百姓苦。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李白《战城南》）对安史之乱这一段历史，在诗歌中表现最多的，是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杜甫《夜月》）杜甫出身于一个“奉儒守官”之家，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早年曾漫游吴越、齐鲁、梁宋。三十五岁西入长安求官，困居十年方得一胄曹参军的小官。安史之乱起，只身往灵武投肃宗，中途为叛军所俘，押往长安。后逃出，奔凤翔，任左拾遗。至德元年（756），杜甫被叛军掳至长安，这首《夜月》即为月夜思念在鄜州的妻女而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杜甫《春望》）至德二年（757）三月，杜甫仍陷长安，忧国感时，伤春思家，沉郁悲婉，遂为千古绝唱。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三首·其一》）至德二年（757）八月，杜甫被唐肃宗放回鄜州探望妻儿，此即为与家人团聚所作，乱世颠沛，亲人分离，猝然团聚，妻子惊怪，儿女偎依，邻人感叹。长途跋涉历尽艰辛归家，尽在“归客千里至”一句。而在烽火连天的兵荒马乱中，又有多少家庭旅人求“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而不得？我们看下一首《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辞：“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杜甫《石壕吏》）乾元元年（758），唐军围攻安庆绪于邺郡（今河南安阳），次年春，史思明来援，唐军战败，郭子仪退守河阳（今河南孟州），并四处抽丁补充兵力。时逢杜甫由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洛阳历经新安、石壕、潼关，至华州赴任。所经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由新安县西行途中，投宿石壕村，有遇而作，实为悲天悯人之作。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代宗宝应元年（762）十月，唐军收复洛阳、郑、汴等地，随即进军河北，次年正月，史朝义兵败自杀。杜甫其时流寓梓州，正处剑门西南，得闻安史之乱平息的讯息，欣喜欲狂之下，举杯痛饮放声高歌，全诗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被称为杜甫生平第一快诗。在烽火连天的动荡岁月中，有一些人注定要被历史铭记，例如张巡，例如南霁云。张巡，蒲州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开元末年中进士，历任太子通事舍人、清河县令、安史之乱时为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令。安禄山叛军攻入长安后，郭子仪回驻灵武，李光弼退守太原，原本已收复的河北诸地复陷敌手。天宝十五年（756），燕将张通晤攻陷宋、曹等州，谯郡太守杨万石降燕，其辖下真源县令张巡不愿投敌，招募千人攻占雍丘（今河南杞县）。原雍丘县令令狐潮（其时已降燕）率燕军四万，张巡以二千人守城，身先士卒，带甲而食，坚守雍丘达六十余日，大小三百余战。其时玄宗“幸蜀”，雍丘已孤悬敌后。令狐潮欲招降张巡：“天下事去矣，足下坚守危城，欲谁为乎？”张巡答曰：“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今日之举，忠义何在！”
接下来的攻防战，可以写一本攻略（后入台湾三军大学《中国历代战争史》）。张巡相继导演出了智盗敌粮、草人借箭、出城取木、诈降借马、鸣鼓扰敌等一幕幕令人捧腹的活剧，可谓计无穷出，已达“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之境界。
雍丘被围日久，城中粮缺，恰逢燕军补给船停靠在河边待卸。张巡集兵城南，令狐潮一看，赶紧也调军至城南。张巡却又另派人潜至河边，将燕军运粮船上的粮食夺走千斛，然后放了一把火，把余粮通通烧光。因连日守城，雍丘守军羽箭即将用罄。张巡令人将稻草人穿上黑衣，用绳子绑好，从城上慢慢缒下。燕军隐约看见有成百上千个黑衣士兵沿绳索爬下，于是万箭齐发，待天色发白，发现全是草人，共得箭数十万支。之后一连数日，城墙上都出现了草人。令狐军见状只箭不发。逐渐对张巡夜缒草人以为常，不再防备。数日后，张巡精挑五百勇士，趁夜下城杀入燕军营中，燕军大败。不仅箭支，城中木材也已用尽。张巡装出弃城之势，对令狐潮说：“我想弃城而逃，但你围得太紧，跑不掉啊，请你军后退六十里，以便我逃走。”令狐潮久攻不下，说那好，你跑路，我得城。结果令狐潮军一退，张巡率军将城外三十里内的燕军营房拆掉，将木材带回做守城工具。不久，张巡又向令狐潮传话：“我确实想逃，但没马跑不掉，你想得城我想跑，可以送马三十匹，我就可以跑了，狗骗你”，令狐潮智商被取城之心压迫到了，于是送三十匹马给张巡。张巡得马后说给我杀，又冲出去杀了一通。次年，安庆绪派部将尹子琦率大军攻睢阳（今河南商丘），太守许远向张巡告急，张巡往救。至七月，城中粮尽，张巡派部将南霁云率30骑突围求救于临淮，临淮守将贺兰进明拥兵不救。叛军知睢阳已无外援，攻城更急。守城将士以树皮为食，树皮吃尽，杀战马而食，马杀光罗雀掘鼠而食，雀鼠尽，张巡忍痛杀爱妾、许远杀其奴供士兵之食，然后尽杀城中妇人食之，继之以男子老弱。城中人知必死，无一叛者，仅剩四百余人。十月九日，叛军攻上城头，张巡及部将南霁云、雷万春等36人遇害。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南霁云行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韩愈《张中丞传后序》）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谢枋得《北行别人》）漫学东方耽戏谑，好呼南八是男儿。（郁达夫《离乱杂诗》之七）岧峣试一临，虏骑附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张巡《闻笛》）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张巡《守睢阳作》）《闻笛》《守睢阳作》均作于睢阳围城。吴乔《围炉诗话》:张睢阳《闻笛》诗及《守睢阳》排律，当置六经中敬礼之，勿作诗读。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人生翕炊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文天祥《沁园春·题潮阳张许二公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