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岁,突然来了私生子。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大人小孩儿都管他叫三先生,说三先生挖药啊,三先生写字啊,三先生看病啊。三先生答一句,嗯。平常三先生寡言,可嘴角却总有点点儿笑,没人说他笑面儿虎,说要是三先生肚子能大点儿,活似毗卢寺的佛嘛。

在石门垭方圆,三先生是个能人。在乡下能人的标准首先手巧,三先生手巧,庄稼就不说了,懂草药能救命,会纸匠活儿,又写一手好字,还会画红牡丹。光是手巧只能是个匠人,要成为能人,还得心灵。三先生心灵,十里八村谁有个纠纷,谁有个红白喜事,要请三先生,三先生包了毛笔,去了之后,要在纸上列个条理,这时他一改言短,变得滔滔不绝,一是一,二是二,把事情理得通通顺顺的。红白喜事,他当半辈子的督管,写在执事单头一名,下面才是副督管,支客,账房,直到抱柴,挑水。

三先生是个奇人,年轻时在院子栽的红牡丹,长得一丈高,枝干苍黑如手膀子,开得最盛的时候有三百朵花。公路修上来,西安城里来了两个人想买,开口就是五千,这无疑是很高的,那时一条大黄牛才一千八。三先生不卖,那两人不死心,第二天又来问是不是嫌钱少了,给六千行不?三先生说,钱再多也不卖。那两人问为啥?三先生只一句话,我要留着看咧。这句话让两个城里人赞叹,从后备箱里掏出两瓶好酒给他,生意不成敬意在嘛。

三先生是个好人,当然,要除了四个事情。

一个,他媳妇谢兰病重,他上山挖药,放声唱歌,并且唱得是酸曲儿:一爱哟姐,好头发,梳子梳了篦子刮,好似天上一朵花……就有人说了你媳妇快没了,还有心思唱啊?他说,我不唱也救不了她呀。接着又唱开了。于是,就有人说他等不得谢兰死,好换新的,这结婚六七年,愣是没开怀,三先生急呀,死了才好咧,另盘新灶好烧火嘛。后来就不说了,大好光景他没找媳妇,也不是没人愿意嫁他,人说寡妇你看不上好说,黄花大姑娘你不娶着实气人。他从姐姐家领养了一个女儿叫胡枝子,本来叫他舅,改口叫他爹。八年后他到底又成家了,小连襟打核桃从树上掉下来没救了,他娶了小姨子谢菊。老丈人和丈母生个七个娃,四个女子三个儿,女子按梅兰竹菊排,儿子按风雅颂排,老丈人念了一肚子旧书,一说话嘴上挂着子曰诗云。

姐夫跟小姨子本来故事多,可三先生跟小姨子没啥闲话,只有一个笑话,那时小姨子还没结婚时来三先生家里玩,一天下雨,三先生唱花鼓戏,一人唱两角,唱刘海中气十足,唱胡大姐又尖声细气,听得小姨子入了迷。临到做饭,问她二姐,姐呀,下几花鼓子米呀?二姐笑骂,看你一条命,不然我两花鼓子打死你。

小姨子从三十里的草家川带来三个儿女,院里一下热闹了。他们按以前称呼,她叫他唐二哥,他叫她四妹。后来她把唐省了,直接叫二哥。只是谢菊要小玉小米小松,管他叫爹,这个他答应,至于改他的姓,姓唐,他不答应,这是四妹夫的门户嘛,本来姓柯,还是姓柯。

二个,是他写春联,几十年就那么一副:黄金无种偏生诗书门第;丹桂有根独长勤俭人家。有人觉得他过于张扬了,张扬要有资本的,问题是三先生没资本,过平平常常的日子,最关键的问题他脚下没人。谢菊嫁过来不到四十,那时正传着国家要搞计划生育,好多人家赶着生娃,可谢菊没生。分明是一家人,一个毒舌头说,七娘八老子的。更有难听的说三先生不起阳,三先生好性子,也不争辩。尽心尽力地当爹,先是领养的胡枝子出嫁,找木匠做了一口箱子,箱子里头放一床新铺盖,大女婿背个背篓来背,枝子跟着走了,那时穷死了,一百响的鞭都没放。后来,谢菊想让小玉在屋里招个女婿,小玉不愿意。三先生笑了一笑,找木匠做口大箱子,里头放一床新铺盖。女婿拿扁担来挑,只一口箱子挑不成,三先生让小玉自己挑个东西让女婿趁肩,小玉指着石头辣子窝。三先生乐了,瓜女子呀,说着找个口袋装苞谷。再过两年,小玉也找了婆家,小玉女婿愿意上门。

正念中学的柯小松不乐意,觉着二姐夫没安好心,二姐也没安好心,要占家产。他妈谢菊拿棍子要打他,骂他不懂事,这家里只你爸一个帕帕儿劳力,一坡的地,没个帮手,你喝西北风去?他越发高声说,就是没安好心!三先生赶紧拦了,那时条件稍稍好些,小玉的嫁妆,有五六样子,其中就有刚刚时兴的大衣柜,装一人高的镜子,好看。男方请了十几人,扛着染红的轿杠来,抬了回去。风光。小松肯念书,念完高中,没考上大学,那时大学太少,没考上再正常不过,可小松想不开,示威一样的不肯出门,天天床上硬挺着。正是秋收时候,他啥忙也不帮。这让谢菊生气,三先生反倒劝她,小松光鼻子花眼的,又有一肚子书,他这是卧薪尝胆嘛。这话说到小松心里去了,小松觉得他就是一把锥子,迟早要冒尖的。半年之后,政府招干,小松考上了,虽说是个合同干部,总算一脚踏进政府门槛,等于一只脚换成了皮鞋。得知消息之后,小松回了一趟老家,在父亲的坟上痛哭。回来也没隐瞒,他跟三先生说了,三先生高兴,说他懂事,晚上喝酒时,还点了一炉香,给小松亲爹敬了三盅酒。谢菊指住要小松给三先生也磕三个头,养亲大如天。小松愣了一下,动作倒也痛快,只是没有跪下去,就让三先生拉住了说,这头留着等我死了再磕啊。谢菊不同意,死了磕头那是给活人看的,你又不晓得。这般,她将三先生按在椅子上,小松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这弄得三先生激动,突然来了一句戏文腔,孩儿请起。小松县里培训了一阵子回来背铺盖,说分到牧河关当青年干部。三先生说,牧河关哪?小松说,咱有亲戚在那儿?三先生摇头说,不是,我在那林场待过两个月嘛。

三个,是三先生年近花甲才露了宝的,原来三先生起阳,不但起阳,在牧河关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儿子,这事儿说来也怪,三先生自个儿也像是蒙在鼓里,那个女人领着娃来石门垭,站在三先生门口,一句话也不说,眼睛水直流。三先生看着那娃,脑袋嗡的一响,说不清什么感觉,忽然干呕起来,直呕得眼睛红得像兔子,一脸眼泪。

谢菊看一眼那娃,一下就明白咋回事了,活脱脱三先生的壳子。走到门口一手拉住那女人,一手拉住那娃,拉到屋里。女人说,实在没办法了,人人都说娃是黑耳朵,他爹不是他爹。他爹也骂就像抱了一窝鸡娃子,别的都是白的,偏偏有一个是黑的,杂种。我不要脸不说了,娃干干净净的啊。我一横心,分家单另过。娃也乖,就是想知道他爹到底是哪个,活着还是死了,胖的还是瘦的,不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没办法,让他来看一下。打搅了噢。

谢菊陪着流眼泪,娃坐在那儿低着头,不停地掰手指,关节脆脆的响。三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娃,你叫啥名字?那娃说,我叫罗良文。三先生说,我叫唐晋仁。罗良文说,晓得,三先生。

谢菊抹一把眼睛说去弄饭。把他们剩下堂屋里。那女人跟着站起来说,我来帮忙。堂屋里只剩下三先生和罗良文。三先生说,学习好不?罗良文说,好。三先生找个竹竿说,娃,打苹果吃走。罗良文说,不吃。三先生搓搓手说,有几本书看不看?罗良文咬一下嘴唇说,看。三先生走前,罗良文走后,去西厢房,窗前有张书案,靠墙有个书架,书不多,放着各式各样的宣纸,还有一个罗盘。三先生猛地抱住罗良文,罗良文一蹦多高,挣了出来。三先生悻悻的,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连环画,一下吸引了罗良文,这东西像是古董。罗良文坐下来看这本《草船偷箭》,三先生拿毛笔蘸了墨,俯在身子写小楷: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身未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写毕,也坐下来。他的心理活动剧烈,眼睛老是湿,只是强忍着。差半个月就六十了,算得上老奸巨滑了吧?可他心里没有一点底。

谢菊喊吃饭,煨了酒,好像都没心思吃饭,三先生也喝不动酒。饭毕,女人要回。谢菊从柜里拿出包袱,那里放着三千块钱,她全拿出来塞给女人,再三要她有事要来,没事也要来。

三先生喊罗良文说,娃,你等一下,进了西厢房拿出那绺宣纸,这是一句好话,要不?罗良文接过来叠了,放在书包里。三先生又说,我给你摘些苹果。这回罗良文说,不要。女人走时说,姐,给你说下,我叫赵小英。

他们站在垭口等车,等也等不来。罗良文爬上娑罗树,嗬嗬,吆喝起来。三先生仰着头看他,神情虔诚。罗良文说,这个地方好看着呢,还有个寨子哪。

四个,这事情还远,不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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