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时间才是真正的雕刻家

意义就在“等待”中吗?

北国的岁末寒冬很安静,万物都像在沉睡。灰色阴翳的天空,灰色迷蒙的海,灰色仿佛失了缤纷色彩的城市。光秃秃的树,枝桠飞张,只剩下枯瘦骨骸的肢体,和覆盖绿叶华服的姿态如此不同。

我们或许不习惯赤裸裸的肢骸,没有一点掩饰,令人触目惊心。然而那确实是生命真实的本质吧……

如同我看到的《大象席地而坐》,剥落了外在的虚饰繁华,这么像一棵冬天孤寂的树?

许多人说是“绝望”。是“绝望”吗?

看完很想去满洲里,很想在长途的颠簸摇晃的车子里睡去,在中途不知地名的地方停下来,拿出口袋里的毽子……

或许荒地上真的有大象的悲鸣,让漫长的旅程忽然有了希望?

不知道胡波是否去了满洲里,也听到荒地上大象悲鸣?

《大象席地而坐》剧照

一部电影无端让我想起青年时读的艾略特的《荒原》,想起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两个一直等待着“戈多”的男人,不可知地等待,没有目的地等待,不知道等待谁,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要等……

这样无止境的等待,上个世纪二战后,欧洲精英给生命下的定义:就这样吧,这样无止境地等下去。

意义就在“等待”中吗?像加缪重新诠释“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推上,坠落,推上,坠落,推上……

二十一世纪,东方的青年会决绝地告别“等待”吗?

他拒绝等待,在灿亮的笑容里说他的神话:满洲里有一头大象,席地而坐……我真的相信,他此刻就在那灰色的后面,促狭地笑着。

时间才是真正的雕刻家

在大都会美术馆看一件罗马仿古希腊雕刻,大约是公元一至二世纪左右的作品。原来是一尊蹲踞着的有翅膀的裸体少年Eros(厄洛斯,希腊神话中的爱欲之神)吧。但是残毁了,可能在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国教后被当成异教信仰毁坏了,打断了头、手、脚,埋在土里,或弃置在海底,经过漫长岁月侵蚀风化,斑驳漫漶,只剩下一个浑朴粗略的人体轮廓。圆浑的肩膀,背脊的曲线,尾尻和髋骨,腰和臀部的肌肉……这么多细节,这么完美。

The myth of Psyche and Eros

“完美”,是因为该拿掉的部分都拿掉了吗?也许,时间才是真正的雕刻家吧,它用残酷荒谬的“毁坏”成就了真正永恒的“完美”。

我们的肉身或许和这雕刻过的石块一样,在时间里,像佛经里说的“成、住、坏、空”——形成,存在,一点一点衰败毁损,消逝……有一天这肉身,在时间里修行,最终也能成就永恒的完美吗?

如何不侘寂?

一条长长的山路,地上落满了野生的栗子。栗子树高大,未成熟的栗子是绿色的,和树叶混在一起,不容易发现。栗子成熟,转暗褐色,外壳带刺,很厚,爆裂开来,从树上坠落,厚壳里的果实也随爆裂滚落出来。

秋天原是果实成熟的季节,也是种子繁殖的季节。

在城市公园常看到人在树下捡拾栗子。但这条山径偏僻,没有人走,栗子落了满满一条路,好像就这样烂在土里糟蹋了。

我的想法当然狭窄,果实种子,原是为了繁殖吧,人类顺便食用,没有一定糟蹋不糟蹋的问题。烂在土里长成一棵新树,当然不是糟蹋。

即使读很多《庄子》,还是难摆脱从人的角度看大自然。一地的栗子,随便捡一捡,就可以烧一锅鸡汤,或者蒸一次香甜芳甘的五目釜饭,我的心思当然有人的欲望挂碍。

我在东京下町爱上一家专做五目釜饭的小店,一小铁锅,饭上铺栗子和舞茸松菌。面对这一锅釜饭,热烟袅袅,正襟危坐,每次都觉得是面对一尊秋天的佛。

华人糖炒栗子,一吃一大包。在日本一家精致的店吃著名的秋之料理,栗子只烤一颗,用银杏叶衬着,放在有田烧浅碟上,战战兢兢送来,如履薄冰,口中念念有词,像在神社做慎重仪式。

台湾文青常常不容易领悟,日本的所谓“侘寂”也就是敢“少”。就一颗栗子,唉,如何不侘寂。

我还是遗憾这一条路满坑满谷无人捡拾的栗子,一想起来就觉得奢侈,虽然一点也不侘寂。

l  本文为《岁月静好:蒋勋日常功课》内文文章

l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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