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杜洛夫斯基《圣山》:圣山之巅,感入世谏言
疯魔佐杜,听其人其事
如果不是入坑多年且走偏的猎奇向影迷,很少会有人知道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的大名。而这个名字早就被无数邪典电影拥趸钉在了B级片CULT片的“耻辱柱”上,顶礼膜拜。这位癫狂的老爷子创造了无数令人发指的超现实影像画面:燃烧的钢琴、吃花的少女、喷勃的血泉、欲求不满的轰隆机器、成群结队的异装癖、数不胜数的畸形人……初次观摩佐杜的电影你一定要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乖张妖孽的声画以及不合常理的叙事结构会摧毁你构建多年的电影观,甚至可能颠覆你的人生价值观。
祸害江湖的老妖孽究竟是如何养成的?这还得从佐杜儿时说起。他出生于智利的海滨小镇托科皮亚,童年没有给他留下他多美好的回忆(详细参看2013年佐杜拍摄的自传电影《舞蹈现实》),为了逃避现实他沉浸于写作与诗歌创作之中。大学辍学后,他开始学习表演与戏剧,尤其是默剧表演。佐杜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剧院,演出不需要剧本的即兴哑剧。1947年,他离开了智利去到了法国巴黎继续钻研哑剧艺术,师从哑剧大师艾蒂安·德科鲁。1957年,他第一次拿起了导筒自导自演了一部超现实风格的默剧短片《被分离的头颅》。影史上著名的超现实主义导演让·谷克多非常喜欢这部作品并且亲自给这部短片写了推荐。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佐杜在墨西哥创作了近百部的戏剧作品。
1967年,他将自己一部话剧剧本拍成了长片电影《凡多与丽丝》。佐杜的首部超现实主义长片亮相墨西哥阿卡普尔科电影节,直接逼疯了在场的所有观众。报纸和舆论长篇累读批判佐杜,疯狂的处女作《凡多与丽丝》遭到墨西哥禁映。佐杜没有屈服,凭一己之力几乎摧毁了当时整个墨西哥电影工业和审查制度。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我自己拍电影,凭什么有人要在那指指点点?这能拍那不能拍,我想拍什么拍什么!”
1970年,第二部长篇《鼹鼠》问世,这一次掀起的轰动不仅限于墨西哥,以地下录像带的放映形式这部影片也火遍了北美欧洲电影圈,堪称午夜电影的鼻祖。多亏了《鼹鼠》,世人真正见识到了他的惊世才华,也正是多亏了《鼹鼠》,披头士主唱约翰·列侬对佐杜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位最伟大摇滚歌手说服了自己的经纪人亚伦·克连给佐杜洛夫斯基的电影事业投资了100万美金,用于拍摄自己的下一部电影。于是乎,就有了这部惊世骇俗的电影《圣山》。根据官方推测《圣山》的总投资大约为150万美金(初期预算仅有75万),这是墨西哥电影界当时投资最大的一部电影。
怪力乱神,观邪典耶诞
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在成为导演之前潜心多年研究戏剧和表演。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倍受尊敬的学者,在哲学和宗教学术领域都有很高的造诣。迄今,佐杜著有23部哲学及宗教学术论文和大量相关文章。尤其在宗教领域,佐杜通晓基督、犹太、佛学、禅宗、萨满、塔罗等各种门类的宗教。痴迷塔罗牌的他还根据古老的马赛塔罗牌构建了一套精神治疗法Psychomagic,用于从潜意识中治疗心理创伤。所以,《圣山》可以看作一部佐杜声音图像图像具象话的宗教哲学论文,无数的宗教学、神秘学、塔罗牌符号充斥影片。他自称自己是“无神论神秘主义者”,说白了就是大神棍。
影片伊始,伴随着诡异的音乐响起,批着黑色斗篷和带着黑色帽子的神秘人端坐中央,两旁分别坐着他的两个女随从,周围的墙体上布满了整齐的黑色十字架图案。神秘人缓缓擦拭身边的器具,为两位随从剃度剪发,字幕慢慢升起,片名映入银幕《圣山》。仪式感十足影片开场,奠定了整部影片神秘主义的邪典气息。而这位神秘人不是别人,正是导演佐杜自己,他就是影片的上帝。
影片剧情围绕着耶稣诞生展开。《圣山》里的这位并耶稣并非是一位全知全能的上帝使者,佐杜将其塑造为一个愚昧无知、失语、神经癫狂的小偷。影史上有着无数亵渎《圣经》、亵渎基督的电影,诸如德里克·嘉曼的《塞巴斯蒂安》、大蟒蛇剧团的《万世魔星》、马丁·西科塞斯的《基督最后的诱惑》等等。但能做到像佐杜这般彻底颠覆和摧毁神性的,只能说无人能与其匹敌。(虔诚的信徒请勿观看本片,以免引起不适,特此提醒)
这位史上最反耶稣的小偷耶稣衣衫褴褛躺在灰尘仆仆的地上,脸上满是苍蝇和泥土。镜头切换,耶稣身边散落着空空的酒瓶,此时正在失禁。一位断胳膊缺腿的畸形侏儒路过,擦去他脸上的污垢和苍蝇。一群光着屁股的熊孩子跑来,拔掉了耶稣手上长出的花,将他架起绑在十字架上,向他扔石头。从“石刑”中醒来,耶稣赶走了熊孩子,他和侏儒两人共同享用了一根烟,并且成为了好朋友。
告别蛮荒村镇,两人共同向城市进发。城市也并是个非先进文明的地方,同样怪象林立。军用卡车运送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带着面罩的士兵枪毙着成排的学生,贵族名流纷纷向剥皮的兔子下跪行礼……游客们倒是热闹,拿着相机各处拍个不停,小偷耶稣帮游客拍照赚到了他们的“第一桶金”。他俩加盟了路边的“蟾蜍与蜥蜴”马戏团,今天上演的节目是“征服墨西哥”。被穿带上华丽埃及服饰的蜥蜴端坐纸质的金字塔模型之上,迎接身披十字军盔甲的蟾蜍来犯。伴着雄壮的《第三帝国军歌曲》,“十字军”势如破竹已绝对数量上的优势压倒“埃及异教徒”,顷刻间血流成河,金字塔炸裂。
演出很成功,小偷耶稣和侏儒又赚到了他们的“第二桶金”。一处商店正在表演耶稣受难记,小偷义不容辞扛过了十字架,“第三桶金”唾手可及。老板请小偷耶稣喝酒,大醉之后,老板将他的身体和脸翻模制作石膏耶稣模型。一觉醒来,在堆满自己耶稣石膏像的仓库内,小偷耶稣恐惧惊叫,愤怒地砸坏石膏像。小偷耶稣扛着最后一个石膏像,带着侏儒继续流浪。一位瞎子神父拒绝承认耶稣石膏像是小偷耶稣本人,伤心欲绝的小偷耶稣吃掉了石膏的脸部。他用红色和蓝色的气球倒调起石膏像升向天空,地上的芸芸众生静静地看着这次升天。众生聚集广场中央,那里有一座高耸的方尖塔,来自顶端的钩子会放下食物和黄金,人们贪婪地索取。小偷耶稣攀上钩子,登上方尖塔准备一探究竟。
佐杜构建了一个屠杀、滥交、强权、亵渎神灵的混沌世界,小偷耶稣在其中迷失自我。不要太在意或者刻意去解构影像中的宗教内涵以及折射的隐喻,甚至连导评音轨中佐杜自己都懒得去一一解释。就这么拍,就这么邪典妖怪,影史上最猥琐最不堪的耶稣就这么诞生了。影片创作之初,披头士的另一位成员乔治·哈里森也是佐杜的脑残粉非常想饰演主角小偷耶稣,但是剧本里许多大胆的裸露镜头让他望而却步,佐杜坚决不同意使用裸替,最终乔治·哈里森只得放弃不了了之。导演佐杜洛夫斯基,就是这么任性。
圣山之巅,感入世谏言
《圣山》分成两个篇章,方尖塔之前和方尖塔之后。高耸入云的方尖塔,即是通往天堂的巴别塔,里面住着通往真理的引导者——片头的神秘人导演佐杜本人。影片的前半段彻底的拆解摧毁了小偷耶稣的信仰和三观,而之后将是一个重新构建的过程。带着匕首进入方尖塔的小偷耶稣对神秘人心怀敌意,两人展开搏斗。小偷耶稣被定身,神秘人从其颈后割下一块邪念的肿瘤(恩,一只蓝色的章鱼)问道:“你想要金子吗?”,“是的!”小偷耶稣终于说出了他的影片里的第一句台词。
神秘人和随从给小偷耶稣沐浴焚香精深完毕,此后影史最为离奇Cult的一幕即将发生。神秘人亦是一位炼金术士,他命小偷耶稣在器皿中拉下一坨屎,在一个极其复杂的炼金器具中加热、蒸馏、提纯、淬炼、结晶,这坨屎最终转化为一块金灿灿的黄金。佐杜念白了他最牛逼的台词之一,“你是粪便,你可以将自己变成黄金。”天生我才必有用的简单道理,用一坨化腐朽为神奇的黄金大便讲出来,足够超乎想象,这也成为佐杜其最为著名的Cult意象。
在通体玻璃的密室内(你甚至可以注意到穿帮的摄像机),神秘人告诉小偷耶稣万物皆有灵魂,之后又用塔罗教导他如何创造一个灵魂。“去了解、去挑战、去索求、去沉默”,“秃鹫攻击牛的力量等同于牛回馈秃鹫的力量”,“鱼想着它们的饥饿,而不是渔夫”……神秘人还同时集结了另外七位精神斗士,一行九人将前往传说中的圣山。圣山,是印度的须弥山,是道士的昆仑山,是喜马拉雅的卡拉库姆山,是哲学家的山,是蔷薇十字会的山,是圣十字若望的卡巴拉山,是一切传说的终极之山。他们将去寻找山上的九位不死老人,袭击他们获取征服死亡的永恒秘密。烧掉了各自的财物和代表自我的蜡像,放弃一切,九人一心,从容上路。
一路上,他们共同经历灵与肉的折磨,虚无与现实的顿悟,解放自己的思想,踏上了达莲花岛,圣山的所在地。他们抵挡了来自莲花岛驿站的各色欲望诱惑,攀爬过陡峭的悬崖,直面迷宫花园里死亡幻觉的恐惧,到达圣山之巅,直面九位不死老人。走进跟前才发现,传说的不死老人都是木偶,唯一的活人便是他们的引导者佐杜他自己,所有人放声大笑。他们只是凡人,世间也并没有长生不老的秘密。佐杜说道:“但至少我们获得了真实。我们开始于神话,现在我们要回到现实生活,不过这个生活是真实的吗?不,这只是电影!摄影机往后拉!”
好一个“摄像机往后拉”,佐杜简单粗暴地打破了电影的第四道墙,整个电影摄制组灯光、采音、摄像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纷纷进入银幕。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银幕,“我们是影像,是梦,是照片。我们不必留在这里!囚犯!我们要打破幻觉,这是魔术!”九人起身,掀翻了圆桌,“再见了,圣山。真实的生活等着我们!”众人纷纷向远处走去,影片缓缓落幕。一出迷幻邪典大气磅礴的苦旅冒险,最终落于回归现实的哲学命题。佐杜洛夫斯基用整部影片构建了一个终极信仰,结尾处十分狡猾点破这一切只是影像梦中的虚妄。摧毁信仰,消解一切,芸芸众生依旧被所有的虚妄蒙蔽双眼,被欲望所困,受尽磨难。
《圣山》的迷幻、邪典、反宗教、超现实表现手法形成的影像风格和视听语言,即使放在其上映40余年后的今天,依旧是超前先锋无人能够代替的诡异作品。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和他的《圣山》,在CULT片领域所达到的高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们竞相遥望山巅,却从来有人能逾越这座高峰。
|首发于《看电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