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餐厅在四线小城市艰难求生
作者 | 咔咔大王
第一眼失望
“阿浈の屋”开在一片老居民区的胡同里,外墙被刷成亮粉色,在一片灰蒙蒙的小店铺和居民楼里显得亮眼又有些突兀。
在朋友漫漫的推荐下,我添加了店主的微信,七拐八弯找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迫近黄昏,天空中开始飘起细密的雪花。
从店主朋友圈发的照片来看,粉色主题房间、星星装饰灯、字母气球、成堆的玩偶、造型好看的果汁和鸡尾酒……都是这些年在微博、朋友圈和抖音上火起来的网红店风格。
这样的店铺像一种繁衍很快的新品种植物,很快从北上广渐渐蔓延到中小城市的购物商场和街巷。这样装饰时髦好看的小店,人均价格50到200块,可以吃喝、闲坐和拍照,对年轻人来说很有吸引力。
推开这家店的玻璃门,我愣住了。实际店面和朋友圈的照片有点像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差别:装饰气球有的已经瘪掉,松散地贴在窗帘上,有几根灯条不亮了,桌子间的隔断还有些农家乐气质,和整个屋子风格并不搭配,门口的几箱青岛啤酒也让屋子显得杂乱。
菜单是荧光笔手写的,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麻婆豆腐……看上去只是些普通的家常菜。我偷看了漫漫一眼,小声说“要不我们走吧”,但店主阿浈的妈妈正在很热情地招呼我们点菜,我们也不好意思走,漫漫说:“算了,来都来了。”
“阿浈の屋”外观
我是被漫漫从家里拖出来的。自从查到考研笔试成绩,知道没有办法去想去的学校之后,我一直在家里闷着不愿意出门。
昼夜颠倒地睡了几天之后,我接到男友的电话,问我考试结果和将来的打算,我心里越慌就越是说不出话,只好很冷漠地回答:“我没有打算,别问我了。”
漫漫还在想办法逗我开心,跟我说:“有人推荐给我一家挺好玩的店,吃点好吃的拍拍照,心情能好一点是一点。”
结果好不容易找到的店铺也让人失望,等上菜的时间里我又接到男友的电话,我跑出去接,看到门外的雪已经在地面积起了薄薄一层,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漫漫点了宫保鸡丁、红烧茄子、烤鸡翅,我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已经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子,每一盘分量都很足。那一顿饭我们聊到这四年大学,每一个假期,我从广州坐11个小时高铁回到山东淄博的家,聊到大一刚入学,我并不适应广州湿热的气候和略偏清淡的饭菜。
我家在淄博市的一个小城市,出租车起步价只有8块,打车穿过整个小城也不超过30块。但广州太大了,打车动辄就要一两百块,去不熟悉的地方,我从来不敢拦下一辆招手即停的出租车,万不得已也要打开滴滴查一下价格。
但我也喜欢广州,它虽然不像小城市能让人感觉安全放松,却给人眼界和新鲜感。从前在小城里生活,身边的朋友大多比较在意“商厦什么时候才能有Zara”,在我初中时候才开了第一家必胜客。来到广州上大学以后,我发现,原来真的有很多人会在意城市里实体图书馆的数量和气质,在意电影院文艺片的排片量,在意城市里live house和酒吧的风格。
而这一次我回到眷恋的小城,却带着很多迷茫和焦灼。毕业后的打算,就业方向,与男友异地还是汇合,居住的城市,爸妈更希望我留在他们身边……这些需要尽快下定的决心,混合着考研失败的沮丧,更加剧了我对未来的胆怯不安。
在吐苦水和相互安慰中,情绪竟也梳理清晰了不少,这场漫长的聊天终于快要结束,面前的饭菜也吃光了大半,我们抱着玩偶合照,脸上慢慢地也有了笑容。离开的时候觉得这一场网红店的聚会倒是也算得上心满意足。
略显普通的饭菜
网红店不红
网红店是近几年随着社交媒体的发展而火起来的。微博博主和公众号的种草与安利,加上朋友圈打卡分享,让一个个以ins风为代表的网红店门前排起了长队。
正如德波所言的“景观也是资本”,视觉消费己成为消费社会的重要层面,于是火烈鸟、粉红豹、大理石桌面和霓虹灯越来越成为“少女心”和“精致生活”的符号。人们在网红店合影、排布朋友圈九宫格照片的过程,也是在建构自己生活的意义,获得仪式感,同时进行社交。
如今越来越多人沉迷在朋友圈和微博窥视他人和展示自己,其中也难免暗暗比较和刻意修饰,但毕竟大多数年轻人没有办法频繁地旅行和购买奢侈品,而在网红店门前排队则只需要付出一点时间成本就可以跟上流行。
相比北上广,小城市的生活相对更加缺少新鲜感。这样看来,网红店好像更容易镶嵌进小城青年平淡生活的缝隙,然后开出花来。
“阿浈の屋”在2017年开张,那时候店主阿浈只有23岁。阿浈在烟台读的大学,念财会专业,毕业后先在一家公司做会计,除了月底要加班算收支算绩效,工作倒也清闲,她给手机里三四个视频软件都充了会员,偷空忙闲就追追新剧。
但阿浈说自己是个坐不住的人,爱打扮爱玩,脑袋也灵活,初中的时候,学校里的女孩子中刚流行戴美瞳,阿浈就试过卖美瞳赚零用钱,并且拉上其他女孩,给她们“代理价”,让她们帮着一起扩展销路。
“毕业那一阵年轻人里面好像特别流行创业,都想自己干,觉得特别自由还有意思,给自己干也有劲头。”很快阿浈就辞职了,在家人的支持下开了这家店。
因为创业资金有限,考虑到租金问题,店面不能开在人流量大繁华地段,从装修到进货,阿浈都要一点一点学着做。她发现开店远没有自己从前幻想的自由,照样要起个大早用来打扫店面准备原料,经常因为缺少经验手忙脚乱,还要时刻算计着收入和开支,提心吊胆着“可千万不要赔啊”。
店铺的朋友圈
最开始阿浈的店只有饮品和三明治之类的简餐,客人来了也只是拍照和坐一坐,很少有回头客,而且店铺位置偏,不容易被发现,所以刚开始生意并不好,大多数时候就靠朋友们来支持一下。
阿浈着急,天天琢磨怎么才能吸引客人,那一阵恰好麻辣香锅在小城流行起来,阿浈想,不然就自己的店也上麻辣香锅吧。阿浈先是找一家当地比较有名的麻辣香锅店,花钱买了配方,之后又决定请了一个厨师专门负责做饭。但没想到,多了一个人帮忙之后阿浈要操心的事情更多了。
厨师小周是朋友推荐过来的,之前在朋友的餐饮店做帮厨,阿浈听说小周比较勤快就直接答应让他来上班了。“一开始还行,就是小伙子比较能吃,一顿饭要吃我一锅米饭,不过也没事,好好干活就行。”
“后来告诉我要睡午觉,有时候晚饭的客人都来了,他还在睡。”小周做菜的时候浪费原料,做麻辣香锅也不按配方来,只需要炒的食材,小周都要用油炸一遍,一星期用光一大桶油不说,也让顾客觉得吃起来特别油腻不健康。“这让我觉得他根本没拿这家店当自己的店”。
小周很快发现阿浈比从前的老板们都好说话,请假也不会考勤扣工资,有一天阿浈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是看到小周在网吧打游戏,从那之后小周没再来上班,阿浈反倒松了一口气。
可即使是上了麻辣香锅和韩式火锅,店里的生意仍然没有热起来。阿浈常常坐在店门口发呆,看着原本就冷清的街道。
即使不抱希望,但每当看到偶尔有车辆和行人路过,阿浈仍然会期待他们会推开自己的店门。再后来,小城里同种风格的店越来越多,更精致好看的也不再少数,竞争变得激烈更让阿浈焦虑起来,“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才能有客人,怎么才能留住客人,想到头痛,想到大脑空白。”
在小城市活下去
后来朋友跟阿浈说,让我上些家常菜吧,从前图新鲜,喜欢吃些新品种,但说到底都不如中餐熨帖。阿浈想了想,三明治之类的简餐是好看,但吃过之后总觉得没吃饱,不如吃点冒热气的正儿八经的饭。
阿浈从前也喜欢在家里研究做菜,但要把家常菜做到标准,做到尽量合所有客人的口味,还是需要下不少功夫。这一次阿浈决定自己来做厨师,同时把利润压得低一些,走平价和高性价比路线。她发现对于小城市的人来说,图新鲜是一方面,但更要紧的是讲究实在,吃得饱。
店里的风格布置也一直在改,阿浈的店有四个房间,每个房间只摆两张桌子,桌子也可以拼起来,用于多人聚会。即使每个房间能坐的人少一点,也尽可能提供更私密的空间,让客人觉得自在,就愿意多来这里坐坐。夏天天气暖和,阿浈也在店门口摆上桌子板凳,卖冰冰凉凉的啤酒,原本仙女风的网红店立马变成烟火气十足的大排档。
除了去猜测和迎合客人们的消费习惯,阿浈也保留了一处自己喜欢的空间。在最靠里的房间阿浈设了一个调酒的吧台,她记得之前在云南旅行的时候,很喜欢当地小酒馆的风格,后来专门去云南买了许多有当地少数民族图案的布,带回来来做房间的吊顶。
店里的吧台
朋友跟阿浈说,做网红店或者创意店一定要做好营销,许多店老板会先把自己包装成网红,讲自己的故事,然后再给店里做宣传。
“这种宣传我也看过不少,老板都爱说自己原本是出国留学的,学设计啊,艺术史啊,高大上的专业。但是因为热爱美食,所以决定回国回家来创业,做的蛋糕都是自己设计的。大多都是半真半假,图都是可以P的,都成套路了。”
当地的美食公众号问阿浈要不要做推广,一开始阿浈也觉得很心动。“但我琢磨了一下,出一篇推广要五千多,我一个菜也就卖二三十块,太心疼了,我得做多少个菜啊。但更重要的是,我害怕文章给我宣传得太好了,把客人心理预期一下子调高了,我这个人特别怕有人会对我有期待,结果最后说挺失望的。”
“我反倒是希望人来的时候,看我这里觉得一般,但坐下来会发现其实比预想的要好,还愿意再来。”开店两年,阿浈学了做饭,学了调酒,最近还学了美甲,这样可以把不是饭点的时间也填起来。下一步阿浈决定除了朋友圈,还要研究一下在抖音微博上,怎么通过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宣传。
现在熟客越来越多,因为店里座位少,有时候也需要在微信里提前订位,除了来拍照的年轻女孩,还有家长会带小孩子来过生日。阿浈想把店里重新收拾装修一下,又怕如果关门装修,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客人又流失掉了。
开店以来,阿浈没有像当初想象的那样,有大把空闲的时间,工作自由没人管束,可以随时在店里追剧拍照招待朋友。现在晚上店里十一点才打烊,周末也不能离开,除了妈妈有时候来帮忙,大多都是自己一个人看着店,和朋友出去玩的时间比从前更少了。
阿浈以前贪玩,脾气爆,遇事喜欢撂挑子,现在会每天化好妆,听到有人来就笑着问“来啦,想喝点东西还是吃点什么?看看想坐在哪里?”客人离开,阿浈就立马去看看菜都吃光了没,剩了多少,如果剩下的多了心里多少会有点失落,觉得大概他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那天你们走了,我看还剩了一半,我还寻思是不是不对你们口味啊。”后来我和漫漫又去了几次,和阿浈也越来越熟了起来。她说开店以来最开心的是两件事情,一件是看到自己做一桌菜被人吃光了,另一件就是有些客人慢慢成了朋友。
阿浈说:“时间长了也会发现有些人的变化。有些小姑娘,一年之前天天出来聚餐,我有时候一个星期见她们四次,聊的都是去哪玩去哪吃,吃完饭还要打一会儿麻将,十一二点才回家。现在她们半个月一个月才出来聚一次,也开始聊工作聊结婚,唉声叹气的。大概都是要长大的吧。”
阿浈挑选的装饰灯
阿浈店里常常会放赵雷的《吉姆餐厅》,这首歌写的是赵雷在北京常去的一个清真餐厅,他习惯从工作室出来在餐厅坐一下,点几个肉串和几瓶啤酒,在秋夜里思念故去的母亲。慢慢的跟店里的老板和店员都熟悉了起来,他常常觉得他们像是家人在为他准备晚饭,而这个餐厅也像个似家的环境隐匿在心里。
“阿浈の屋”慢慢和这座雾霾严重的北方重工业小城融合在一起,是这个城市的人一点一点改造了这家原本千篇一律的网红店。现在阿浈希望,自己的店也可以成为这个小城市的“吉姆餐厅”。
随着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开学,我将再一次离开这座小城即将要来到的春天,但我已经没有那么慌张了。
就像阿浈说的,慢慢解决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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