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曹友伦:画 神(短篇小说)
画 神
文/曹友伦
元朝至正年间,临安钱塘江边住着一户徐姓人家,夫妻俩养育了两个儿子。大儿子长大后常年经商在外,很少回乡。这样,家中就剩老俩口和一个叫仲明的小儿子一起过。
仲明自幼聪慧好学,成年后琴棋诗画无一不精,但他尤爱丹青。而在绘画中,对飞禽走兽更是情有独钟。无论鸡鸭鹰雀、犬兔虎豹,在他泼墨挥毫后,那些鸟兽仿佛都会在纸上灵动起来。
仲明的画技日见长进,两年后,竟然名满江浙。
仲明绘画成名以后,就经常有人登门求画。仲明是一个仁义厚徳之人,对每位上门求画者从不嫌贫爱富,大多都是让人满意而归。但对一些权贵恶霸,却绝不阿谀逢迎,常常是远而避之。
那年仲明刚过二十,父母见爱子用心作画,心中虽然高兴,却又犯愁。儿子已经成年,该是谈婚娶妻的年龄了。但老母每次和儿子谈论婚事,仲明却都是摇头作答,并说:大业未成,何以家为。父母觉得儿子的话虽是有志之言,但对他的终身大事总是放心不下。最近,又见儿子常常研读佛学圣经,有时甚至读得废寝忘餐,心中更是忐忑,想:莫非他……一朵愁云掠过老夫妻俩的心头,不觉郁闷。
一日午后,仲明忽闻敲门声。开门一看,却吓了一跳。见是一个身材短粗的军爷站在门外,身后还挤拥着十多个兵丁。
仲明吃了一惊,忙问:军爷,你,这是何为?军爷眦牙笑道:莫慌!莫慌!我是临安巡检,因我听说你画画了得,今是特地请你去给我小娘子画像的。
仲明听言急忙手,道:不可不可!男女授受不亲,这可万万使不得的。
巡检听言马上变脸,瞪眼喝道:怎么使不得?我又不叫你去摸她亲她,怎就使不得了?
仲明早就耳闻临安巡检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却不料还是一个无赖粗人。这时,仲明父亲在内听见是祸星到了,怕儿子犯事,急忙出来周旋,父亲笑脸上前对巡检道:巡检大人,使得,使得!这是官爷看得起小儿呀,我这就叫他前往。
至此,那巡检才转怒为笑。张罗着把仲明“请”上小轿,兴冲冲抬着直奔临安巡检府。
巡检所说的小娘子其实是他刚“娶”过门的小妾,这时那小妾已端坐客厅。仲明望一眼那女子,心中不禁格登了一下。不说小女子千娇百媚的绝色,那哀怨多愁的目光竟也让人爱怜。小妾见了年少英俊的仲明,竟然也有似曾相识之感,心海顿生涟漪。
仲明对巡检说:贵妾果然佳人,但难画也。
为何难画?巡检急着问。
画人易,画神难啊!仲明叹息,后问巡检:我可否和贵妾叨扰几言。
可以可以,有话快说!巡检不耐烦地说。
仲明惋惜地望了小妾一眼,随口吟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画面难画心。
小妾听言不禁心头一颤,似有不解,问:后一句好像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何来画面画心之说?
我画人重在画心,有心之人,画出来的画才有神韵。仲明说。
行尸走肉心不存,我,早已是无心的了,那还是不劳先生费神吧!小妾呦呦地说。
仲明闻言一震,心中不禁叹道:这小妾不但绝色,还是有才之人呀!但口中仍言道:世上没有无心之人,只有金玉其外,心口不一!
金玉天生,表里无瑕!小妾立即回道。仲明闻言心又震荡,惊叹小妾绝非等闲之辈,但他仍不相信小妾的人品。要不,这等才女,怎会委身巡检?
巡检乃粗鄙之辈,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脸色却难看了,不禁怒道:少废话,可以画了。
仲明连连点头说:是,贵妾可以回房了。
啥?你还没画,就叫她回!巡检大怒,又吼了起来。
我已画在心中,片刻后自管来取画便是。仲明胸有成竹地对巡检说。
巡检疑疑惑惑地携小妾回房。
不到杯茶功夫,巡检又回厅堂,却见仲明正对着桌上的宣纸左右端详。巡检皱眉问:怎么,还没动笔?
画已告成。仲明自信地笑答。
巡检快步走到案前,却见一张美人图已跃然纸上。那艳若桃花的俏脸;袅袅婷婷的身姿;飘飘欲飞的罗裙,看得巡检呆了,只是一迭声连呼:好,好呀!真像!
仲明收了酬金,就匆匆回家去了。
却说那晩仲明心神恍惚,辗转反侧,终难入眠,眼前总觉得有一个艳丽佳人在晃荡。正当他迷糊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惊起。仲明心怀忐忑地上前开门,刚拔门栓,一个军汉就冲了进来,之后又急忙返身把门关上。仲明吓得语不成声:你,你,你这是……军汉急忙解释:先生,不必惊慌,我这是报信来的。
有、有什么事了?仲明结结巴巴地问。
军汉边喘着气边然责怪道:徐先生,你闯大祸了呀!巡检叫你画像,那你就画像呗,怎么还在小妾的罗裙里暗藏了一条蛇啊!后来小妾见了画中的蛇身,气怒攻心,悄悄跑出屋外,投江自尽了。
怎么,她、她自尽了?仲明吓得浑身发抖。
徐先生,你,你太鲁莽了。那小妾可是个好人哪!她也是读书人家,她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是巡检一次见到她后被抢到府上来的。小妾这一死,你可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了,巡检怒火冲天,他本欲立即发兵前来捉拿于你,后来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但等天明,他一定要来捉拿你的。我知先生是好人,才连夜赶来报信,你还是赶快逃命去吧!
仲明懊悔不已,只是流泪作揖。军汉安慰几句后即欲离去,仲明拉住他道:恩公,我这一走,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今我送你一画,以作纪念吧。说罢他立即铺纸挥毫,片刻工夫,一只引颈高歌的大公鸡就已跃然纸上。军汉收画作谢,一边抺泪叮嘱:你还是快走吧!边走边叹道:这种苦日子,何时才算到头啊!
仲明送他到门口,答道:但等公鸡报晓,我们的好日子也就到了。
仲明送走军汉,立即安顿父母,带了些衣物钱币,就连夜离家逃命去了。
月黑风高,仲明沿着钱塘江跌跌撞撞向东北方向奔跑而去。没走多久,前面是一片小树林,仲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黑咕隆咚的林子。刚走几步,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女人呦呦哭声,声音凄凄切切地直渗心脾。仲明想到了投江的巡检小妾,顿觉毛骨悚然,但他还是壮胆向前走去。哭声越来越清晰了,后来还看到了卧在地上的黑影。仲明走近一看,见是一个年轻女子,再细看,竟是他画像的巡检小妾。仲明大吃一惊,竟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手指小妾语不成声地问:你你你,是人是鬼?
我,是鬼,是蛇!小妾哀怨地望了仲明一眼哭着说。
我,我错了,是我错了。仲明坐起向小妾连连作揖认错。
那我,是蛇吗?小妾盯着仲明问。
不是不是,我错怪你了!是我不对。仲明见小妾衣衫并不潮湿,疑惑地问:你,你没投江?
你见我没死,失望了?小妾心中还是有气,愤愤地问。
不是不是,刚才有一军爷说你投江了。仲明急忙解释。小妾叹了口气说:我还不想死,只想离开他,不放鞋子在江边,我能走得了吗?
都怪我,都怪我啊!在仲明的自责声中,天已露出鱼肚白色。这时,小妾又望了一眼仲明,竟然露出温柔之态,她羞涩地对仲明说:徐先生,你,你要去哪里呀?
我,我不知道。仲明望着朦胧的晨雾说。
要不,我们,我们结伴一起走吧,我一个女人,怕!小妾深情地望着仲明。
一起,一起走,不可,孤男寡女在一起,万万不可!仲明吓得蹦跳而起。小妾无助的目光望了仲明一眼,哀怨地说:你,你嫌弃我?
仲民急忙分辩:不,不是!因为你的家还在临安。说着又叹道:你还是,还是回家去吧!
小妾似乎没有听见,后来再无声息。
这时,天已大亮。仲明望见树林外有炊烟升起,就打开小包,把钱币全都放在小妾身边,默默离开了小树林。
仲明没了钱币,一路以乞讨为生,依然走走停停地向东北方向逃亡。这一天,仲明来到江苏无锡地界,见一山清水秀的地方。问了当地山民,才知这里叫九龙山。他信步向丛林深处走去,忽然,绿色丛中隐约传出钟鼓之声。抬眼望去,只见绿荫中香烟缭绕,仲明知道这里定有寺庙。走不多远,果然看见一座黄墙碧瓦的寺院显现眼前,庙门上方书曰“龙泉寺”。仲明忽有所悟,心想:这里大概就是我的归宿之处了。
仲明步入寺内,见有僧人,忙施礼相见,并要求拜见主持。见了主持后,他随即道明身世和自己经历,并恳请皈依佛门。主持沉吟不语,仲明大急,急忙跪倒不起,最后主持终于答应仲明削发为僧。
主持要给仲明赐法号,仲明流泪恳求法号中放进“鉴”字,主持应允,就给他起了个惠鉴的法号。
惠鉴循入空门后,苦心参禅。他质本聪慧,早先就已接触佛学,因此,对佛经的悟彻更非常人可比,不久他便深得众僧敬重、主持信赖。一年后,惠鉴的佛学已大有长进。加上他待人歉恭有礼、仁心宽厚,很快就在众僧中脱颖而出。后来主持圆寂后,众僧便推惠鉴为龙泉寺主持。
这一年,元朝惠宗帝临朝,当时贪官当道,社会动荡。后来,官逼民反,元朝元气涣散,各地百姓纷纷举旗起义。那时,最大的义军是朱元璋所率的明军。年末,明军的徐达、常遇春部已直捣江浙两省,没多久便已兵临临安城下。
惠鉴人在龙泉,虽然不问世事,却也耳闻临安已深陷战乱。便常常想起钱塘江边的父母;
惠鉴虽然凡心未泯,但佛心不变。他依然坚守在单调孤寂的木鱼声中,面对青灯,日日反思、夜夜忏悔。
仲明虽然已变身惠鉴,但他没有忘记旧日爱好,有时一人独处时,惠鉴仍会舞文弄墨。他还画飞禽走兽,但如今的走兽画到纸上,就变得更有灵性了。
惠鉴在龙泉寺的画作,从不外传,都被他封箱藏了起来。自从出了家,他对名利也更加看淡了。因此,寺内僧人并不知道他们的主持还有绘画的绝技。
这天作完早课,众僧渐次散去,作为当家主持,惠鉴还在整理法器。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冲进一个莽汉,那莽汉一边呼喊:徐先生,徐先生!
惠鉴一惊,急问:你、你是……?
那莽汉急着说: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上次到钱塘江边给你报信的兵丁啊!
啊!是你,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惠鉴急忙施礼,问:恩公,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那军汉忽然哭了,道:徐先生,我找你找得好苦呀!我、我……
惠鉴打断他的话,急着问:你可知道我父母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他们在你逃走的第二天,就被巡检杀害了。
啊呀!惠鉴闻此噩耗,突然气急攻心,竟是晕了过去。
徐先生,徐先生!军汉连扶带拍地硬把惠鉴唤醒过来。接着他又着急地说:徐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因此我要拚死救你。你知道吗?我昨天又听巡检说,他又知道你的行踪了,近日又要来杀你,为此,我化装成百姓,寻到这里,你还是赶快走吧。
惠鉴一听此言,旧恨新仇一起涌上心头,他忽然平静地说:这次,我再也不逃了,就等他来吧!应该作一了断了。说毕,惠鉴向军汉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地说:军爷,你两次救命之恩,贫僧永将铭记!
军汉见状,急忙把惠鉴扶起,连声道:不可不可,你这是要折煞小人了啊!
惠鉴起身后又作一揖,说:人,不分贵贱,有义为重;有徳便大。说着问:上次送你的公鸡图还在吧!恩公,等着吧,天就要亮了!
军汉点头,含泪和惠鉴道别。
军汉走后,惠鉴把藏画的箱子搬到大殿。
这天午后,寺外忽然人声鼎沸,刀枪林立。一瞬间,龙泉寺已被兵丁围得水泄不通。惠鉴已知端详,便打开藏画箱子,把所画走兽图分挂四周。此后,他自管坐在殿内,抚杯品茗。这时,有小僧进殿回报殿外官兵围剿寺院的情况,惠鉴叹道:来的总要来的,让他来吧!你和众僧谨记,恶魔犯我,与你们无干,你等不必惊慌,仍然各干各的,我不会有事。小僧遵命出门,临走前望了一眼殿内挂满的走兽图画,惊诧不已。
这时,滿脸杀气的巡检已是提刀冲进大殿,见了端坐品茗的惠鉴,恶声喝道:你可会享受啊!秃驴仲明!你该回家了。
阿弥陀佛,贫僧正候着你。你,倒是该放下屠刀,回临安去了。惠鉴神态自若地回道。
你害死了我的小妾,还叫我放下屠刀,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假秃驴!巡检恶狠狠地吼道。
罪过,罪过!我有罪,我不该冤你小妾,但你的小妾还在……
我的小娘子还在?放你的臭驴屁,她早被你害死了,我这就是报仇来的。巡检恨声说。
仲明吃了一惊,后来,他忽然醒悟。又怒从心起,说:你有罪,你不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更不该杀了我的爹娘。
哼!不该杀你爹娘?今天我还要杀你。巡检环顾四周,恶狠狠地说:你还画,画得好呀!
谬赞,不过现在我的画倒真有些长进了,不信你看!说着,惠鉴把杯中茶水泼向四周的挂画。刹时,那画中的飞禽走兽忽然都活动起来,那张牙舞爪的蛟龙;引预长吼的雄狮;奔跳纵跃的猛虎都纷纷离纸奔腾而出。此时的大殿仿佛变成了野兽的战场,刹那间,狮吼虎啸、龙腾鹰击,一片恐怖乱象。惠鉴却依然静坐,巍然不动,巡检却惊呆了。
巡检平日里骄横霸道,从不把百姓放在眼里。今日在这里突然见这些猛兽向他张牙舞爪地扑来,已是吓得两腿发软,体似筛糠。此时,那杀人的屠刀早已掉落在地,他急忙返身逃跑。却不料竟是提不起腿来,他又急又吓,一屁股坐倒在地。后来,只能像蛤蟆似地向外爬去,口中兀自惊恐地“啊啊”呼喊着。
门外士兵见状急忙将他扶起,有的还想冲进殿去,巡检连连摇手阻挡。他虽然身子疲软,却再也不敢停留半刻,马上带着人马匆匆离寺而去。
龙泉寺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惠鉴主持却忽然苍老了许多。
后来,在临安市的街头,常可见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那疯子身穿脏兮兮的军服,有时静坐不语,有时奔跑如飞,奔跑时口中还反复哀嚎:我是蛇,我是蛇,是毒蛇!她不是,她不是蛇,不是……
这疯子就是临安威赫一时的巡检。这时,他沦落街头,再也无人问津,反倒被众百姓乱扔烂菜、石子……
疯子遭击时,常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来到他身边,默默拾去石子,擦去他身上的污垢,并常送来一些吃食和衣衫。
当年两次向仲明报信的军汉也见到了疯癫的巡检,军汉百感交集,他想:假如我不去向徐先生报信,他如今也许不会沦落如此,但我若不去告密,也许不知还有多少好人要枉死在他的屠刀之下啊。后来,军汉也常去看望巡检,每次前去总不忘带些热水和食品。
又一年后,朱元璋的大军攻克大都,建都集庆,定国号为“明”。
再说那军汉,他把仲明送的公鸡图一直挂在床头。
这一天,天刚麻麻亮,军汉还在似睡非睡中,忽然被几声喔喔公鸡的啼鸣惊醒。军汉急忙起床,却没有见到公鸡踪影,只有床头挂着的那张公鸡图,似在引颈高歌。此时,那公鸡项上的金色羽毛仿佛还在颤动。
军汉走出门去,却见临安百姓都在庆贺,庆贺新皇朱元璋建国明朝。这时,军汉才醒悟过来,仲明送他公鸡图的隐语原来如此。现在,天终于“明”了,公鸡只有天明才啼鸣的呀。
惠鉴仍是龙泉寺主持,他后来很少作画,而那次悬挂大殿的走兽图,被泼洒茶水后,也都毁了。因此,惠鉴的画虽然绝佳,但存世极少。
有次,一个画界高人见到了军汉的公鸡图,知是惠鉴真迹,愿出高价购买,却被军汉一口回绝了。
军汉没有娶妻生子,年老时孤身一人。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他并不感到寂寞。平日里常有从未谋面的猫狗跑来与他作伴。有时,早晨开门还常捡到鹰犬叼来的野味。
军汉后来没有再去找过惠鉴,只有那张公鸡图和他相伴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