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漫郎》漫谈
漫郎
宋·陈与义
漫郎功业大悠然,拄笏看山了十年。
黑白半头明镜里,丹青千树恶风前。
星霜屡费惊人句,天地元须使鬼钱。
踏破九州无一事,只今分付结跏禅。
谈到陈与义,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说:“在北宋南宋之交,也许要算他是最杰出的诗人。”
《宋史》有其传,全文为:
陈与义,字去非。其先居京兆,自曾祖希亮始迁洛。故为洛人。与义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登政和三年上舍甲科,授开德府教授。累迁太学博士,擢符宝郎,寻谪监陈留酒税。
及金人入汴,高宗南迁,遂避乱襄汉,转湖湘,逾岭峤。久之,召为兵部员外郎。绍兴元年夏,至行在。迁中书舍人,兼掌内制,拜吏部侍郎。寻以徽猷阁直学士知湖州。召为给事中。驳议详雅。又以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被召,会宰相有不乐与义者,复用为中书舍人、直学士院。六年九月,高宗如平江,十一月,拜翰林学士、知制诰。
七年正月,参知政事,唯师用道德以辅朝廷,务尊主威而振纲纪。时丞相赵鼎言:“人多谓中原有可图之势,宜便进兵,恐他时咎今日之失机。”上曰:“今梓宫与太后、渊圣皆未还,若不与金议和,则无可还之理。”与义曰:“若和议成,岂不贤于用兵,万一无成,则用兵必不免。”上曰:“然。”三月,从帝如建康。以疾请,复以资政殿学士知湖州陛辞,帝劳问甚渥,遂请闲,提举临安洞霄宫。十一月,卒,年四十九。
与义容状俨恪,不妄言笑,平居虽谦以接物,然内刚不可犯。其荐士于朝,退未尝以语人,士以是多之。尤长于诗,体物寓兴,清邃纡余,高举横厉,上下陶、谢、韦、柳之间。尝赋墨梅,徽宗嘉赏之,以是受知于上云。
以“漫郎”为题作诗,不独陈与义一人,其前有秦观。
漫郎
宋·秦观
元公机鉴天所高,中兴诸彦非其曹。
自呼漫郎示真率,日与聱叟为嬉遨。
是时胡星殒未久,关辅扰扰犹弓刀。
百里不闻易五羖,三士空传杀二桃。
心知不得载行事,俛首刻意追风骚。
字偕华星章对月,漏泄元气烦挥毫。
猗玕春深茂花竹,九疑日暮吟哀猱。
红颜白骨付清醥,一官於我真鸿毛。
乃知达人妙如水,浊清显晦惟所遭。
无时有禄亦可隐,何必龛岩远遁逃。
漫郎,实有其人,指的是唐代的元结。秦观之诗就是针对元结而生发感慨的。钦慕元结为人,自感生性散漫,以漫郎自称也无不可,这时,漫郎就化为典故了。陈与义诗应是此意。
网络搜一搜“漫郎”,也可得到解释。
搜狗百科说:
漫郎,典故名,典出《全唐文》卷三百八十一〈元结二·自释书〉。指唐朝元结 。 借指放浪形骸不守世俗检束的文人。
百度百科说:
漫郎,典故名,典出《全唐文》卷三百八十一〈元结二·自释书〉,指唐代道家学者元结 , 借指放浪形骸不守世俗检束的文人。
大同小异,同时都有个错误。说“典出《全唐文》”,这是错误的。
宋代人难道会穿越到清代学习典故吗?要知道,《全唐文》可是清代人编辑的。
应该说典出何处呢?元结的作品集早已散佚,现在能看到的也是明代学者编辑的。不过,元结的《自释》一文在《新唐书》他的本传里收录了。这样的话,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典出《新唐书》(列传第六十八)”或者,“典出元结《自释》”。
希望看到我这篇文章的人能给搜狗和百度捎个话,让他们修改一下他们的错误。
元结的《自释》,文字并不多,全文如下:
河南,元氏望也。结,元子名也。次山,结字也。世业载国史,世系在家谍。少居商馀山,著《元子》十篇,故以元子为称。天下兵兴,逃乱入猗玗洞,始称猗玗子。后家瀼滨,乃自称浪士。及有官,人以为浪者亦漫为官乎,呼为漫郎。既客樊上,漫遂显。樊左右皆渔者,少长相戏,更曰聱叟。彼诮以聱者,为其不相从听,不相钩加,带笭箵而尽船,独聱齖而挥车。酒徒得此,又曰:“公之漫其犹聱乎?公守著作,不带笭箵乎?又漫浪于人间,得非聱齖乎?公漫久矣,可以漫为叟。”于戏!吾不从听于时俗,不钩加于当世,谁是聱者,吾欲从之!彼聱叟不惭带乎笭箵,吾又安能薄乎著作?彼聱叟不羞聱齖于邻里,吾又安能惭漫浪于人间?取而醉人议,当以漫叟为称。直荒浪其情性,诞漫其所为,使人知无所存有,无所将待。乃为语曰:“能带笭箵,全独而保生;能学聱齖,保宗而全家。聱也如此,漫乎非邪!”
他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给自己起个名字叫浪士。后来进入官场,才被呼为漫郎。
“浪士”与“漫郎”有何异同?
根据《自释》,大概是:“浪”显现于形,“漫”体现于事;“士”称之于江湖之上,“郎”尊之于体制之内。精神内核还是一样的。
他自己总结自己的特点就是“不从听于时俗,不钩加于当世”,换言之,就是不合世俗,颇有超然物外之风。秦观《漫郎》诗里就称赞他是妙如水的达人、官场上的隐士。
所以陈与义诗歌首联“漫郎功业大悠然,拄笏看山了十年”中一个“悠然”,一个“拄笏看山”,确实有官场隐士的范儿。
下面解释诗中的几个词语:
拄笏看山:
也可说拄颊看山。出于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拄:支撑;笏:古代大臣上朝时拿着的手版。比喻在官场而有高致。(高致:高雅不俗之情致。)
黑白半头:
形容年龄增大,头上白发和黑发已经各占一半了。出处:白居易《白发》,“最憎明镜里,黑白半头时。”
星霜:
星每年周转,霜每秋而降,因以星霜指年岁。唐代白居易《岁晚旅望》诗:“朝来暮去星霜换,阴惨阳舒气序牵。”(气序:节气,季节。)
惊人句:
杜甫有“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句,谓自己吟诗追求佳句,务使出语惊人。惊人句,借指好的诗句。
使鬼钱:
《太平御览》卷八三六引三国魏杜恕《体论》:“可以使鬼者,钱也。”《晋书·隐逸传·鲁褒》:“谚曰:'钱无耳,可使鬼。’”本言钱能驱使鬼神,营私枉法,无往不可。后也蔑称钱财为“使鬼钱”。 宋黄庭坚 《次韵胡彦明同年羁旅京师寄李子飞》:“原无马上封侯骨,安用人间使鬼钱。” 宋王千秋 《减字木兰花》词:“待早归田,欲买田无使鬼钱。”
结跏:
即结跏趺坐[ jié jiā fū zuò ],佛教徒坐禅法,即交迭左右足背于左右股上而坐。分降魔坐与吉祥坐两种:前者先以右趾押左股,后以左趾押右股,手亦左在上,诸禅宗多传此坐;后者先以左趾押右股,后以右趾押左股,令二足掌仰放于二股之上,手亦右押左。
我把诗歌翻译为:
漫郎的事业啊太悠然,拄笏看山中就度过了十年。
黑白半头的我在明镜里,犹如画卷中林木在摧残它的恶风前。
年岁屡屡耗费于构思惊人妙句,(但佳作需有神助,)原来天地间还必不可缺那使鬼之钱。
跑遍天下找不到一件可由自己做的事,如今只好把人生消磨在打坐参禅。
“拄笏看山了十年”,指的是陈与义哪个十年?
拄笏看山,必在官场。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陈与义登上舍甲科,解褐入仕。建炎元年(公元1127)金人入汴,二圣北狩。陈与义也流落避难。先在襄汉,后转湖湘,一路向南,甚至翻越五岭(逾岭峤)进入广东。解褐入仕到避乱南下,十四五年时间,他的活动范围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开德府,今河南濮阳,一个是汴京,监陈留酒税的陈留也在汴京近郊。
从时间上说,十年是个虚指的话,可以吻合这一时期。
只是,下文有个“踏破九州”,好像他跑的地方很多才对。还有个“黑白半头”,好像比较老才对。
从金人入汴(1127)到绍兴元年(1131)至行在,不过四五年时间,再说,避乱奔波,仓皇失措,不可能是带薪休假般悠然。所以,“拄笏看山了十年”不是避乱这一时期。
从见到高宗到陈与义去世,八年时间,整体上这一时期他的官做的很顺,做到参知政事,相当于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加上他“容状俨恪,不妄言笑”,好像与散漫不太搭了。
在政治路线上,他与高宗保持着高度一致。
1137年春天,有一个高层次小范围的重要会议。会上,丞相赵鼎说:“人们大多认为中原有可谋图的形势,应该趁机进兵。否则,恐怕将来会怪罪我们今天坐失良机。”高宗说:“现在太上皇的棺椁和太后、渊圣皇帝都还被金人扣留未能回来,如果不与金人议和,他们就没有可还之理。”陈与义说:“如果议和成功,难道不是比用兵要好得多。万一议和不成,肯定是要用兵了。”皇上说:“是啊!”
长久以来,谈到南宋诸人,只要感觉是正派人,都要想方设法给他一个主战的标签。这真没有必要。就说丞相赵鼎吧,主战,是个正面人物,但他就猛烈抨击过王安石,说王安石改变祖宗之法把国家弄坏了。蔡京就是继承了王安石的衣钵,把国家弄得烂透了,他们是一路货色。王安石在我们心中那是多么伟大的政治家、改革家啊。就说秦桧吧,坏人,他曾激烈批评理学束缚人的思想。但没听说谁称赞秦桧是反封建理学的思想斗士。从其本传来看,陈与义算是议和派。
最后的八年他已经从“漫郎功业大悠然”的青涩中走出,开始抒发“万事一身伤老矣”的伤感。只有回忆当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才能让人感到他曾经的悠然,他真实的心态已经是“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拄笏看山了十年”恐怕还是金人入汴之前。
元结《自释》里有这样的话:“彼聱叟不惭带乎笭箵,吾又安能薄乎著作?”元结当时被授予著作郎的职务。“我又怎么能轻看著作郎这个职务呢?”明显有点发牢骚的意味,很容易让人想起东方朔在《答客难》里所说的
“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
元结被授予著作郎之前,曾经代理过节度使。放在今天可以大致这么理解,曾经代理过政治局委员、大军区司令的元结回朝后被认命为国务院秘书处写作组组长。所以元结感慨:“吾又安能薄乎著作?”
陈与义由符宝郎贬谪为监陈留酒税,又居漫郎元结望郡洛阳,也算是半个老乡。此时很容易想起元结《自释》,趁机也发点牢骚,完全有可能。至于“黑白半头”“踏破九州”难免有所夸张。
有些人有些感情会一以贯之,比如,“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贤者,忧国忧民,贯通终生。在这种感情笼罩下,其作品就会时不时地流露出忧来。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作品都写的是忧。生活丰富多彩,一时一事偶有所感也可欣然命笔,即景抒情。我们应该允许满腹忧虑的人也有一时之快。就像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大反常态。仿佛无忧无虑天天以酒自娱的快乐人。当然,不把它理解为一时之快,而是以乐写忧也可。
“踏破九州无一事,只今分付结跏禅”,年轻人,遇到点挫折,发发牢骚,沾染点佛系色彩,也无可厚非。路还长,人还会变。
文中引用了陈与义两首词里的句子,下面把这两首词也附上。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临江仙·高咏楚词酬午日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
榴花不似舞裙红。
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
酒杯深浅去年同。
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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