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报告系列3 | 纯妞的弯弯月亮

纯妞的弯弯月亮

作者 / 乐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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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1988年,我在深圳采访时邂逅纯妞,她是部队技术军官,副营职,29岁。看似文弱的她居然真打过仗,经历很传奇,许多人说应该写写她。

1991年第二次见面,纯妞出差顺道来看看我,她穿着新式陆军军官服,佩上尉肩章。此次分别再未谋面。
纯妞的故事写写停停,案头一搁就是十几年,三十多年后,终成此文。
此文献给勇敢的共和国女兵顾以纯。
上篇
纯妞本名顾以纯,她的家乡是华东北部一个有着“楚韵汉风、南秀北雄”美誉的地级市,南方人认为那里是北方,北方人认为那算南方。
纯妞十岁头上死了爹,爹在厂里上班,毫无征兆地被龙门架上掉下的行车底板砸了脑袋,当即就没了。这家自此就焉了,才31岁的母亲带着她和弟弟艰难生活。纯妞说自己家又破又小,和弟弟睡上下铺,没记得吃过啥可口的东西,衣服都是大舅给的穿剩下的旧物。纯妞知道自家少一个爹,不能有什么要求。
▲70年代纯妞的家乡城市

读中学四年级的时候纯妞恋爱了,男孩是她在工厂学工时的师傅。那是1975年末,还是十年“文革”期间,中学不分初高中,连着读四年,四年级就是毕业班了。

学工劳动的地方叫长鹰电子元器件厂,纯妞的班级被分去双连车间劳动。双连的学名叫可变电容器,是装在收音机里调电台用的。全班每十人一组建立流水线,手工制作如一张普通邮票大小的密封双连,就是在那儿她遇见师傅的。

说师傅也就一23岁的小伙儿,身体高大壮实,笑起来蛮灿烂的,负责带纯妞这条流水线。他自我介绍叫朱时元,厂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纯妞乍一听到朱时元这个名字就觉得好笑,那不就是“猪食园”吗?这个念头就在她肚子里转转,不敢说出口。

轮到同学们自我介绍了,纯妞刚说完“我叫顾以纯”,旁边一个男生捣乱地补充道:“家里叫纯妞,师傅叫她小名好了”。小朱师傅应声:“什么,叫故意蠢?家里叫蠢妞?”大家一阵狂笑。纯妞愠怒地看着师傅,怎么能拿她名字开这种玩笑呢?

密封双连的内部是用微小的零部件一层一层叠起来的,每个人叠一层,大家的动作几乎一样。开工一两天,纯妞老漏装配件,装得不对了会被那位朱师傅查出并当场大声吼叫,“六号缺螺丝一个”“六号缺垫圈一个”“六号缺垫圈四个,啊呀,这一个垫圈也没装啊。”六号就是纯妞,她看着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零件,就像捡一地鸡毛。
那天熬到下班,小朱师傅要纯妞留下“补课”。纯妞知道社会上有些男青年总借机会纠缠女生,但她也没啥借口开溜。同学们都走光了,小师傅堆起了满脸的笑,皮榻榻地盯着纯妞看,问这问那的。纯妞低着头应付,长这么大,她还没有被小伙子这么盯着看过,有点脸红。
小朱说我这就帮帮你吧,他拿出了一套秘不示人的诀窍教小姑娘,比如四个垫圈、四个螺母,都体积微小,一边装一边要默念流程,圈圈圈圈,帽帽帽帽,念一个装一个,肯定不会错。他对纯妞反复强调:好记性不如烂嘴巴。
纯妞貌似很认真诚恳地听着,心里直嘀咕:谁是烂嘴巴?你才烂嘴巴,一天念八小时圈圈帽帽的,脑子都拧巴了,傻冒。
纯妞经过这番“补课”后还真不太出错了,十天半月的才被偶然叫到一次。她怀疑这个小朱师傅在帮忙,就故意装错一两次,结果都没有被报出来。
纯妞哪里知道,要让她在学工中表现好一点,争取参加红卫兵,是邱老师特意托小朱的事,还要不能让本人察觉。邱老师是纯妞的中学班主任,他曾要求纯妞在学工劳动中表现好一点,争取明年最后一批加入红卫兵。那时的红卫兵早已不是造反组织,而是中学里的学生先进团体。因为纯妞没爸,邱老师觉得自己对纯妞的成长多了一份责任。她是家里老大,按毕业分配政策是铁定的“外农(外地农场)”,如果能表现积极一点,比如参加了红卫兵,学校也可能照顾,虽不指望分“市工(本市工厂)”,搞个“市农”或者“外工”可能有希望吧。为此,他背着纯妞找过带班小朱师傅,让小伙子帮帮女孩,她太苦了。
学工一个月时发生个小意外,纯妞那天没吃早饭就上班了,她经常把早饭留给弟弟。近晌午时她饿得眼冒星花,忽地瘫在桌上,灰白的脸上全是冷汗。小朱反应敏捷,背起纯妞,一路小跑去了厂医务室。这一背纯妞惊醒了,除了爸爸她还没被其他男人背过。小伙子的后背透着沁入骨髓的热,异性躯体的紧密贴合让她暗自难堪。
发生这事的第二天起,小朱每天早上都会在厂门口“偶遇”纯妞,不经意地打开饭盒让纯妞吃个包子。每天重复这个场景,让纯妞很吃不消,实在挡不住热情就勉强吃一个,极不自在。
小朱受命帮忙就超级发挥了,学工临近结束的一天,全体同学突然被通知停工临时开大会,一个纯妞不熟悉的学校领导要讲话。很多年以后,纯妞都能清晰地模仿出这位领导的话。
“革命同学们,今天我们特地暂停劳动开一个大会,为什么呢?因为在这次学工劳动中,有一位同学表现非常突出,将被火线吸收为红卫兵战士。”
这种火线加入什么什么的事,是当时的经典剧情戏。
校领导说,这次学工劳动出现了生产差错率极低的一位,不仅创下历年来学校学工劳动的纪录,也比厂里大多数熟练工人的成绩更优秀,厂里已经决定总结这位同学的操作法,并命名为“顾以纯操作法”。
纯妞瞠目结舌,什么操作法,她事先没有得到丁点风声,她肚子里清楚,是小朱师傅帮她隐瞒了很多差错。
校领导继续口若悬河,不断引申这件事的重要意义,上升到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以前只有劳模才可以被命名“操作法”,现在中学生也行了,这不是“教育革命”的成果是什么。
纯妞的胸口像被不断塞进很多木头,完全透不过气来,这些无中生有的情节几乎肯定是小朱师傅编排的,目的是要让她加入红卫兵吧。但这么严肃的场景她也不敢跳出来说清真相,这兴许会被说成破坏“教育革命”。
那天下班,一个真的可以称得上老师傅的女工认出了纯妞,她大呼小叫地调侃:你的师傅真会帮你,弄出个什么操作法,害得我们上班像念经,圈圈圈、帽帽帽,原本安静的车间现在成了茶馆。你师傅是看上你了吧,他老爹可是大领导,你算走狗屎运了呢……纯妞尴尬地跑开,这点弯弯绕原来人尽皆知。
学工结束后纯妞在家过寒假,不时会想起小朱暗中帮她的那些事,那痞痞的笑容总在脑中闪现,让她放不下拿不起。这是她熟识的第一个社会上的青年,纯妞的心里奔跑出一头小鹿。见不到小朱纯妞仿佛丢了什么,总空落落的,怎么能再见到他呢?想了几个晚上她决定买个日记本送给他。

纯妞口袋里没几个钱,也不愿为这事向妈要,她到文具店看了好几次,最后挑中了一本蓝色塑料封皮的,四角六分钱。买回家后,在里面夹上一张香纸,扉页端正地写上:朱时元,祝你在三大革命的实践中,经风雨、见世面,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顾以纯。

写这番话想了好久,当时很流行的语句。但怎么称呼小朱却颇费思量,是朱时元同志,还是朱时元师傅,还是小朱师傅……盘了半天,决定只写个大名吧。

准备齐活,纯妞到厂门口,等朱时元下班。

朱时元接过日记本时一愣,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连声道谢并建议互留家庭地址,有事好找。然后两人没话说了,纯妞笑笑扭头走了,朱时元推着自行车跟着,两人距离十多步路,就这么走了二十多分钟。纯妞不时回头看看小朱,分手时小朱诚恳邀请纯妞参加星期天他的中学同学聚会,一起去爬五老峰。
这算是约会吗?纯妞在几秒钟内把这个没有料到的邀请来回倒腾了好几遍,她决定去。小朱关照纯妞以后再也不要叫他师傅了,也不能透露他们是通过学工认识的。纯妞不太明白这葫芦里卖啥药,可能就是掩人耳目吧,爽快答应了。

五老峰位于南郊,是一个公园,占地面积很大,因为连着有五座两三百米高的山峰,被称五老峰。这里有山有水有森林,很有点荒郊野外的意境,青年男女在感情的朦胧期,往往会挑这个离市区不近不远的地方游玩。

五老峰之行算小朱对纯妞的朦胧表白,同去的十个人中,其余八个都是男女对子,这个意味已经很清楚了。其余九个人都骑车,只有纯妞坐在小朱的车后座上,似乎更亲昵。
五座山峰他们一天登了两峰,这山不太高,年轻人爬起来顺溜。小朱不时伸出手给纯妞助把力,小姑娘也挺配合地把手伸出去,但这个手握得有点紧,好几次被纯妞甩脱。在最高的峰顶上,大家极目远眺,小朱很近地站在纯妞身后,纯妞则若即若离地微微靠向身后。她恍然感到了坚实的依靠,这是她生命里最缺少的东西。

纯妞妈敏感地觉得女儿最近变开朗了,自打丈夫走了以后,女儿的话越来越少,最近的变化让她欣慰,她估摸就是遇上喜欢的男孩了,但女儿不说,她也不问。

1976年2月底,中四年级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了,上课已成为形式,毕业分配是重头,陆续有同学离开学校去工作,但那些农字头的学生还一个都没分配。

五老峰之行后,纯妞和小朱心照不宣每星期会在小南湖见面坐一会儿,这成为纯妞最开心的一刻。小南湖在市区西面,很大一片水面、很长的岸线,可经久缺人打理,荒土、断墙、蒿草,很破败,下午四点过后几乎没有人影,但这暗合谈情说爱者的心意。

纯妞告诉小朱,邱老师要她当班级的毕业分配委员,专做家长的工作。还让她到学校的大会上去表决心,一颗红心作最艰苦的准备,党叫干啥就干啥……邱老师的理由是,要想得到学校的照顾,一定要积极上进调门高,反正就是个外农,还能糟糕到哪里去。
小朱对这个邱老师出的主意很不以为然,什么毕分委员,那就是敢死队长,出头露面的事都暗藏玄机。他关照纯妞千万不要出头,表决心、说硬话这种活儿不能干,态度都要含糊,公开场合不要说“我”,要说“我们”……
纯妞傻傻地望着小朱,围绕她毕业分配的事,身边两位很接近的成年人说法基本都相反,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感觉这些事复杂而无绪。她后悔自己在大会上说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但面粉已经撒在湖水里,捞不起来了。
纯妞的弟弟最近在家里接连闹了两件事。第一件,弟弟说家里天天青菜炒萝卜下饭,都要呕了,他想一个月吃一次红烧肉,妈唉声叹气说咱家哪有这个条件,弟弟听了郁闷了好几天。第二件,弟弟学校组织拉练(行军)活动,妈妈买来厂里食堂的肉包让带在中午吃,弟弟说同学都讲好带面包,他吃肉包要被笑话的。母子俩口舌不断,弟弟跑出家门说要去捡垃圾流浪。纯妞好不容易把弟弟找回来,妈哭成了泪人。

小南湖,斜阳懒懒地照在平静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湖边,纯妞坐在小朱身旁,他们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近到小朱的手可以直接搭在纯妞的肩膀上。纯妞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反正就是个外农,还是早点定个农场去了吧,家里条件不好,迟早要来的事不如赶早去拿工资。

纯妞下了很大的决心把弟弟的事和家里的现状,都毫无保留地说给小朱听,她现在和小朱关系不一般,这些事总要让对方知道。纯妞家境不好小朱有所预料,看她平时穿的衣服都很旧,鞋子是自己做的,但纯妞为了缓解家庭困难想早点去外地农场则是他没料到的。他第一次遇到纯妞就被深深吸引,现在已经爱上她了,当初恋的甜美要变成永久的承诺时,他感觉现实的难题接踵而至。
纯妞一直在说话,真不想去外地农场,她放心不下弟弟,打小起弟弟的生活、读书都是她管的。而且,母亲已经失去了丈夫,如果再失去女儿,她有多无助。再说去了外农,我们可就见不到了……
这话刺激了小朱,他不能失去眼前这个姑娘,他顺势把纯妞拉进自己怀里,无限柔情地安慰她,他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我爸是市革委会副主任、工交组长朱龙川,到时让爸出面,写个条子,留在本市工作这事可以办到。
纯妞可吓着了,她曾听别人说过小朱是领导的孩子,但这个领导有多大并不清楚。现在听到朱爸就是市领导朱龙川,她只在报纸上见过这个名字,这家庭地位太悬殊了。纯妞的心像油条下锅般地纠结了起来,她极想说那我们就算了吧,做普通朋友吧。但她说不出来,她的心已经被这个小朱搅翻了,眼前这个大男孩给了她很多从未有过的感受,现在还依偎在人家怀里。她凝视着小朱,越来越近,越来越紧,不能分开……
几天后纯妞接到了一封小朱写来的市内信,说他妈胆结石复发准备进医院动手术,让纯妞后天下午去医院看望,约好医院门口见面。小朱还在信里写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四口人,除了爸妈还有个姐姐,不过嫁人了,不在家住。

纯妞明显感到,小朱是在推进他们的关系。

跟着小朱走进病房,纯妞发现朱家爸妈都在,夫妻俩同时看见跟着儿子来的还有一个小姑娘,因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表情像看见了外星人。不一会儿小朱姐姐也来了,她瞟了一眼纯妞,也诧异了,这小妹妹是弟弟的女朋友吗?看上去怎么这么小?以前没听说啊,已经可以参与家庭活动了吗?
朱家人聚齐了,一起商量明天开刀后陪护的事,朱爸的计划是女儿陪白天,儿子陪通宵,自己工作很忙,就抽空来看看。朱姐却又有另外的打算,她让爸单位派几个人来24小时值班,大家有空也自己来。这安排也挺好,但咂摸咂摸哪里又不太对,一时谁也没说话。

纯妞对这种事完全没有经验,她见冷场了,便质朴地凑上去说,还是让小朱和她一起陪通宵吧,自家人陪最好,但小朱是男孩,总有不方便的地方,所以她一起来。

朱爸一听,这话说得多好。他带着教训的口吻说:母亲开刀,儿女来陪,这是天经地义的,这就叫自家人,这位小姑娘刚才讲得有理,让人家陌生人来陪,这是自家人吗?影响还不好。说完他开始认真打量纯妞,这姑娘好纯,纯如白纸,没有丁点污染,虽说装饰差点,可就是学生嘛。
陪护的事就这么定了,纯妞回家跟妈原原本本说了与小朱的事,母亲隐约感到变化要来了,女儿跟那男孩关系已经不浅,人家妈的事也去管,而且长那么大,以前也没有在外过夜的事。但她没说什么,点头表示同意,女儿长大了。
朱妈的手术中午前就结束了,纯妞是下午六点到的,朱家姐弟都在。弟弟的女朋友来了,朱姐不想当电灯泡,再说昨天被这个小姑娘挑头,在爸那里碰一鼻子灰。她打算赶快走,走之前她告诉纯妞晚上妈可能会要尿尿,要用尿盆去接。半夜时分,朱妈果真尿尿了,纯妞让小朱站远点,拿着尿盆,极其用心地去接。
黎明时分,这对恋人走到医院大院里放松一下,抬头望见初夏夜晚漫天的星斗,引出各自无限的遐想。一轮明月弯弯地挂在天穹,纯妞极度幻想着要和小朱一起坐上去。小朱顺势抱起纯妞往上举,青春的激情猛烈涌动。
半个月后,小朱邀请纯妞去家里作客,他说这不是见家长,是答谢她坚持三天去守夜、端尿盆。纯妞紧张地看着小朱,她觉得自己快有一个身份了。
小朱以商量的口吻小心地问纯妞,是不是由他给纯妞买套体面的衣服,第一次去他家要好看一些,但如果纯妞不同意也无妨。纯妞明白的,穿得体面些去见人家父母是必须的,可家里一下子真没这个钱,花小朱的钱合适嘛。她想了又想,同意小朱替她买衣服,但这个钱,等以后工作了是一定要还的。
小朱替纯妞买了一套衣服、一双鞋,这是纯妞有生以来最好的打扮。
小朱家四间房,其中一间被当作客厅兼餐厅,公家配的服务员做了淮扬风味的四菜一汤加两道点心,都是精致入味的。朱爸问问学校里毕业分配的事,朱妈问问纯妞有什么兴趣爱好,恍恍惚惚地纯妞总算把饭吃完了。朱爸朱妈道别时都说了同样一句话:以后有空多来玩。
小朱送纯妞回家,两人都听懂了大人的话:有空多来玩。纯妞问大人们知道她家条件不好吗?小朱说岂止知道,还讨论过好几次,朱爸的意见是,找劳动人民的孩子也不错,朴实、平安。
纯妞明白朴实的含义,却不理解平安指什么。

1976年7月初,纯妞中学毕业了,但毕业分配还在进行中,这叫毕业待分配。

8月份的时候,一个已经分配到市工的同学来找纯妞,说石化那边有个小百货店,正缺个人手,愿意去帮忙不,做一天六毛五。
纯妞寻思现在闲着也闲着,挣点钱可以补贴家用,没迟疑地去了。那个百货店还真小,十来平方米店面,实际上是街道办的杂货铺,名称很响亮,红光百货店。小朱对这件事不怎么赞同,女朋友在鸡毛小店干活,面子上真不好看。但他也不好反对,他了解纯妞的性情也理解她的艰难,想想可能也做不长,算个体验吧。
纯妞干得蛮欢,到了下午五点以后店里就她一个人守着,七点关店门。但不久她产生了某种恐惧,附近几个泼皮小流氓见来了个小姑娘营业员,就经常聚起五六个人在店门口晃悠。这里是居民区他们公然大搞不太敢,但损招也是有的,就是专找纯妞买避孕套,两分钱一个,花一毛钱可以一个个排队来纠缠,还猥琐地问这个东西怎么用啊……
纯妞苦恼,但她不敢把这事跟小朱说,说了这个活就不能干了。有天晚上,四五个泼皮故伎重演每人买了个套,还说要当场试试,做出宽衣解带的动作。纯妞怕要出事,迅即向店门外跑,被一个泼皮一把拉住,大呼小叫还没找钱呢。

恰在这时,三个提着钢管长矛,扎着武装带,佩戴“工人民兵”胸牌的人冲了过来,一长矛打翻拉纯妞的那个泼皮,按倒在地,解下皮带一阵猛抽,余下的泼皮吓得四下逃窜。

领头的民兵见纯妞惊得索索发抖,一个劲地安抚,自我介绍是市民兵总队的,奉命来保护纯妞,已经在附近观察好几天了,今天出了情况,就出手了。他们让纯妞放心上班,他们天天在这里看着,估计以后泼皮也不敢再来了。
民兵怎会特地来保护自己,这一定是小朱干的,纯妞砸吧砸吧味道,看上去表面平静,其实暗中有人保卫啊,这场面真大。这让纯妞感动,也让她很不自在。
1976年9月9日,毛主席他老人家与世长辞,举国悲痛。纯妞在大太阳底下排了四小时队,参加市文化宫的吊唁活动。
10月10日星期天,纯妞与小朱在小南湖约会。天显得阴沉,鸟在混乱地低飞。那天小朱说爸想换个房子,把孩子今后的生活都考虑进去。纯妞问,今后会跟你爸妈一起住吗?小朱说是,他爸说纯妞性格蛮好的,温和守规矩,能合得来。小朱盘算,过了这阵,要去纯妞家见她妈,纯妞也要再去一次他家,跟爸妈好好聊聊“外农”这件事。
两人说着说着话风已经变了,谈情说爱滑向了谈婚论嫁,纯妞的脸不禁绯红。小朱用手圈起纯妞,生怕爱情飞了。
这两个年轻人当时都没有料到,这一天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恋人约会,成为纯妞心里永远的痛。
10月12日,恶贯满盈的“四人帮”被粉碎,举国欢腾。纯妞上街,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全市红卫兵大游行。
10月17日,又到了与小朱约会的日子,小朱却没有来,这是相识以来小朱首次失约。在荡漾着青春柔情的小南湖边,纯妞等了一个半小时,没见小朱身影,心里顿觉不安。她急急赶到厂里,看门的说,这人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她又跑到小朱家,家门关着,敲了许久不开。
小朱失踪了,纯妞非常惊慌,她带着沉重的心情每天依旧到鸡毛小店上班,一天两次看自家信箱,始终没有来信。

十一月初的一个夜晚,瓢泼大雨。纯妞下班走到家门口,发现一个男人伫立在那里,一身黑色雨衣,戴着口罩。纯妞心生疑窦,瞟了那男人一眼,那人凑上来轻声问是不是顾以纯,见回答是肯定的,便低沉着嗓音自我介绍是朱时元的朋友,来捎口信,朱时元关照跟你说小南湖,就能明白是自己人。

纯妞顿时一兴奋,来人却说朱爸是“四人帮”的人,现在抓起来了,小朱在外地躲一躲,不过很安全,让纯妞放心。他拿出一个纸包,说里面有两百元钱,是小朱关照给她备用的。
晴天霹雳,纯妞的心急急揪了起来,她问朱时元有信吗?能让你带钱,就没让你带信?那人说其实他也没能见到小朱,都是口信,钱是小朱关照给的,但并不是小朱亲自拿出来的。说完就急急消失在雨夜里。
纯妞呆若木鸡,她无力地倚在墙上,任雨水拍打,她不明白朱爸被抓小朱为什么要跑,她为心上人的安危深深担忧。
过了春节便是阳春三月,离奔赴“外农”的期限越来越近,纯妞老在店里发呆,她现在只有自己拯救自己了。在店里做着临时工,大家都挺喜欢她,也没有要去补人的意思,那么可以转为正式工吗?纯妞请教小店经理这事怎么申请,经理说自己可没有这个权力,要问街道商办管这事的金科长。

纯妞决定自己去找金科长,在街道办事处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里,她见到了金科长,一个块头硕大、满脸横肉的男人。金科长似听非听地剔着牙齿,眼睛老盯着姑娘的细腰,懒洋洋地开口:这事大,等于一个市工指标啊,你经常来跑跑吧,我替你张罗。纯妞听着这话像是钓鱼,不敢再多想了。

有天下午纯妞在店里守着,久未谋面的邱老师踩着一辆破车找来了。纯妞的第一感觉是她的分配方案下来了,心里不免忐忑。她还纳闷,邱老师是怎么知道她这个破店的?

然而,邱老师是来通知纯妞去学校的,部队来征女兵了,但他是今天无意中听说这事的,觉得纯妞符合条件,特地向工宣队推荐顾以纯,现在他要带纯妞回学校去填张表。

那时当兵非常吃香,参军一般三年,吃国家粮还有津贴拿,复员回来就在本市工作,如果在部队表现好回来还可能当上干部,那些“农”字头的学生挤破头地开后门要当兵。

工宣队师傅告诉她,这次就让学校推荐五个女生,名单早已经定了,你不在里头。这次征女兵要求非常高,是有文化考试的,身体要一点毛病也没有,你肯定不行的。纯妞很失望,但邱老师软磨硬泡,他说服工宣队再加一个名额吧,都老远跑来了,纯妞的条件又好,怎么都得去试试啊。工宣队无奈,五张新兵预征表已经发光了,如果一定要去试,自己手工依样画葫芦做一张吧。

体检、考试就是第二第三天的事,纯妞拿着自己画的表格参加了第一天上午的体检,是在当地一家大医院,查得非常仔细,扎针抽血、拉屎拉尿……纯妞疑惑,这是要招空军飞行员吗?下午和第二天上午的文化考试,人数明显比参加体检的少很多,也就是说,身体这一关就淘汰了不少人。

回家后纯妞等了十来天,去学校问了几次结果,工宣队劝她不必等,自己画的表会有啥结果。这就歇菜了,纯妞心境平静了仍旧去鸡毛小店干活。

好运就降临到了这个苦命孩子身上,半个月后,邱老师通知纯妞,准备参加第二次体检,还要面谈。据说学校送去的六个女生只中了纯妞一个,纯妞听闻兴奋得有点失常,抱着邱老师直转圈,她要当解放军了。

第二次体检比第一次更严格,关照头天晚上不能吃荤腥,武装部特地派出一辆吉普专门接纯妞去部队医院。好多医生围着她转,从这张床移到那张床,从这部机器走进那部机器,纯妞感觉自己是只小白鼠。

面谈持续了45分钟,跟她谈话的人全穿着军装。从谈话中略知,这次招的是通信兵,去了部队还要继续读三年书。纯妞的脑海里闪过在电影《英雄儿女》里看到的场景,英雄王成背着通信步话机,大声喊叫“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又过了半个月,那天她下班回家,见自家大门上新贴了一副大红对联:保家卫国威武,送女参军光荣;横批:军属人家。纯妞飞奔进家,妈妈告诉女儿,刚才来了好多人,敲锣打鼓送来了应征入伍通知,还有一朵脸盆大小的大红花。纯妞仔细瞧,大红花此刻被弟弟戴在身上。

接下来只有七天准备时间,在即将离开这座自出生以来居住了十七年的城市之前,纯妞去了趟小朱家,要是能遇上他家什么人就好了。家门依然紧闭,门上已经蒙灰。她万分失落地下楼,在附近徘徊又徘徊。

1977年5月的一个清晨,纯妞和其他九个新入伍的姑娘,在一名中年男军官的带领下,坐上了南去的列车。当熟悉的城市渐渐消失在远方时,纯妞心里一阵刺痛,这里有她出生的家,还有祸福不详的心爱小伙。再见了妈妈,再见了弟弟,再见了心上人,纯妞舍不得你们。

岁月在极速后退的铁道上慢慢流淌着。

下篇

带着五彩梦从军走天涯,女儿十七八集合阳光下,一身戎装靓丽我韶华……

新兵营位于云南山区,四周都是山,还有树,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很陌生。营地建在一大块山坳平地上,四周拉满铁丝网。纯妞她们到达后不到一小时,就被命令全身换装,她被剪去了羊角辫,只留比男兵长半寸的山羊发。她感觉已经与过去告别,将迎来新的人生。

几百个新兵中,女兵只有区区四十几人,被编成一个加强排,她们将在这里接受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每天清晨5点半起床号就响了,花10分钟时间搞内务,然后开始跑步。

纯妞的长处是体能很好,跑三千米只需九分十五秒,手榴弹能投四十多米远,偏差只有两三米,很多男新兵都不如她,这使她赢得了大家赞许的目光,在此之前,她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礼遇。

纯妞给妈妈写信,说军营生活很有规律,最大的好处是饭菜香,每天有肉,她都胖了。她的家信报喜不报忧,像每天累到见床就睡,半夜三更紧急集合去爬山之类的苦,是断不会说的。

熄灯后纯妞常常思念小朱,会掩被痛哭。一个晴朗的夜晚,睡不着的纯妞悄悄走出营房,走到很远的地方坐下。她抬起头,注视着天上一弯明月,就在去年的这时,也是这样的月亮,医院大院里,两人相拥着,他要抱她一起坐到月亮上去……可现在,小朱在哪里呢?连个音讯也没有。纯妞的眼泪夺眶而出,小声抽泣起来。

她犯纪律了,未经批准新兵在熄灯后是不能走出营房的,查夜的勤务兵发现她的床上没人,也不在厕所,立即报告了上级,警卫班紧急出动,满场子找开了小差的纯妞。结果,哭得正伤心的她懵懂地被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拿下了,带往新兵营纠察队留置。

清晨,纠察队长来问话,你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出营房?纯妞回答:想看星星。她觉得只能这么说。她谎称自己学生时代是天文爱好者,很喜欢看星星,但忘了条例规定。纠察队长再问:找到你时你在哭,这是为啥?纯妞几乎只有两秒钟时间盘算怎么回答,她说:我的家乡是城市,根本没有这样绚烂的漫天星斗,是激动得哭了。纠察队长原本想听到因为想家想亲人想回家这样的话,如此回复让他哭笑不得,真闻所未闻。

纯妞的新兵排长是个老兵,她听说了纯妞的事急急找到了纠察队,竭力为纯妞开脱,要求不要处分她。纠察队长无可奈何地说:她晚上跑出来是研究天上的星星,不是想逃跑回家,新兵小妞,算了,你教育教育就带回去吧。

排长严肃地批评纯妞,革命军人要遵守铁的纪律,严格执行条例是天职,你就是个混蛋,半夜三更一个人出来看星星鬼混,简直够开除,回去写检讨……

排长带纯妞回营房,走到差不多的地方,她帮纯妞拉了拉军装,低声说,好看的女兵都有感情问题,正确对待啊,别耽误正事。给你十五分钟整理内务,立即归队参加训练。纯妞感激地看着排长,挺直敬了一个礼。

纯妞收到了邱老师的来信,带来了小朱的消息。老师说,跟以前的学生打听到了,朱龙川是“四人帮”在本市的骨干党羽,暴力对抗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去年十月中旬被隔离审查,但不几天就畏罪自杀了。小朱帮爹搞了什么阴谋串联,还私制私带土枪潜逃,已被抓捕,现在关在市看守所。朱妈好像已经发了神经病……

纯妞心里一阵阵剧痛,仅凭这些只言片语她拼凑不出事情的全貌,朱爸给她的印象和邱老师说的全然合不上,而小朱的这些事,她以前没有听他露过只言片语。这是怎么一回事,纯妞的心焦虑得像一只迷途小狗找不着家。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了,全体女兵要回原招收单位。纯妞的兵役关系属于某军通信大队,但这只是个纸面说法,按计划通信新兵要进入不同的军校学习三年技术,纯妞这路十几个人直接去黄沙军校报到。

黄沙军校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西南大城市里,没有挂牌子,门口一边一个士兵站岗。纯妞被编在通信系无线电台专业14班,班里30多人,男女兼有。在军队里,通信、卫生、文艺三大兵种是女兵最多的地方,而通信兵在战场上直接与敌军正面交火的几率最大。

学无线电通信并不是纯妞的理想,她家连收音机都没有,这学科很抽象,女性大多不喜欢,她就是被安排的。教官在开班时发了一张情况征询表,其中一项是“你以前接触过无线电技术吗?”纯妞想了想,写上“中学学工时做过密封双连”。就凭这句,纯妞成了班上无线电技术实践水平最高的学生。

学习一开始,纯妞遇到了巨大的困难,她这一代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中学毕业,全部是在十年动乱中度过的,说真实的文化水平也就小学毕业吧,要理解那么多的概念、定律、定理、求解公式……脑子不够用了。无线电学的概念几乎都是抽象的,看不见摸不着,纯妞天天抓瞎,天天作业写到后半夜。比如无线电调制的三种手段:调频、调幅、调相,前两者经过反复琢磨终于模模糊糊地理解了,可调相是怎么回事,总也弄不明白。

背诵记忆是纯妞的短板,前背后忘,一张频率波段表要求三天背出,这可苦死她了,二十几个频段都有名称,涉及频率范围、波长范围、适用特征,有几百个数据,三天里她几乎没有睡觉,结果还是背得七零八落。

纯妞入学一个月后,1977年10月,中国恢复了高考制度,平静的军校沸腾了,不少人想退役回地方参加高考。纯妞完全没有这个打算,部队已经改变了她的人生,她有了继续读书的机会,虽然遇到点困难,但她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她把情义看得比天还大。

转眼就是两年,1978年岁尾,中越边境不断发生摩擦,阴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那时纯妞大学三年级,因前线急缺通信兵,她被所属部队召回准备参战。收拾行装,暂别学校生活,急急奔赴战场。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经过短暂的战地训练,纯妞被编入战斗序列,在某团指挥所通信队任见习技术班长。1979年2月17日战斗打响后,纯妞所在的团迅速攻入敌方腹地,迅即成为先头部队。

纯妞的任务是为出发投入使用的中继电台校验各项参数。什么是中继电台呢?在战斗前线,小功率电台是配备到班排一级的,平地通联范围一二公里半径,但成师成团作战,战斗半径往往有十几公里,各个移动中的小电台将信号发射给中继电台,中继电台再以大功率信号转发出去。中继电台是各个小电台之间的联系枢纽。

纯妞他们当时使用的中继有25瓦发射功率,通信兵以自身肉躯充当铁塔架起电台,主机加上电池、天线,重达30多公斤,如果再带上个人武器装备,负重远高于一般士兵。为了加大信号覆盖,常常还要登上制高点,竖起天线,这就非常显眼,成为敌人重点打击的对象。

战斗在激烈进行,一台一台的中继被通信兵先后背走,纯妞逐个检查每部机器的参数设定,然后和战友们互相敬礼互祝胜利。很多通信兵出去后就再也没能回来,他们用鲜血和生命保障着战场无线电信号的畅通。

十九岁的纯妞是个学生兵,第一次参加异常血腥的战争,有点不知所措。她和大家一样,已经写好了遗书,为了祖国的荣誉准备战死沙场,希望妈妈和弟弟不要为她悲伤。她心里放不下的是小朱,如果现在能知道他的下落,那就死而无憾了。

那晚十点,纯妞正匆匆吃晚饭,队长紧急命令她到指定位置架设师部736分中继和团部896主中继。队长说已经没有人可派了,万不得已派你学生娃去,给你带两个战士当警卫。纯妞站起来大声回答:一定完成任务。她以最快的速度按手册分别设定上行频率、下行频率、信令频率,带着设备和两个男兵迅速赶往指定位置。

这个位置在团指挥所上方山头,直线距离800米,但实际行走距离接近两公里。这是一座小山的顶部,几乎没有树,军用地图标定是213高地。到了那里,纯妞迅速找了一个有自然掩体的地形,卸下两部电台,接上超高频天线,分别呼叫 stand by,繁忙的战场通联恢复了。

纯妞手边还有一部2瓦步话机,这是纯妞与通信队直接联系用的,她也只能通过这个与上级联络。

四周像死一样寂静,两个战士在十米外的两侧警戒,纯妞守着电台,有了片刻宁静。她在琢磨这两部新式的晶体管中继电台,语音真清晰,也比学校训练用的电子管老机器轻,但仪表区域竟然没有设照明,手麦也太小,这些缺陷回学校要跟教官反映。

她抬头望见了一轮明亮的月亮,月色笼罩着山丘,那年小朱说,他要抱着她坐到月亮上去。想到这儿,纯妞甜甜地笑了,笑得真开心。

咣咣咣,成批的迫击炮弹突然向213高地飞来,落地爆炸,气浪、碎石、土块不断袭击纯妞,她趴下身子,紧贴山石。电台位置显然暴露了,敌人在炮击,要摧毁这里的无线电设施。实际上,用无线电定向技术查找一个正在收发的电台准确位置只要几分钟,通信兵拼的就是勇气和胆量。

炮弹打了有七八分钟,纯妞算计,这样密集的火力,前面的自然掩体恐怕很快完蛋,应该赶快换个位置。她四下里张望,看准了西南方百米开外的一个地点,前面有巨石遮挡,她决定把电台移到那里去。乘炮击的间隙,她招呼两名战士帮她动机器,叫了几声都没反应,纯妞的心猛地一紧,顾不上了,她背起一部电台再抱住一部往新的地点跑。太重了,她咬着牙坚持。

炮火再次猛烈起来,纯妞庆幸自己早挪了地方,但这个误差很快会被敌军修正。电台正在繁忙的工作,她此刻担心的是敌方一旦发现炮弹轰不掉电台,可能会派小股部队上山搜索,她是个女兵,现在孤身一人,随身仅有一把五四手枪八发子弹,万一敌人真出动了可能无法抵挡,强烈的孤单感油然而生。

她四处摸步话机,她决定向上级报告处境,请求增援或准许长距离转移。糟糕的是,她没摸到这部步话机,在跑动中掉了?她想不起来。纯妞要出去找,或许还能带把步枪回来。她刚跑出掩体四五十米,一阵迫击炮袭来,炸得山摇地动,她顿觉腹部被猛击了好几拳,扑倒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受伤了,她要爬回去,两部中继电台还在那边,电台在人在。她咬着牙艰难地往回爬,手脚并用,抓着石头一点一点挪动着身体,山石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终于回到了掩体后面,她逐一检查电台,都在正常通联,她松了口气。上下摸索自己的身体,不好,怎么都是血,不知哪里还在往外冒。她拿出急救包,掏出绷带,但摸哪都是湿漉漉的,无从下手。

纯妞独自惨叫一声,这是伤哪里了?她觉得事情不太妙,应该赶快报告自己的情况,但步话机丢了。她闪过念头有两个弥补办法,一个是在中继电台中强行插话,一个是暂停中继电台的通联,换个频率向通信队报告,这都只需要两三分钟,但这样操作是违反条例的,纯妞知道不能违反战场纪律,军人战死不违命令。

纯妞的力气快耗尽了,她摸索着戴上耳机,听着里面紧张的通话,她很满足,她的电台经历轮番轰炸,依然挺立在213高地上,她正用每一滴血保证着几万人的战场联络。

纯妞伤口的血在不断地流,她预感自己很快会死去,内心极度悲壮,泪水夺眶而出。她还不到二十岁,生活才开始,世界多么温暖。她不想离开这世界,但她是军人,必须坚守自己的电台,没有其他选择。

炮击暂停了,纯妞担心小股敌人会摸上山。电台绝不能完好地落到敌人手里,自己也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她艰难地从腰间掏出手枪,用尽全力把子弹推上膛,这把枪是她作为一名中国女兵的最后尊严。

一阵阵剧痛袭来,心脏痉挛了,她开始呕吐。纯妞想,这是最后的时刻来了吗?

上天眷顾纯妞,她挺过来了。昏睡了多久她不知道,醒来已在战地医院,这里很安静,空气新鲜,大树枝叶茂盛。

纯妞腹部被炸出一大窟窿,肠子多处损伤,手臂中弹片并骨折,膝盖也有骨折,失血近3000毫升。手术做了九个小时,她九死一生。事后得知,团首长见213高地频繁被炮击,又百般呼叫不上,及时派出了增援小组,把奄奄一息的纯妞背下了山,两部电台当时依然在工作。首长说,这个女兵坚强,死守电台,要把她救活,要给她记功。

纯妞在病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终于养好了伤,带着荣誉返回了学校。她被记一等功,学校以隆重的集会迎接自己的英雄凯旋。接着是各种采访、作报告,赞美声也越来越动听,称她是”王成式的钢铁女战士"。

轿子被人越抬越高,她心里有点悬空。显然自己和抱着炸药包冲向敌群的英雄不一样,她只是听命尽职而已。纯妞一直记得两位跟她一起上山的战士,为了保护她,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213高地上,她都没问过他们的名字。活下来的人备受赞美,可死了的呢?很长时间纯妞总觉内心不安。

1980年秋,纯妞毕业回到了部队,任军部通信技术员,因她立有战功,被定为正连职,不久还入了党。部队对她十分照顾,因为受过重伤,给她安排的是带卫生间的单独宿舍,这可是团长的待遇啊。她的日常工作是下连队培训战士,在部队里女兵是十分受欢迎的,一个读过大学上过战场还立过军功的年轻女兵到了全是小伙子的连队里,这啥景象可以想象啊。

纯妞还是需要忙着四处作报告,军党委讨论了,要保护好我们年轻的榜样,特派军政治部主任老汪负责经常联系这个过于被宠的勇敢女兵。老汪隔三差五地找纯妞聊聊,他对纯妞说,你在自卫反击战中受伤,我在抗美援朝时受伤,咱们都是伤兵。一切热闹都会烟消云散,大家被你感动、为你喝彩,反过来又会特别要求你。要恢复平常心态,像个新兵那样走向未来。

纯妞多少是听明白这番话的,她告诫自己行事小心谨慎,主动热情地处理与战友的关系,比如要热情地跟人打招呼;见了首长十米开外就停步站立,举手敬礼,目送首长走过;党费一直多交一点,党组织生活总检查自己的各种缺点……冥思苦想把角角落落的事搞周全。

邱老师给纯妞来信,他又打听到了许多。小朱被判了13年徒刑,正在某劳改农场服刑。纯妞读完来信彻底烦恼了,既然有结果了,关在哪里也知道了,她想去看他。她通过长途电话联系到了劳改农场,人家拒绝她了,说女朋友不是啥关系,不在可探视范围内。

内心苦痛中,纯妞去找老管她事的汪主任,老头听了一愣,小妞子还有这种烦心啊,他听着纯妞啰里啰唆叨个没完就光火了,批评她小资产阶级情调严重,患得患失,不能正确对待历史,这种事搞得不好就影响前途。你给我把他忘了,部队里好男人多了,一个吃官司的孬种,有什么好惦记的。

纯妞见汪主任这个态度便哭了起来,哭得汪主任心里发毛,他让纯妞快滚,这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告诉,当兵的还哭,烦不烦啊。

过了十天半个月,纯妞与汪主任在食堂门口面对面走过,她不敢看首长,只想赶快离开,可汪主任叫住了她,非常意外地主动问纯妞,你那个吃官司的男朋友现在关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想去见见。纯妞忙立正回答:“是,请首长指示。”

汪主任想了许久,结果没说啥径直走了。纯妞望着老头背影,心想,这是耍我呢。

转眼到了1981年夏天,纯妞被准假回家探亲,自参军后还没回过家,那是她的伤心地。走的前一晚,汪主任请她晚上到家吃个便饭,算送行。

汪嫂做了一桌子菜,虽然她与纯妞初次相见,却像与女儿那般亲热。

关于见男友的事,汪主任说请示过政委,可以去见。汪主任也跟劳改农场所在地的军区同志商讨过了,觉得有这样一条规则可以用,即“对罪犯改造有帮助的其他人,经批准可以会见。”纯妞是现役军人立过战功,罪犯过去的女朋友,对改过自新自然有帮助。汪主任特别强调是“过去的”女朋友。

他说当地军区已经和劳改农场沟通好了,去那里直接找农场冯政委就可以了。

纯妞十分意外,首长们很关心她的个人生活,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前期工作,她望着汪主任,眼神充满感激。

汪主任很严肃地对纯妞说:“这次去不是让你们破镜重圆,是去结束战斗,打扫战场,坛坛罐罐都给我扔了,不留尾巴,你听清楚了吗?”

纯妞噎住了,心如刀绞,永不见面或是见面说再见,这都不是她的愿望。小朱离开她已经多年,却依然没有一个异性能在心里取代他。她小声嘟哝自己是人家未来的媳妇啊,是上过门的,怎么的也得有个过程吧。

汪主任听了无可奈何一个劲地摇头。

一路向北,纯妞坐火车到达一个小县城,她要去二十里外的劳改农场看望朱时元,想见又怕见的思绪萦绕心头。望见农场拱形大门的那一刻,纯妞觉着很像当年她父亲出事的那个龙门架,心里惊恐得扑扑狂跳,几乎迈不开步。

冯政委开车亲自到门房来接纯妞,他是一个满脸笑容说话客气的男子,一点也不像从事劳改工作的。“欢迎解放军顾连长,你是战斗英雄,是我们请都请不来的客人。”

纯妞忙解释自己不是战斗英雄,只是立了个功;也不是连长,是连职干部。

到了场部,纯妞填了一张会见申请单,冯政委说马上可以见,不安排在会见区,是场部的讯问室,那里私密些。

冯政委先向纯妞大致介绍了小朱的案情,和邱老师说的都差不多,但她还是越听越有陌生感,这和她记忆中的小朱都不搭,情节拼凑不了,大幅度的跳跃就像两部电影的胶片错接在了一起,前后连贯不起来。

纯妞到了农场跟冯政委接上话,才有人去通知正在地里干活儿的朱时元,说以前的女朋友来看你了,准备会见。朱时元愣在那里不动了,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有女朋友,女朋友这种身份在这个地方是不存在的。他嘟囔着说你们搞错了吧,我哪里来女朋友。

顾以纯,有没有?仔细想想。管教提醒他。

这还用仔细想吗?但纯妞怎么会找到这里,匪夷所思,她竟然还没有忘记自己,她现在怎样了,小朱心里猛烈翻腾。

管教说,你的这位女朋友现在是解放军军官,是个连长,听说在战场上还是英雄人物,你说话客气点,也不要乱攀,人家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小朱一听,像咬了一口生辣椒,五脏六腑给刺激惨了。他果断表示不认识这个连长,不去会见了。管教一听这要坏事啊,立即招呼几个人,推着搡着把朱时元带走,一边走一边教训他,你哪里有选择权?让你去见就是要见。

朱时元到了问讯室,看到一个穿军装的女孩正坐着,那张脸就是纯妞,是他朱时元日思夜想的,但纯妞的气质和过去已经完全不一样,那番沉着和收敛以前他没有见过,她正冲他微笑。如果在街上遇到,朱时元会以为这是纯妞的姐姐。

这边的纯妞十分吃惊,五年未见,小朱老了像有十多岁,脸变黑了,背有点微驼,那眼神是黯淡的,满脸写着服从。她感到了陌生和距离,那根本不是当年在小南湖边侃侃而谈、春风得意的时代青年。

纯妞忍住了自己的情绪变化,站起来请小朱坐,朱时元没有动,他打算这么见一下就走。纯妞离开座位走上去,手扯着他的胳膊,说我是纯妞啊,你要娶的媳妇啊,你认不出我了吗?

朱时元崩溃了,他极力掩饰的外表被纯妞这句话摧毁了,他无声地痛哭,那是一个大男人的哭,如果时光能倒流,他绝不会再撇下纯妞去做那些荒唐的事。纯妞让他坐下,自己先开口说话,从他们最后一次小南湖约会开始,鸡毛小店、参军、读书、打仗、受伤、立功、部队大院……还有邱老师、汪主任,一口气说了半个多小时。

熟悉的纯妞仿佛回来了,那种说话方式是朱时元熟悉的,但他面无表情,他不知怎么去接这些话,他们现在分属两个世界,纯妞是青年军官,无线电专家,天之骄子,自己是阶下囚、是正在劳动改造的罪犯。当初纯妞的分配档子是外农,结果她没有去外农,相反自己现在成了地道的“外农”,还是没有自由的外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吗?

朱时元生锈已久的脑力有点恢复,他缓缓转过头说:你能记得来看我,我很感动,已经够我记一辈子了。我是牢犯,你是解放军,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了,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会让人耻笑,把这么好的女娃丢了,你走吧……

纯妞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如果她不是一个兵,就会嚎啕大哭,世间的悲欢离合还有比这更凄惨的吗?

僵局了,冯政委适时进来了,他说饭点到了,顾连长该吃饭了,朱时元就在这里一起吃吧,吃完回去劳动。一个管教端着盘子,装两碗大肉面,冯政委亲自把面端上,朱时元立即站起来哈腰,连说感谢政府宽大。

大肉面太诱人,小朱端起碗猛吃,吃得津津有味。纯妞勉强吃了几口,把自己碗里这块肉夹到了小朱碗里。他抬头看了一眼纯妞,不客气地把第二块肉也吃了,吃完一抹嘴,也没说再见,自觉跟着管教走了。

纯妞沮丧地呆坐着,她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就是没想到是这个冰冷的结果。冯政委劝纯妞别难过,这里的犯人见了亲爹亲娘多半也都这样,这是正常反应。冯政委很想帮帮这个女孩,他有丰富的人生经验,要想些办法让两个年青人都安心。

他对纯妞说,你们曾经非常相爱,差点成亲,现实却是难有未来。不管有没有未来,今天你来了,是好事,你们的心都要放下。我想这样安排,下午两点,请你为我们干警做个战斗故事的报告,这是难得的受教育机会,让朱时元也来听,听完了估计他的态度会有变化。然后安排你与朱时元再见一次面,地方稍微宽松一点,农场有个打谷场,二百来平方米呢,你们就在那里说会儿话,把想说的全说完。顾连长你放心,打谷场四周我会派岗哨的,谈完了农场派车送你走,回县城。

纯妞同意冯政委的安排,不过在社会上作报告是要得到部队上级批准的,需要借打一个长途电话请示。

纯妞还有一件事,她想给小朱留点东西,买什么好呢?冯政委说任何东西都是不可以送的,如果有钱可以给他留一点,在农场商店里花。

纯妞决定留六百元给小朱,这几乎是她目前的全部积蓄。冯政委一愣,这么多啊,我们上限是一年一百五十元。纯妞说,那就放在你这里,一年一年给朱时元,冯政委同意。六百元里面有两百元是小朱托人捎给她的,两百元是恋爱时小朱为她花的,这都要还给小朱,只有两百元算是她的心意。

纯妞的报告此前讲过很多次,分内外两个版本,内版在军内讲,外版可以到地方上讲。报告由六个战斗故事组成,只有最后一个是纯妞自己的。纯妞走上台时掌声雷动,她挺直身子向干警们敬礼。她看到小朱就坐在前面第三排,敬礼时她凝视着小朱,心里在对他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帮过我很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给你敬礼。

她讲自己的经历时,小朱听得很认真。纯妞说她在战场上孤身一人时曾仰望星空,思念故乡的亲人,天上有清澈的弯弯月亮……她望见小朱在抹眼泪,那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的情感密码。

报告结束后,冯政委请纯妞去打谷场,会面时间限定四十分钟,一定要遵守。

纯妞和小朱围着打谷场转圈,这次是小朱主动开口,他已经调整了情绪。他说一直会想纯妞,但心是早死了,真没想到纯妞现在这么有出息,今天得以相见,他没有遗憾了。

纯妞问小朱是怎么把自己弄进来的,小朱叹口气,那时他帮爸送信,一共三封,在三个地方,这些信都没有封口,但他真没去看,里面的内容是办案人后来告诉他的,搞阴谋串联,还有暴力计划。如果当时信是封口的,就另当别论了。土枪的事确实,是他糊涂,想防身,却害了自己。爸已死,妈精神错乱,关在精神病院,姐一年来看他一两次。

小朱有点很难开口地问纯妞,有男朋友了吗?还是已经成家了。纯妞反问,你糊涂啦?我是你的媳妇啊。

小朱顿了顿,眼光有点迷散地说:你别犯傻,人只活一次,要对得起自己,你已经对得起感情了,不要再对不起未来。我就是刑满也是留场工作的,我想好了就在这里呆一辈子。你天生丽质,前途远大,我们已经跑岔了,不要强扭。你回去要找个好男人结婚生子,一定要这样。如果我知道了你没有这样,我一定在得知的当天就去死,我会用命还你的真情,这是一定的,我一辈子欠你,不要让我用生命去还。

纯妞哭了,她真的不愿意这样,她得到过的爱并不多,她是多么恋恋不舍。

会面时间快到了,小朱凝望着纯妞:能最后一次抱抱你吗?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两个年青人泪目相拥,他们即将天各一方。

纯妞谢绝了冯政委留晚饭的邀请,也谢绝了用车送她回县城的好意,她要自己走回去。她请冯政委多关心小朱,帮助他进步,争取减刑。

在泥泞的小道上纯妞踏上归途。

再见了,梦牵魂绕的小朱;

再见了,难以割舍的初恋记忆;

再见了,那无悔的青春年华……

后记

顾以纯1987年完成了硕士研究生学力,2003年被授予上校军衔,2008年转业到地方,在某大型国企任地方公司高管。2018年6月因病去世,享年58岁。她终身未嫁。

2020年3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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