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98章)
当745年春天悄然而至时,王维担任左补阙已满三年,按照惯例,从七品上的左补阙升迁为从六品下的侍御史。
刚担任侍御史不久,王维就接到了一项任务——奉命前往新秦、榆林两地(均在塞外)巡察边事。
距离737年秋天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凉州,一晃已过去了八年。王维回辋川安顿好母亲后,便轻车简从地出发了。
到达咸阳城的驿馆时,天色已晚,王维在此安歇。次日清晨,咸阳下了一场小雨,将天地间的扬尘冲洗得一干二净,让人倍感神清气爽。王维在驿馆庭院散步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这不是摩诘么?”
王维驻足转身,原来是在兵部任职的元常,因在家中排行老二,人称元二。“元二,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奉命前往安西都护府,唉,不提也罢。摩诘,莫非你也去安西?”
“你们兵部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奉命前往新秦、榆林,比安西倒是近一些。”
“刚才看到你时,还以为咱们可以结伴同行,可惜了。”
“元二,相逢便是有缘,咱们不妨借驿馆薄酒喝上几杯?”
“好,咱们这便喝个痛快!”两人本就性情相投,在暗流汹涌的朝堂洁身自好、惺惺相惜,今日在这通往塞外的驿馆意外相逢,更是多了几分亲切。
酒过三巡,王维拿起酒壶,为元二斟了一杯,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吸引驿馆中的其他客人纷纷看了过来,并跟着王维一起唱了起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悠扬真挚的歌声,久久回荡在驿馆上空。
在这样的送别声中,王维和元二的眼眶里都涌起了一层水雾。两人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仰头喝下了杯中的美酒。对他们来说,此刻喝下的不仅是酒,更是对彼此的理解和懂得!
告别元二后,王维继续赶路,经富州、延州等地,到达新秦、榆林等地。此次巡边,王维没有遇到像崔希逸那样德才兼备的将军,而是一些言语粗陋的武夫,让王维愈发怀念英年早逝的崔希逸。一日,他独自在新秦郊外骑马驰骋。忽然,在骏马扬起的飞尘中,他看到前方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这在塞外大漠上实属罕见。刹那间,王维仿佛遇到了生命中的知己,向松林疾驰而去,并向松林唱出了心中的赞歌:“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当王维在塞外和青松为友时,长安城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李隆基为李瑁操办婚事,二是李隆基正式册封杨玉环为贵妃。先说李瑁。宁王742年1月病逝后,李瑁为宁王守丧三年。这三年来,李瑁不着华服,不赴盛宴,过着深居简出、清心寡欲的日子。宫中上下都赞叹李瑁对宁王尽孝尽忠,其实他自己清楚,他是想借此机会躲起来疗伤。他无法接受爱妻被父皇夺走的事实,他能做的,就是麻痹自己,眼不见为净……李隆基哪里不明白李瑁的心思,当李瑁为宁王三年守丧期一满,李隆基就着手操办李瑁的婚事。745年7月,李隆基将左卫中郎将韦昭训的女儿许给李瑁,并册立韦氏为寿王妃。李隆基希望李瑁有了“新欢”后,能彻底忘了杨玉环这个“旧爱”,以便他名正言顺迎娶杨玉环。李瑁成婚不到一个月,李隆基就让杨玉环脱去道姑服,正式册封她为贵妃。和武惠妃一样,杨玉环虽不是皇后,却胜似皇后,宠冠后宫,母仪天下。面对李隆基精心设计的这个局,李瑁不仅不敢生气,还要在众人面前感谢父皇为他安排的一切。不过,韦氏肚子倒是争气,和李瑁婚后不到一年,就为李瑁诞下一子。李瑁的心才渐渐定了下来,决定守着妻儿过与世无争的日子。李隆基册封杨玉环为贵妃后,对杨玉环的恩宠令人叹为观止。
为了让杨玉环每天穿新衣,李隆基让尚衣局精选天下擅长女红之人,仅为杨玉环熨烫、保管华服的宫女就多达七百多人;为了让杨玉环吃上新鲜荔枝,李隆基下令开辟从岭南到长安的几千里贡道,以便荔枝能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运到长安。就连高力士也不得不感叹,杨玉环风头之盛,已经远胜当年的武惠妃了!
王维在塞北逗留数月后,于745年秋天返回长安。不料,刚到朝廷交差,就又被派往南阳郡考核地方官员。
王维马不停蹄地出发,这晚,来到南阳近郊一个驿站,当地人称临湍驿,住了下来。晚膳时分,王维到驿站大堂简单吃些酒食。刚步出屋外,便看到走廊上迎面走来一位僧人,中等身材,仪表堂堂,眉宇间透着深邃睿智的光芒,不由让人肃然起敬。僧人见王维打量自己,便单手举在胸前,颔首微笑道:“这位施主,老衲这厢有礼了。”王维也忙上前一步,双手举在胸前还了一礼:“法师好气度,俗家弟子王维还礼了。”“原来施主就是精通音律、能诗会画的王檀越?”听到“王维”二字,僧人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
“法师过奖了,弟子正是王维。不知法师在何处修行?尊号如何?”“老衲在洛阳菏泽寺,法号神会的便是。”“原来您就是神会大师?”王维早就听说过神会大名,却没料到竟会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场合遇见。
神会出生于686年,襄阳人氏(今湖北襄樊),俗姓高,十岁上下出家。700年,神会前往韶州曹溪(今广东韶关)参谒慧能法师,成为慧能法师最得意的弟子。713年,慧能法师圆寂,嘱咐神会继续弘扬禅宗南宗教义。720年,神会先后前往南阳龙兴寺、洛阳荷泽寺弘法。然而,长安、洛阳等地都以北禅宗为正宗,视南禅宗为旁门左道。
732年,为宣扬南禅宗教义,神会冒着生命危险,在滑台(今河南滑县东)大云寺召开无遮大会,创立南禅宗荷泽宗,公开诘难北禅宗,并写了《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一文。从此,神会被北禅宗人视为仇敌,备受攻击诘难。
王维母亲师承普寂禅师,王维本人师承道光禅师,普寂禅师和道光禅师都弘扬北禅宗教义,因此,在没有见到神会之前,王维以为神会大抵是口出狂言、不知轻重之人。但见到神会后,却觉得他笑容和煦,目光沉稳,通身上下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力量。
“老衲久闻王檀越盛名,相请不如偶遇,王檀越可愿到老衲住处切磋一二?”
“多谢法师抬爱,弟子正想求教一二,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自739年道光禅师圆寂后,王维心中常有诸般烦恼困惑,便向神会请教道:“请问法师,人多向往西方极乐之土,请问如何可达此种境界?”
“阿弥陀佛。东方有罪孽,念佛求生西方,不知西方有罪孽,念佛求生何方?凡人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才会愿东愿西。殊不知,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法师是说,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修佛?随缘而处,便处处都有安乐?”“王檀越所言正是。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神会法师看了一眼王维,见他若有所思,继续说了下去,“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心险佛众生,平等众生佛。我心自有佛,自佛即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
听了神会法师这番话,王维如醍醐灌顶一般,顿时心头一亮:“法师是说,如果执迷不悟,那么佛就是凡人。如果豁然开悟,那么凡人也可成佛。佛就在我们心中,不必向外去求。”
“王檀越此解甚妙。方才老衲吟诵的是慧能大师的《见真佛解脱颂》,王檀越只听一遍,便已领会其中三昧。老衲给俗众讲经时,逐字逐句讲解数遍,解者依然寥寥无几。看来,妙悟者不在多言呐!”
“法师过奖了,弟子生性愚钝,幸得法师指点,才略通一二而已。”“方才王檀越说近来烦恼困惑颇多,老衲以为,王檀越若能多加修炼'随缘行’和'无所求行’,假以时日,便可得到解脱。”
“哦?何谓'随缘行’?何谓'无所求行’?能否请法师详加指点?”如果说王维一开始只是被神会法师的气度所吸引,那么,当他听了《见真佛解脱颂》后,对南禅宗顿时少了几分成见,多了几分好奇。
见王维问得虔诚,神会法师愈发娓娓道来:“禅宗初祖菩提达摩教导我们:入道多途,要唯二种,谓理、行也。行分四种,即'抱怨行’、'随缘行’、'无所求行’、'称法行’。老衲以为,'随缘行’和'无所求行’,最适宜王檀越修行。”
神会法师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侃侃而谈道:“所谓'随缘行’,即众生无我、苦乐随缘、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所谓'无所求行’,即众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道士悟真,理与俗反。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也。”
王维在心中细细斟酌,若有所思道:“'苦乐随缘、得失随缘’,'有求皆苦,无求乃乐’,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按照法师所言,人活一世,总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无论得到还是失去,都要得之不喜,失之不忧,来者不拒,去者不求,随缘而动,顺势而为。法师,不知弟子此解可妥?”
“王檀越此解甚妥。人之烦恼,根由求生。如果无所求,烦恼便如无根之木,或者水上浮萍,自然无立足之地了。王檀越之烦恼,不必说破,老衲已知一二。除了'随缘行’和'无所求行’,老衲再多说一句:'心中自有佛,何求他人知。’王檀越若能细细体会,烦恼自可烟消云散了。”
“心中自有佛,何求他人知”,王维在心里喃喃重复了一遍,犹如当头棒喝般,连连点头道:“多谢法师明示,说到底,弟子心中的苦恼,就在于'求他人知’而不得!”
自735年重返朝廷以来,十年了,王维在朝堂上一直寡言少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旁人都以为他心中没有波澜,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么想拨云见日,多么想据理力争。
然而,放眼朝廷上下,凭他一己之力,能拨云见日么?能据理力争么?他太清楚自己的分量,他太清楚据理力争的结果,无非就是被李林甫赶尽杀绝的队伍中多了一人而已!但是,身为谏官,如果一直这样不言不语,他又怕被有识之士非议。总之,无论怎么做,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因此,这些年来,他表面上云淡风轻,但心中的苦恼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方才听了神会法师这一番话,他突然明白,只要自己把良心放正,心中无愧,又何必奢求别人的理解呢?
想到这里,王维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舒了口气,向神会法师抱拳道:“弟子不曾说出心中烦恼,法师已全然明了。弟子心悦诚服,佩服之至,愿日后还能有幸聆听法师清诲。”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衲方才所言,只是点到为止。王檀越能幡然醒悟,还是慧根使然。”
“多谢法师指点迷津。今晚聆听法师教诲后,弟子对南、北禅宗倒是有了一点愚见,不知当否?还请法师提点。”
“哦?王檀越但讲无妨。”
“弟子以为,无论是南禅宗,还是北禅宗,都讲究一个'悟’字。北禅宗讲究渐悟,南禅宗讲究顿悟。渐悟有渐悟的好处,顿悟有顿悟的好处,弟子不觉得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只是入道的法门有所不同罢了。”
王维话音刚落,神会法师就眼前一亮,急急问道:“你可曾看过老衲写的《显宗记》?”
见王维笑着摇了摇头,神会法师两眼放光道:“王檀越果然是我佛中人,与老衲心有戚戚焉!想来王檀越也知道,这二十多年来,老衲不遗余力弘扬南宗教义,即使被北宗中人攻击诘难,老衲也从未退缩。就在一个月前,老衲将心中所思所想写成了《显宗记》,文中提出,南宗讲究顿悟,可谓顿宗,北宗讲究渐悟,可谓渐教,一言以蔽之,就是'南顿北渐’。想不到王檀越不曾看过老衲拙作却竟能有如此感悟,老衲着实欣喜之至!”
看着神会法师眼中那藏不住的欣喜,王维心中也涌起一阵暖流,只觉得浑身上下有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和舒坦。
他郑重地退后一步,向神会法师深深行了一礼:“今日得遇法师,乃弟子奇缘。如今夜色已深,弟子不叨扰法师休息了。明日一早,弟子再来拜会法师。”
“好,老衲随时恭候。”
王维躬身退了出去,回到住处后,将今晚和神会法师的一席长谈细细回味了一遍。
禅宗本只有一门,遗憾的是,到了第六代慧能和神秀这里,南北禅宗却因教义不同而势不两立,甚至兵戈相见。
他作为一个同时受到南、北禅宗滋养和开悟的佛家弟子,如何才能让南、北禅宗之间消弭误会、化干戈为玉帛呢?他不由陷入了沉思。
次日一早,王维又前往神会法师住处。神会法师正在房中诵读佛经。见王维进来,点头笑道:“昨晚王檀越走后,老衲倒是想起一事,想请王檀越帮忙。”
“法师言重了,不知法师所言何事?但凡弟子能效劳的,定义不容辞。”
“此事并不难为,却非常人可为。老衲思量已久,可惜迟迟未遇有缘之人。昨晚和王檀越一晤称心,一席长谈后,深感王檀越乃深得法门之人,故老衲心生一念。”
“多谢法师抬爱,法师的意思是……”
“先师慧能大师于开元元年(公元713年)涅槃,距今已有三十二载。先师涅槃后,虽然有塔有铭,却一直没有碑文。老衲想请人为先师撰写一篇称意的碑文,以弘扬佛法,纪念先师。王檀越既深契世情,又妙悟佛法,且文笔精妙,文采殊胜,冒昧相烦,不知王檀越意下如何?”
神会法师一脸动容,字字句句更是情动于中,让王维实在不忍拒绝,便一口应承了下来:“能为慧能大师撰写碑铭,实乃弟子三生有幸,弟子定当尽心尽力,不辱使命。”
因王维要前往南阳郡,神会法师要前往洛阳,两人在此别过,并相约待碑铭成文之日相见。
自答应为慧能大师撰写墓志铭后,王维一有空闲就反复研读慧能大师的《自信真佛解脱颂》,以口诵之,以手抄之,以期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746年夏天,王维从南阳郡回到朝廷交差。之后,王维来到辋川别墅,闭门不出,潜心撰写碑铭。他吃饭时想着碑铭,走路时想着碑铭,甚至连睡觉时也想着碑铭……
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苦思冥想,在一个天朗气清的秋夜,王维福至心灵,笔走龙蛇,一口气洋洋洒洒写了下去。
他这样开头道:“无有可舍,是达有源。无空可住,是知空本……”碑铭正文部分,他用明心见性、一清如水的笔触,勾勒了慧能大师的平生经历和佛学造诣。
最后,他用一篇偈结尾,偈曰:“五蕴本空,六尘非有,众生倒计,不知正受……至人达观,与佛齐功,无心舍有,何处依空……六十二种,一百八喻。悉无所得,应如是往。”
王维不知写了多久,只觉得写完这篇《六祖能禅师碑铭》时,东方已露鱼肚白,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的书案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在口中默念三遍“悉无所得,应如是往”后,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高凳上,心中却是一片欢喜——他终于可以去见神会法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