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诗歌中洛水之滨的情感世界与民俗风尚
内容提要:洛水之于西晋诗坛,具有非凡的文化意义。洛水触发了西晋诗人的情感及对美的崇尚,他们创作出大量与洛水相关的诗歌主题。其一,游仙与骋怀:在西晋诗人笔下,洛水是神仙居住、游玩之所,是勾起诗人游仙情愫的绝佳媒介,亦是西晋诗人的骋怀、游览之地,这类诗歌折射出西晋诗人对洛水神秘文化意蕴及骋怀功能的体认;其二,赠别与离情:洛水之滨是西晋诗人的送别之地,在洛水之滨创作的赠别诗,流露出西晋诗人真挚的离情,与游仙、骋怀诗一起,折射出西晋诗歌中丰富的情感世界,此为西晋诗歌“缘情”风貌之一斑;其三,节庆与风俗:西晋洛水之滨的上巳节诗数量较多,具有诗史价值,能补正史有关上巳节民俗记载的不足,可从中看出西晋民俗中的尚美之风,此种尚美之风对西晋“绮靡”诗风有一定程度的启引。
关 键 词:西晋诗歌/洛水/情感世界/民俗风尚
基金项目:河南工程学院博士基金(D2014030)。
作者简介:冯源(1974- ),女,河南方城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周秦汉魏晋南北朝文学。
水,具有非凡的历史文化意义,诚如俄国生物学家梅契尼柯夫在《文化与伟大的历史河流》中所指出的:“水不仅仅是自然界中活动的因素,而且是历史的真正动力。……不仅仅在地质学界和植物学界的领域中,而且在动物和人类的历史上,水都是刺激文化发展……的力量。”[1](P237)洛水之于西晋正是如此。郦道元《水经注·洛水》云:“洛水出京兆上洛县讙举山,东北过卢氏县南,又东北过蠡城邑之南,又东过阳市邑南,又东北过于父邑之南,又东北过宜阳县南,又东北出散关南,又东北过河南县南,又东过洛阳县南,伊水从西来注之。又东过偃师县南,又东北过巩县东,又北入于河。”[2](P266-274)蜿蜒流淌的洛水,世代滋养着河洛地域,与西晋君臣、市井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也给西晋诗歌的创作提供了一个上佳场所。洛水触发了西晋诗人的情感及对美的崇尚,启引他们创作出大量与洛水相关的诗歌主题。
一、游仙与骋怀
在西晋诗人笔下,洛水是神仙居住、游玩之所,是勾起诗人游仙情愫的绝佳媒介。
陆机《前缓声歌》为托意游仙之作:
游仙聚灵族,高会层城阿。
长风万里举,庆云郁嵯峨。
宓妃兴洛浦,王韩起太华。
北徵瑶台女,南要湘川娥。
肃肃霄驾动,翩翩翠盖罗。
羽旗栖琼鸾,玉衡吐鸣和。
太容挥高弦,洪崖发清歌。
献酬既已周,轻举乘紫霞。
揔辔扶桑枝,濯足汤谷波。
清辉溢天门,垂庆惠皇家。[3](P664-665)
中有“宓妃兴洛浦”之语,宓妃为传说中的洛水之神,晋前诗文中多有涉及,如屈原《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王逸注曰:“宓妃,神女”[4](P31);曹植《洛神赋·序》亦云:“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李周翰注曰:“宓妃,伏羲氏女,溺洛水而死,遂为河神。”[5](P289下A)陆机“宓妃兴洛浦”之语,是对宓妃在洛水之滨的文化体认。
何劭的《游仙诗》,是唯一被萧统收进《文选》“游仙”一目的西晋游仙诗,亦是《文选》中具有“列仙之趣”游仙诗的唯一代表:
青青陵上松,亭亭高山柏。
光色冬夏茂,根柢无凋落。
吉士怀真心,悟物思远托。
扬志玄云际,流目瞩岩石。
羡昔王子乔,友道发伊洛。
迢递陵峻岳,连翩御飞鹤。
抗迹遗万里,岂恋生民乐。
长怀慕仙类,眇然心绵邈。[3](P649)
中有“羡昔王子乔,友道发伊洛”诗句,王子乔为传说中的仙人,刘向《列仙传·王子乔》载:“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柏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6](P39)何劭此诗表达了在洛水之滨的出尘之思及对仙人王子乔的企羡。郦道元《水经注》亦将宓妃、王子乔之事郑重收入洛水注中:“昔王子晋好吹凤笙,招延道士,与浮丘同游伊浯之浦,含始又受玉鸡之瑞于此水,亦洛神宓妃之所在也。”[2](P272)再度确认了洛水文化的神秘色彩。
在西晋诗人笔下,美丽的洛水之滨,亦是他们骋怀、游览之地。先来看曹摅《答赵景猷诗》:
泛舟洛川,济彼黄河。乘流浮荡,儵忽经过。
孤柏亭亭,回山峨峨。水卉发藻,陵木扬葩。
白芷舒华,绿英垂柯。游鳞交跃。翔鸟相和。
俯玩璇濑,仰看琼华。顾想风人,伐檀山阿。
存彼鱼人,沧浪之歌。邈邈沦漪,滔滔洪波。
大道孔长,人生几何。俟渎之清,徒婴百罗。
今我不乐,时将蹉跎。荡心肆志,与物无瑕。
欢以卒岁,孰知其他。[3](P754)
此诗本事、作时不可考,由诗中景物,可知作于洛阳。诗人泛舟洛水,细心打量大自然中的物色,用近一半的篇幅描摹自然界的和谐之美及自得之趣,在与山水的相亲之中,思绪逐渐变得清晰:俟水之清,人生几何?如我现在不行乐,日子便白白浪费,欢以卒岁是最好的人生选择。此种及时行乐的情感基调与《诗经》中隶属河洛文化区域的《唐风·蟋蟀》相协,亦广泛存诸西晋诗歌中,流露出西晋诗人积极把握当下的心态。
再来看卢谌《时兴诗》:
亹亹圆象运,悠悠方仪廓。
忽忽岁云暮,游原采萧藿。
北逾芒与河,南临伊与洛。
凝霜沾蔓草,悲风振林薄。
摵摵芳叶零,橤橤芬华落。
下泉激冽清,旷野增辽索。
登高眺遐荒,极望无崖崿。
形变随时化,神感因物作。
澹乎至人心,恬然存玄漠。[3](P616)
卢谌此首诗作时无考,诗中所叙邙山、黄河、伊水与洛水等,皆洛阳景物。由《晋书·卢谌传》所记,卢谌居洛时辟太尉掾,洛阳被攻陷(311)后随父北依刘琨,且无再回洛阳的记载,因而此诗当作于洛阳倾覆前。《晋书》本传载卢谌“清敏有理思,好《老》《庄》”[7](P1259),此诗开篇即以天地之象立意,奠定玄言基调。“忽忽岁云暮,游原采萧藿”语出《诗经·小雅·小明》:“岁聿云莫,采萧获菽”[8](P996下),抒发的是自伤久役的忧愁情感。诗人“北逾芒与河,南临伊与洛”,目的是澄怀观道,以虚静之心观万物与时俱化。“澹乎至人心,恬然存玄漠”句,李善注曰:“言己澹乎同彼至人,意存玄漠而已。”[5](P427上A)黄河、伊洛之水消释了卢谌心中的郁结,一如至人,保有玄然寂寞之真性。此诗已较多玄言成分,折射出西晋后期诗风的变化,下启东晋玄言诗风。
同为于洛水之滨的骋怀之作,曹摅体悟到及时行乐,而卢谌体悟到的则是至人的恬淡,个中缘由,除了二人性情有别外,亦反映出二人所处时代政治、文化思潮的变迁。